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洵回过神来:“背上有两处伤,可能伤到了肺部,肩上伤到了骨头,我刚刚给你上药包扎了,但我随身带的金疮药不多,已经用完了,你眼下在发热,若是过了今夜不能退热,就麻烦了。”
多年来颠沛流离,伤病都有了经验,夏舜知道他说的都对,伤后发热是大忌,若是不能退热,多半性命不保,然而眼下他根本无法自保,纯粹是个拖累,萧洵的药都用完了,眼看又担心着萧元贞,夏舜既不想拖累他,也不想欠他人情让崔拂难做,便道:“我没事,你走吧。”
萧洵没再回答,一手垫在他脖子底下,凑到近前,又喂了他几口水,夏舜大口吞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我以前伤得比这重的时候都扛过来了,不会有事,你快走吧!”
半晌,听见萧洵低沉的声音:“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不能丢下你。”
夏舜还想再说,萧洵突然按下他:“有人!”
远处传来士兵走动交谈的声音,眨眼间就近了,夏舜屏住呼吸伏低身体,苍灰的天色中就见萧洵神色凝重:“躲好。”
他向侧面扔出一枚石子,夏舜明白了他的意图,还没来得及阻止,萧洵已经蹿了出去,不远处很快传来追杀声和兵刃撞击的声音,很快又走远了,天一点点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夏舜一动不动藏在灌木底下,搜山的声音从很远处隐约传来,越发衬得周遭一片死寂,脑中闪过怀琮和瑟瑟的笑脸,夏舜突然有点怕,若是萧洵回不来,将来瑟瑟问起,他该怎么说?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夏舜立刻握刀,悄无声息地抽出,下一息萧洵出现在眼前:“走了。”
夜风送来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光线太暗,夏舜看不清他有没有受伤,只喃喃道:“多谢。”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萧洵回来了,将来他对瑟瑟,也不算无法交代。
“能走吗?”萧洵轻轻扶起他,“矩州可能已被攻占,回大夏的路多半断了,我带你绕道去彭郡。”
彭郡在矩州之北,是矩州之外最近的大夏城池。夏舜强打精神,握紧他的胳膊:“走!”
两天后。
崔拂听完塘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杨氏眼中含泪,又强忍着不肯掉下来:“陛下会盟时遭到大邺暗算,下落不明,司徒重伤,矩州被大邺夺了。”
脑中嗡一声响,崔拂极力保持镇定:“阿兄不会有事的,那边的地图有吗?”
大门撞开,怀琮和独孤敬彝拿着一卷地图冲进来,眼睛红肿着:“会盟的地点在巍川,那处地势平坦,根本没有能躲藏的地方,除非去西北的丘陵。”
怀琮指着地图上西北的方向,手指发着抖:“阿娘,我要过去找阿耶!”
“你不能去!”杨氏一口拒绝,抱紧了他,“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
“我要去,阿娘,我去找阿耶!”怀琮带着哽咽,低声哀求。
崔拂努力平稳着心神,怀琮是夏舜唯一的骨肉,大夏未来的希望,无论如何,决不能让怀琮出事,轻轻拍着怀琮的肩膀:“怀琮,听你阿娘的,你得留在复京,有你在,民心才能稳固。”
怀琮抽噎着,渐渐平复情绪,重重点头。
崔拂拿过塘报,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只是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也看不清,忙乱中听见杨氏说道:“司徒最后看见陛下时,他跟萧洵在一起。”
萧洵!像是茫茫浓雾中突然闪出一线光明,崔拂脱口说道:“不会有事的!”
她太了解萧洵,哪怕是拼上一死,他也绝不会让阿兄出事。伸手拿过地图,询问着杨氏:“司徒眼下在哪里?”
“司徒率领残部驻扎在巍川附近的庄河镇,还在到处寻找陛下。”杨氏红着眼指着矩州边上一点,“起火时萧元贞也被攻杀,如今生死不明,司徒说,此次应当是大邺内乱,殃及陛下。”
崔拂看着地图上那小小的一个点,心急如焚。大邺内乱,矩州和延康都在敌手,庄河镇内外皆无援兵,独孤逊又受了重伤,能支撑到几时?
“妹妹,”杨氏抬手擦了泪,神色刚毅,“我已下令集合大军,前往巍川救驾,怀琮就交给你了。”
崔拂一把拉住她:“阿嫂去不得!”
她定定神:“阿兄和司徒都不在,怀琮年纪小,须得阿嫂给他做个主心骨,你若是去了,万一京中有事,该怎么办?”
一刹那拿定了主意:“我去巍川!”
