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晚并不愿与他多言,给他开了药后,便回自己的院落歇息去了。
不过这两天,每当入夜时候,知晚都会沿着河岸走一走,看着三清门的人上下运送东西。
偶尔还会在粥摊那听到那些在埠头搬运的短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听说这两日走的大船都是寻常的走私货物,据说过几天那些弗国人还要再运一趟,到时候就不用他们这些短工了,所以他们的钱已经结清。
知晚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一时想着,那艘炸了的船上运送的东西,会不会跟慈宁王府有关?因为出了意外,所以那位庄舵主只能临时补货,再运送一批过来。
可是这些东西,都不用码头上的短工,想来是很要紧的……
这么想着,她正走着,却被人直直拦住。
知晚抬头间,有人伸手去撩她的面纱。
虽然进宝手疾眼快,一把拉拽住她,可是知晚带纱的帽子也被风吹得挂在了帽沿上。
她急急放下面纱,可是那男人已经看清了她的脸,只气得晃手:“你还知道回来!”
知晚抬眼看去,这个男人语调步态都有种戏台子上长久练习才会烙下的印记,模样生得也甚好,就是看人的眼神带着一股子勾人的桃花之态,让人心里不自觉就生出厌烦。
而他身边还有那日偷肉的小乞丐,他正跟这男子说道:“你看,我就说你娘子回来了吧?你们赶紧走吧,不然三清门的又要来讨债了。”
显然这小乞丐认定了自己是帮助一家三口团圆,热心得很。
那个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语调甚是气急道:“香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鸢儿日日哭着喊娘,都以为你自回去享受荣华,不要她了!”
知晚一蹙眉,知道这男子也是跟先前的那个小乞丐一样,把她当成了盛香桥。只是他是谁?还有他嘴里的那个鸢儿……难道是香桥私奔这些年生下的孩儿?
这个清秀男子正气狠地说话,却见“香桥”突然用力将他的手甩开。
他跟她生活了这么久,自然也知道她脾气大,不容人说。
不过他向来能将她吃得死死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所以他只微微侧脸,一脸悲切道:“我知道你是富家的小姐,跟我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可为了你,我也放弃了如日中天的戏台名声,跟你远赴南洋,虽然没让你过上如娘家一般舒心的日子,可我从来都是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你来,你若后悔跟我,便自去了,我跟鸢儿父女两人自生自灭就是了。”
这话说得悲悲切切,里里外外都是盛香桥爱慕虚荣,要抛夫弃女。
知晚不知道那真香桥听了这话是什么反应,但是想想盛香桥的生平,自小便缺少母亲浓爱,盛宣禾虽然骄纵她,却也不曾如慈父一般时时陪在她的身边。
这样从小缺少关爱,性子又暴躁的姑娘,大约遇到了这种肯抛下一切带她走的男人,就觉得是遇到此生挚爱了吧?若是再被他这般指责,大约是觉得自己被人重视,他离她不得了。
不过她听了只觉得好笑,于是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开口道:“你……是温彩云?”
盛家当初秘密找寻女儿的下落甚久,自然也将这拐走女儿的戏子打听个底儿掉。
第98章
这个戏子叫温彩云,唱戏乃是小生武生都能拎提起来,的确是个角儿。不过他仗着容貌好,也是四处拈花惹草,更有赌博的恶习。
当初他带着盛香桥私奔的时候,在京城欠下的赌债足有百两,那些债主都放下狠话,说是再不还钱,就要将他堵在堂会的戏台子上,将他拽下来活活打死。
所以在知晚看来,与其说温公子是救盛小姐于水火,为爱私逃,不如说问温公子是逃避赌债,正好带着个身上有盘缠的女人出逃南洋。
如此一来,他嘴上对盛小姐的深情便大打折扣。
这个戏子的确是温彩云,他方才在小乞丐的指点下,在粥铺仓促碰上盛香桥时,无意中看到她撩动帽纱喝水的侧颜,这才勉强认出了她。
他心里其实特别诧异,只短短几日而已,怎么盛香桥的身量似乎长高了些,模样也变了,两颊丰盈,额头明润,就连五官都明艳了不少。
温彩云都要疑心自己认错人了,可是直到他过来拽她帽子,又匆匆看了她的五官,这才笃定没认错。
待她开口说话时,声音似乎也柔美了不少,以前经常当街叫卖变得有些嘶哑的嗓子似乎将养回来了。
也不知她在盛家这些日子吃了什么灵芝玉露,竟然一下子仿若换了人般。
不过听她叫出自己名字,温彩云打消了疑虑,笃定她是盛香桥了,更让他心急的是,盛香桥到底有没有搞到钱回来。
温彩云看着她急急戴好帽子,重新用面纱遮脸的避嫌样子,故意语气落寞道:“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女,就连我也不认了?告诉你,鸢儿已经病了甚久,你再晚回来几天,只怕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一旁的小乞丐听不得温彩云的指责,却不服气道:“你这几日不是自己去巴结那三清门舵主的老妹妹去了吗?她当初要不是为了筹钱给女儿看病,又怎么会想尽办法回京城去找娘家借钱?”
