他弯腰,在她耳边轻声问:“念念叨叨的,都在佛前求什么?”
“求佛祖保佑你和师父平安,”崔拂轻声道,“保佑所有逝去的亲人安息。”
萧洵心中一动,想起了还在养伤的月和,伸手扶起她:“等回去以后,我给你看一个人。”
“什么人?”
萧洵咧嘴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长明灯的烛火摇摇晃晃,照着她光洁的脸庞,萧洵心想,等她见到月和,肯定欢喜得要命,真是讨厌得紧,她对白衣庵这些人,什么妙寂什么月和,总觉得比对他还亲近似的,这样可不行。
“走吧,”萧洵挽住崔拂,“早点弄完,我们一起守岁。”
守岁,熬夜,不到五更时,侍婢隔着门叫人早起迎元日,崔拂努力睁开眼皮,浑身酸软得很,伸手想拿衣服,却又够不到。
昨夜熬到子时才睡,萧洵却像不知道疲倦似的,缠着她一直闹到四更,她累得很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被子里突然伸出一双光溜溜的胳膊,从身后抱住了她,萧洵醒了:“不许起,再睡一会儿。”
他搂住她用力一带,把她带回被窝里,笑笑地咬她的耳朵:“我还没吃饱。”
“不要,”崔拂推着挣着,终于挣脱他,慌张着跳下床,“元日起晚了让人笑话!”
萧洵并不是真心闹她,她最守规矩,脸皮薄得很,况且她师父还在,一大早得过去问安。萧洵笑着起身:“今儿晚上补上!”
问安,礼佛,朝食,一切收拾停当时,崔拂却没等到避子汤,不由得追问:“那个,汤呢?”
“新年头一天不能吃药,”萧洵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然一整年都得吃药,意头不好。”
他拉着她往外走:“走吧,带你出去逛逛。”
崔拂忐忑着,心里又抱着侥幸,只有一天没吃,也不至于就那么巧吧?
小雪不紧不慢下着,崔拂没打伞,戴一顶雪帽,出山门时一阵风来,树梢的积雪掉下,便抬手一挡。
独孤逊催马过来时,正看见这情形,她抬着手,衣袖滑下来一点,露出雪白皓腕上一点胭脂红痣,像雪地上绽开的红梅。
独孤逊猛地瞪大了眼睛。
萧洵看见了,步子一顿,语气就有点不善:“你来做什么?”
独孤逊很快回过神来,翻身下马:“元日佳节,我备下薄酒,请晋王和长平王赴宴。”
“不去。”萧洵搂住崔拂,从他面前走过。
“去,怎么不去?”萧怀简从山门里走出来,笑着拍拍萧洵,“六弟,独孤刺史几番相邀,不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萧洵神色淡淡的:“我没兴趣赴鸿门宴。”
独孤逊朗笑一声:“长平王多虑了,我诚心相邀,这酒宴么,就在此地摆。”
他一抬手,身后的士兵闪开,露出队伍最后的菜蔬牛羊:“此处两国交界,谁也不占便宜,我就在此地埋灶设宴,长平王该不会不敢来吧?”
萧洵哂笑:“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好,我就当长平王应下了。”独孤逊一抱拳,“也请崔夫人赏光。”
崔拂心里一跳,疑惑地看了眼独孤逊,却见他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探究,崔拂连忙低了头。
萧洵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她不去!”
崔拂身不由己,被他拥着往回走,身后,萧怀简笑声郎朗:“难得今日佳节,不能让独孤刺史一个人破费,这样,我也设宴,款待刺史麾下的壮士!”
崔拂听见萧洵嗤笑一声:“两台鸿门宴。”
崔拂心想,大约是彼此都不放心,都怕这酒宴里有什么问题,索性各摆一台吧,然而。
萧怀简说了,要请独孤逊手下的将士,独孤逊必然不会落后,肯定也要回请,到时候人人吃酒,各处的关防岂不是……
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住,也许,这就是她等的机会。
“在屋里等我,我敷衍一会儿,很快就回来。”萧洵在她耳边说道。
“好。”崔拂乖顺应下。
路过偏殿,看见妙寂正在那里诵经,崔拂叫了一声:“师父,阿洵要去赴宴,独孤刺史宴请了所有将士,晋王也宴请将士,后厨大约有些忙乱,师父要么自己弄茶饭吧。”
隔得远远的,妙寂点头:“好,我知道了。”
崔拂放下心来,师父应当是听懂了。
萧洵皱眉:“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师父出家人茹素,你们要吃酒,后厨肯定有荤腥,”崔拂没露出一丝破绽,“我得跟师父说一下。”
萧洵轻哼一声:“你对我,可不见这么上心。”
崔拂哧的一笑,指指他的脚:“这袜子谁做的?我师父可没有!”