前方情况瞬息万变,将帅可以决定攻伐,却不敢擅自决断有关君主的事宜,有崔拂在场,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也能有人做主,杨氏犹豫着,终于点了头。
扑通一声,独孤敬彝跪下了:“臣愿护送长公主,一道去巍川!”
一个时辰后,匆忙集结的军队聚集城门前,崔拂告别杨氏和怀琮,离开复京,急行军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城门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崔拂望着前面身体紧绷的独孤敬彝,心中生出感慨,经过这一回,这稚嫩的少年,大约就要长大了。
蓦地想起萧洵头一次上战场时只有十岁,又想起夏舜传回的消息,他已经知道瑟瑟的身世,却顾念着她的体面,并没有再闹,崔拂紧紧攥着缰绳,萧洵,但愿你能带回瑟瑟的舅舅,若是那样,若是那样……
队伍昼夜兼程,急急向巍川方向赶去,怀琮以太子的名义颁下勤王令,一路上不断有各地军队加入进来,一天半后赶到彭郡时,已经是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
再往前走就是矩州,如今是大邺的境界了,崔拂遥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阿兄,萧洵,你们在哪里?
山路上,萧洵扶着夏舜,警惕着周遭的动静,此处离彭郡大概还有十几里路,只要避过萧怀简的追兵,顺利进入彭郡,夏舜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低眼一看,夏舜脸色苍白如纸,伤口处包扎的布料都已经被血湿透,他倒也是硬气,一声也不曾喊疼,嗤啦一声,萧洵撕下衣襟,带着他在草丛中坐下:“需得换药。”
金疮药早已用完,这几天都是采的草药止血,夏舜一声不吭,任由他上药包扎,转侧之时突然发现他背上鼓起一块,细看时是伤,那日救他时被铁炮砸的,肿到这个程度,必定伤得极重,夏舜脱口说道:“你背上的伤……”
“死不了。”萧洵嚼碎草药,反手从衣领里塞进去,胡乱抹了一抹,“走吧,到彭郡你就安全了。”
夏舜低着头,忽地想到,从今往后,他怕是再没资格阻拦萧洵去见崔拂了。
入夜时大军在彭郡驻扎,崔拂正在灯下给杨氏写信,账外脚步声急,独孤敬彝狂喜着冲进来:“陛下回来了!”
哗,纸笔掉了一地,崔拂狂喜着冲出去:“在哪里?”
独孤敬彝追在后面:“刚刚入城,萧洵送回来的!”
萧洵,果然是他!鼻子上一酸,崔拂拽过马匹:“去迎陛下!”
彭郡城门下,无数灯火汇成一条长龙,飞奔着向他们迎来,萧洵看见最前面的一匹马,马上人眉目静婉,夜风吹起她漆黑的鬓发,是崔拂。
阿拂,我的阿拂,三年了,我好想你。眼睛热着,喉咙紧着,萧洵飞奔上前,嘶哑着声音:“阿拂!”
奔马从他身边掠过,急急冲向夏舜,萧洵扑了个空,脚底下一个踉跄,随即又不甘心地追上去:“阿拂!”
他看见崔拂从马上跳下,扑过去抱住了夏舜:“阿兄!”
“阿拂,”萧洵跌跌撞撞跟在后面,“阿拂!”
“阿鸾,”夏舜握紧崔拂的手,看向萧洵,“是他救了我。”
苦撑多时的精神在此刻耗尽,夏舜晕了过去。
御医簇拥着,侍卫用软兜抬起夏舜,飞跑向最近的房舍,崔拂跟着往前跑,却又突然停下来,看着萧洵:“谢谢你。”
无数昔年的情形如同流水,骤然从眼前划过,崔拂哽咽着:“谢谢你。”
“阿拂!”萧洵一把抱紧了她,“阿拂!”
他低着眼,贪婪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阿拂,我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崔拂说不出话,只能任由他拥抱着,他的脸蹭着她的,胡茬扎的她有些疼,他越抱越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阿拂,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喉咙哽住了,崔拂努力平复着情绪:“我得去看阿兄了。”
“瑟瑟她,我们的女儿,”萧洵依旧搂着她,“她来了吗?”
“没有,”崔拂抬眼看他,他下巴上生着青黑的胡茬,他眼睛里密密麻麻全是血丝,他脸色青白,看上去非常不好,这让她突然害怕起来,“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萧洵紧紧拥抱着,呼吸着她清冷的香气,猛地一咬牙,“阿拂,我得走了。”
崔拂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去哪里?”
“去找大哥,”萧洵低声道,“去杀萧怀简!”