那温彩云一副看不起那乞丐的样子,一脸悻悻道:“若不是我当初从南洋回来丢了盘缠,何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我不也是为了救女儿,才不得不重操旧业,入戏班去唱堂会赚钱?可鸢儿的病太费钱,你又不是不知,不然我不会让你回盛家要钱银回来啊!臭要饭的,赶紧上一边,该干嘛就干嘛去!”
说完,他便将那小乞丐给哄走了。
柳知晚如今也算是听了囫囵,推敲出大概来了。
大约便是他们从南洋回来时,香桥和温彩云的女儿生病了,为了治病温彩云重操旧业,前去堂会唱戏,大约是唱到了那个庄豹头守寡的妹妹床上去了。
不过姓温的似乎手头还不够花销,竟然以鸢儿为要挟,让盛香桥回京城娘家要钱。
当时温彩云应该也要想跟去,难道要厚着脸皮坐实自己是盛家女婿的身份?
不过盛香桥总算没有缺魂,知道若是一家三口去敲门,便将盛家的脸都丢光了。
所以她撇下了这父女,只能厚着脸皮偷偷回娘家周转些钱银救女儿。不过她一人上路,因为路费不够,应该还跟一起逃难认识的乞丐兄弟们借了钱银……
据她所知,盛香桥回去却一直未提生女儿的事情。
不过想想也知道,她一个私奔出逃的小姐在外跟个戏子私下生子,若是老太君知道了,为了府宅里其他哥姐的前程,也得将这事儿狠狠掐灭了,绝对不会允许她带着女儿一起回府的。
盛香桥也是要脸的,这些年混得已经如此狼狈,又怎么肯让家里人再多看轻?要不是祖母派人盯着紧,只怕她弄到钱,就想回来跟女儿团聚了吧。
知晚暗暗叹气,不知她跟盛香桥是什么命盘,竟然这般紧紧缠绕在一起。
可是明知道这个温彩云不是什么好东西,香桥的女儿又落到他的手里,如果不管,依着姓温的人品,迟早要拿了鸢儿去要挟盛家。
祖母的年岁大了,真是经不起这些腌臜气,而表哥……现在也没精力管顾这些后宅之事。
知晚沉吟了一会,便问:“鸢儿现在在哪里?”
温彩云见盛香桥的语气总算软下来了,便知道自己又拿捏住了她,赶紧说道:“我现在在三清门舵主那里谋了差事,每日都要进出码头忙得很,也实在无暇照顾她,你回来的正好,我在城西的来福客栈里租了一间地字客房,她就在那,你先去照顾她,等我忙完了便来寻你们……对了,你回娘家有没有要到钱?”
知晚冷冷道:“盛家的爹爹死了。家里现在也没有出仕做官的,日子甚是拮据,我也只拿了些盘缠,都花得差不多了。”
温彩云这时也看到了盛香桥的排场,这又是马车又是丫鬟、镖师的,就是给她个金山,如此花销也要花干了!
当下他气得大手一扬,竟然要打她,却被进宝一把抓住手问:“你想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败家的女子!赶紧回去带孩子!且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算账!”
说完温彩云便讪讪收了手,不过临走前,他倒是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盛香桥,竟然觉得这个他睡了多时的女子如今隔着面纱,都叫人看了心痒。
陪久了老女人,便吃着陈年风干的腊肉,完全吃不出鲜肉的美味。待今日回来,倒是可以好好跟香桥重温旧梦,好好痛快一下。
想到这,倒是冲淡了香桥没有搞来钱的懊恼,他哼着南戏曲子,就这么一路翩然地又上了马车。
得亏他久居南洋经营饭馆的时候,经常招待弗国人,会说藩语,所以现在得了庄豹头的重用,
现在盛香桥回来了,那个小赔钱货也可以甩给她亲娘照顾了。
温彩云觉得自己今日特别走运,昨日陪客一宿得了赏银,正好去赌庄冲一冲手气。
进宝看那个人模狗样的小白脸走了,便说道:“怎么这么多人错认小姐?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知晚想了想,道:“先去来福客栈,看看那个鸢儿。”
不管怎么样,盛香桥都是她的表姐,她不能眼看盛香桥的女儿无人照管。
等到了客栈,打听了伙计,入了地字房后,知晚再次庆幸自己没有狠心离去。
只见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肚兜正坐在一脏兮兮的食盆边用手抓饭吃。那饭更像是饭堂里客人吃剩的饭食,泔水一般胡乱倒在一起,屋子的地上随处可见小孩的尿渍,还有排泄物。
温彩云竟然就这么将这么点大的小女孩如此随便地反锁在屋子里,像养狗一样粗鲁地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进宝入屋时,都差点被屋子里的酸腐味道冲个跟头。
而那个小女孩看清有人进来,先是紧张地看着,直到看到盛香桥时,那大眼先是呆愣愣地看,然后脏兮兮的小嘴慢慢瘪起来,委屈地在地上爬向了香桥,嘴里喊着:“娘……娘……”