萧洵便也笑了。
这一天过得极慢,酒宴从早到晚,入夜时还没散,雪还不紧不慢下着,崔拂心神不宁。
咣当一声,门被踢开,萧洵快步走进来。
他想是吃了不少酒,一双眼红红的,没到跟前,就有浓烈的酒气扑过来,崔拂连忙上前扶住:“阿洵,怎么才回来?”
萧洵笑:“想我了?”
崔拂不肯说,又被他捏住下巴,他贴着她的脸,满身酒气熏得她也有些醉:“到底想不想?”
崔拂终于点头:“想。”
萧洵大笑起来,一下扑倒了她,崔拂极力挣脱:“别,我一直等着你吃屠苏酒呢!”
萧洵慢慢眨眼,醉意迷离:“又吃酒?”
“你跟他们吃了一天酒,都没陪我吃。”崔拂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塞到他手里。
萧洵一饮而尽。
崔拂又斟一杯,萧洵再饮。
第三杯时,萧洵伸手挡住:“你怎么不吃?”
崔拂就着他的手,在酒杯口轻轻一抿,辣而甜的酒味翻上来,不觉咳嗽了两声,萧洵大笑起来,拿起了一饮而尽。
崔拂连忙又斟,酒后之酒,越发醉人,萧洵皱了眉:“不吃了,睡吧。”
他还清醒得很,她跑不掉。崔拂一横心,仰头喝下,凑过去吻住他。
舌尖轻挑,甜辣的酒液从她口中,度进他口中,她星眼微饧,萧洵在最后的清醒中本能地警觉,但却抵挡不住。
一伸手搂住她,吃尽她口中最后一滴酒,她声音软得能掐出水:“再吃一杯。”
萧洵放弃抵抗,任由她把一壶屠苏酒,从她口中,一口口度进他口中,清醒的最后,见她一张脸贴在近前:“阿洵,睡吧。”
萧洵合上了眼。
崔拂起身,极力压住激荡的心情。
为他宽下外衣,脱掉铠甲,去掉鞋袜,又拿过被子,将他从头到脚密密盖住。
闪身到屏风背后,飞快地换上从前的僧衣,将僧帽塞进袖子里,再将中衣外衣一层层穿上,崔拂扬声唤道:“碧桃。”
碧桃很快走进来,崔拂站起身来:“殿下醉了,我去给他做些醒酒汤。”
“婢子来做。”碧桃在门前拦住。
“你来照顾殿下。”崔拂微微拉开被子的一角,露出萧洵轮廓深刻的脸,“殿下吃醉时难免口渴,一会儿都离不开人。”
看见碧桃眼睛一亮,停在萧洵微微发白的脸上,久久不舍得移开,崔拂叫了阿金:“你与我一道,去做醒酒汤。”
碧桃终于闪开,快步走到萧洵床前,有阿金陪着呢,外面到处都是守卫,不会有事。
崔拂慢慢出门,碧桃会上钩的,只有她一个人,贴身伺候酒后的萧洵,她敢打赌,至少几刻钟里,她不会盼着她回来。
小厨房的灶火日夜都不熄的,崔拂支走厨娘,叫阿金:“把糖罐拿出来。”
阿金转身去拿,咚一声,崔拂拿起擀面杖,敲了她的头。
阿金应声倒下,昏倒前诧异地叫她:“夫人……”
崔拂心里狂跳着,拿起抹布,塞住她的嘴,又用捆扎腊肉的绳子将她绑在柱子上,跟着锁了门,飞快地走出去。
刚才的勇气消失了一大半,手脚都发软起来,北风卷着雪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崔拂飞快地向偏殿跑去。
灌木背后突然闪出来妙寂:“阿拂。”
“师父!”崔拂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刹那骤然松弛。
“走!”妙寂一把拉住她,顺手扯掉她的裘衣,披上一件僧袍,又给她戴上僧帽。
崔拂掏出袖子里的僧帽,声音打着颤,带着泪:“我也准备了。”
“快走!”妙寂拉着她,在苍黑的夜色中,一路顺着事先看过的路径,飞快地向后门跑去。
士兵的笑闹声,巡逻的脚步声,询问值夜口令声,迅速抛在脑后,崔拂忘记了一切,唯一记得的是,跑,跑!