他又看她一眼,拼起最大的毅力,松开了手。
他得走了,他必须走,大哥生死未卜,他必须去找大哥,他必须让萧怀简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崔拂看着他,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明亮的灯火昏暗下来,萧洵一步步倒退向前,终于转身回头,拽过边上的马匹,飞奔而去。
“殿下,”独孤敬彝飞跑过来,“陛下醒了,让留住萧洵,他也受了重伤!”
崔拂大吃一惊,快跑几步追出去时,城门外身影模糊,萧洵已经走得远了。
脑中反反复复,只是萧洵青白的面容,他受了重伤,他受了重伤……崔拂的眼泪滑下,她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屋里,御医飞快地清洗上药,夏舜颁下第一道旨意:“反攻矩州!”
逃亡的路上他与萧洵商议过,萧洵已传令孤镇的长平军赶往延康郡,算算时间,再过一两天就能到,到时候他和独孤逊打矩州,萧洵打延康郡,这笔账,他要跟萧怀简好好算算!
两天后,进攻的鼓声响彻天际,大夏军兵临城下,夏舜带伤指挥,反攻矩州。
巍川连绵不绝的丘陵中,萧洵紧紧握住萧元贞的手:“大哥!”
“夏舜没事了?”萧元贞的神色还是一贯的从容。
“没事了,”萧洵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巨疼,“长平军很快就会赶到,我已经与夏舜约好,他打矩州,我打延康,一同对付萧怀简!”
“好。”萧元贞点头,“陈帆前几天潜进城中跟陛下取得联系,眼下他被萧怀简软禁,逼他下诏改立太子。”
萧洵冷哼一声:“做梦!”
他的神色突然又温存起来:“大哥,我见到阿拂了。”
萧元贞沉吟着,没有说话,萧洵握着他的手:“大哥,此事过后,我要去陪阿拂,陪瑟瑟去了,以后就不能留在大哥身边了。”
萧元贞叹口气,点了点头。
“大哥,”萧洵看着他,“就按盟书说的,从此与大夏划疆而治,两不相扰,行不行?”
萧元贞心中翻江倒海,一边是一统天下的雄心,一边是他一手带大的幼弟,为着心爱的女人和孩子,神色哀恳地看着他。
许久,萧元贞松开手:“好。”
萧洵松一口气,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大夏与大邺也许迟早还有一战,但只要他在,这仗,就决不能打,阿拂的家,阿拂的国,他一定为她守护!
“阿洵,”萧元贞望向延康郡方向,“但愿将来,你我兄弟不至于刀兵相见。”
“不会!”萧洵咧嘴一笑,与他并肩站着,“阿拂是我至爱,大哥是我至亲,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远处传来人马响动,萧洵眺望着,最远处一线烟尘,隐约能看见他熟悉的旗帜,长平军来了。
“大哥,”萧洵翻身上马,“攻城!”
白昼瞬息而过,紧接着是黑夜,喊杀声始终没有停歇过,第二天一早,矩州率先被攻破,崔拂随着大军入城时,抬眼望去,延康郡方向烽烟滚滚,战事还没停歇。
“父亲!”耳边传来独孤敬彝的叫声,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独孤逊,“父亲!”
崔拂看见独孤逊当胸包扎着,手上还带着些烧伤,快步走向夏舜:“臣参见陛下!”
崔拂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焦虑更甚,独孤逊平安回来了,萧洵呢,他那边情形如何?
看看日中,眨眼又是傍晚,战鼓声突然转为急促,斥候飞奔前来报信:“萧洵入城了!”
崔拂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崔拂紧紧握住掌心,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笑容。
边上,独孤逊转过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延康郡中,长平军横扫四方,萧元贞催马上前,朗声呼喊萧怀简:“二弟,到这个时候,你还想往哪里逃?”
萧怀简横刀架着萧仁纲,飞快地向出口移动:“陛下在此,大哥是要对陛下无礼吗?”
“逆子!”萧仁纲怒斥,“还不快快放开朕?”
萧仁纲笑了下:“阿耶,眼下只能再帮儿子一次了……”
话音未落,突然觉得一阵冷风袭来,本能地一侧身,下一息,萧洵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手起刀落,萧仁纲来不及躲避,握刀的右手被连肩劈断,大叫一声。
萧仁纲猛然脱出禁锢,踉跄着摔出去,又被萧元贞接住,余光瞥见萧洵再次举刀,忍不住脱口说道:“住手,你二哥知罪了……”
话音未落,环首刀重重落下,惨叫声中,萧仁纲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你,你!”萧仁纲抖着手,“他是你亲生兄长!”
“阿耶,”萧元贞扶住他,语声低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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