知晚看着这娃娃的样子,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人牙窝子里一般。那段昏暗的记忆是她一辈子都难以磨灭的。
所以她最见不得这样的情形,于是赶紧走过去,也不怕这小娃娃弄脏了她的衣裙,只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
那女娃实在太小,语言词汇有限,只反复地说着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思念:“鸢儿乖,娘,不走……不走……”
知晚赶紧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来接鸢儿了,鸢儿最乖,娘哪里都不去……”
她一边哄着孩儿,一边摸着鸢儿的额头,发现孩子额头滚烫一片,看来也是发着高烧,才会认错了娘亲。
在心里又默默骂了温彩云猪狗不如之后,她迅速将孩子抱出了房间,跟掌柜结清账目。
这个温彩云赊欠房钱许久了,掌柜巴不得有人将这孩子接走。所以看她是拿了钥匙开门,而孩子又叫她娘亲后,便痛快地让她领走了孩子。
知晚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屋宅,先将小娃娃安顿好。
她已经给孩子灌了退烧药,又让进宝打来水,用药酒掺温水拧湿,一点点将女娃娃身上厚厚的污渍润湿擦洗掉。
这女娃娃这几日吃的都是店里好心的伙计从门下塞进来了的剩饭,许是不甚干净,让女娃娃闹了肚肠,发起高烧。
不过除了胃肠的急症之外,这女娃娃似乎天生心缓,似有不足之症,也难怪那温彩云说甚费医药钱了。
进宝正帮着小姐给女娃娃清洗头发,只是女娃娃那半长的头发打结太厉害,进宝便用剪刀将她的头发都剪掉,留待日后再长。
进宝替女娃娃洗好了头,看着拿小剪子给女娃娃剪指甲的小姐,小心翼翼问:“小姐,这……真是你和那男人生的孩子?”
知晚无奈道:“我跟她的娘亲是表亲,从小便长得像,她正病着,又想娘想得紧,我不过是哄哄孩子罢了。”
进宝看小姐的样子不像说谎,顿时缓缓送松了一口气道:“天佛保佑,不然你表哥成大人若是知道你不光不要他,还跟别的男人偷偷生下孩儿,就是地狱天宫,都得追上你,跟你拼命的!”
想想成大人当街砍人头的狠厉,岂肯轻易放过玩弄他感情之人?
不过进宝觉得她贸然这般将孩子接走也不妥:“既然这孩子有亲娘亲爹,小姐你实在不该多管闲事。”
知晚摸了摸那孩子瘦得有些脱相的小脸,淡淡道:“你今日也看到这孩子了,我若不管,她可能最后会被饿死病死在那屋子里。她爹是个嗜赌成性之人,就算她不大难不死,大约最后还有可能被卖了偿债……我知这世道险恶,也知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娃娃若无人照管,会陷入如何悲惨的境遇。也许我管顾不了她一世,可也不能眼看着,见死不救。”
这孩子是肯定不能留在温彩云的身边。不光因为鸢儿是盛家丑闻的把柄,更因为温彩云毫无当爹的人性。
反正现在一时也走不了。她在寻到舅舅的时候,再想办法通知盛香桥,让她安心,然后再看看如何安置这小女娃娃。
鸢儿喝了药,足足睡了一整宿之后,还没睁开眼睛,便闭着眼睛喊娘。
知晚一直陪在她身边,听到她喊,立刻伸手将女娃揽在了自己的怀中。
鸢儿模样应该是像极了娘亲,看上去跟知晚小时也很像,闭着眼睛在知晚的怀里拱时,竟然小嘴巴还想寻奶吃,应该时前不久时才断了奶,还有些奶习未改。
不过知晚可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如何能受住这个?
竟然被个小奶娃弄得面红耳赤,连忙拍着她的小屁股将她弄醒,再让进宝端来熬香浓的米粥,给她喝。
如此照顾了几日,小娃娃退了烧,人也精神了许多,就是看知晚时怯怯的,可能心里纳闷娘亲怎么有些变了样子。
可若看不见知晚时,小娃娃就哇哇大哭,眼泪成双成对地往下掉。
这天知晚趁着鸢儿午睡的时候,在院子里准备练习一下拳脚。
就在这时,屋院子外的街口处突然传来叫骂的声音:“盛香桥,你在哪里,赶紧给我出来!”
刚刚外出回来的进宝顺着门缝看,正看见温彩云气急败坏地立在外面。
原来他今日在赌场将赚来的赏银赌得分毫不剩之后,心里不甚痛快,便想着寻回来的盛香桥发一发心里的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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