第26章 落发
萧洵看见了崔拂, 她沿着山道向他走来,她带着笑容脚步轻快,眨眼之间便到了近前。
萧洵想拥抱她, 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摸不到, 就在这时, 她突然吻住了他,唇齿厮磨时, 处处都是浓烈的酒香,萧洵头脑昏沉, 四肢瘫软着动弹不得,听见她说:“阿洵,我问心无愧。”
她突然从眼前消失,萧洵想叫, 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想追,怎么也抬不动腿, 焦躁到了极点,大吼一声, 猛然醒来。
灯光明亮,满屋酒气, 窗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崔拂不在身边。
一刹那间所有的醉意荡然无存,萧洵大吼一声:“崔拂!”
“大王。”有人怯怯地应了一声。
萧洵看见了碧桃,发着抖缩在角落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萧洵踢开被子跳下床:“你怎么在这里?崔拂呢?”
“大王, ”因为紧张害怕,碧桃一张脸白得像纸,“崔夫人,崔夫人她……”
“她怎么了?”萧洵
“她打昏了阿金,跑了。”碧桃结结巴巴,声音打颤,“奴已经命人去找了……”
萧洵一脚踢过来:“废物!”
碧桃摔倒在地,噗一声,吐出一口血,眼前人影一晃,萧洵飞跑了出去:“牵马!”
碧桃挣扎着爬起来,拿着衣服追出去:“大王穿上衣服再走!”
“滚!”萧洵又是一脚踢过来,“废物!”
马已牵来,萧洵一跃跳上,没坐稳便是一脚,疯了似的蹿出去,碧桃被踢得狠了,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泪眼模糊中,只看见萧洵的背影一闪而逝,算算时辰,亥时不到崔拂就跑了,如今已经是丑时,这么长时间了,下着雪脚印都被盖住,还怎么找得到?
惊怕中夹杂着轻快,碧桃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动不动。
东院,萧怀简从梦中惊醒:“什么动静?”
随侍的宦官答道:“崔娘子跑了,大王去追。”
萧怀简怔了一下,披衣坐起:“跑了?什么时候的事?”
“亥时跟前发现的,大王们都睡着,碧娘子不敢惊动,让守卫找了一遍没找到,”宦官道,“方才六大王醒了,带人追了出去。”
快三个时辰了,茫茫大雪里,上哪儿去找?萧怀简跳下床:“随我去找,她眼下,还走不得。”
代州,独孤逊披衣出门,听斥候来报:“萧洵帅兵出动,已过会昌境!”
独孤逊神色一凛:“为何事?”
“崔夫人逃了。”
眼前霎时闪过那张温柔静默的脸,独孤逊沉声道:“随我去寻人!”
走出两步又停住:“快马送信去浮阳,跟程郎君说,我可能遇到他要找的人了。”
山道上。
冷风卷着雪,扑打在火把上,放眼望去,到处都白茫茫一片,哪里是她?萧洵猛地勒住马。
再这么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她只会越逃越远。
得像战场上那样,挖地三尺,把她挖出来。
“斥候!两人一队,一寸一寸,把这座山给我翻过来!”萧洵死死抓着缰绳,急怒过后,涌起迟来的空洞感觉。她又骗了他,她种种柔情蜜意,都只为摆脱他,他可真够蠢的,两世为人,还是栽在她手里。
她从来,都不爱他。萧洵死死咬牙,咬得嘴里泛起甜腥味,不爱又如何?他不会放她走,天上地下,她只能是他的人!
重重向马肚子上一踢:“追!”
山腹中。
崔拂跳下马,靴子湿透了,雪夹着冰塞满靴筒,脚冻得没了知觉,唯有呼吸和心跳,依旧灼热紧张。
将缰绳塞到妙寂手里:“师父,你骑吧,我想走一会儿。”
“你骑吧,”妙寂又塞回来,“师父走惯了,不累。”
崔拂推了几次推不掉,转头塞给牵马的老欧:“欧叔,你骑吧。”
老欧年老无子,在白衣庵干些杂活,去年病重,是崔拂求医照料,救了他一条性命,这次出逃,便是他先到会昌踩点,又日夜牵马躲在军营外,等着崔拂出来。
老欧连忙塞回给她:“娘子放心,我老翁皮糙肉厚,不怕走路,你快骑着吧,路还远呢。”
“萧洵盯得太紧,我不敢雇多了马匹,惹他疑心。”妙寂急急往前走着,“阿拂,你快骑着吧,这条路我走过几回,熟得很,不累。”
怎么会不累?分明说话时气喘吁吁,僧帽上的汗都结了冰。崔拂知道,就算她再推让,他们也不会骑的,萧洵随时都会追上来,她没有时间耽搁。
咬牙跳上马背:“走!”
天亮时雪也停了,黛山上东一块西一块,到处是马蹄印和杂乱的脚印,萧洵彻夜搜寻,一双眼密密麻麻满布着血丝:“再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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