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桑恒便急了:“我和叔父自会去找你,何苦你姑娘家跑这一趟?叔父……叔父还在后头!若不是遇上那几个人几次三番阻挠,我们昨日便该赶回去找你团聚了!小人可恨!”
“父亲——”桑汀匆忙抬头望向前面,朦朦胧胧的,当真见一身形微佝的人影缓缓往前面走来,她顾不得旁的,扔下木棍便往那人影跑去。
越跑近,人影越清晰。
桑决拄着拐杖,直起身,远远看过去。
朝他跑来的姑娘纤弱,一身樱粉棉襦裙,一晃眼,还以为是那个走不稳路的小不点。
桑汀急切跑到桑决跟前时,步子却缓缓顿下了,热泪盈眶,只无声地流,滑下脸颊渗入嘴里,苦的咸的,一如她心中翻涌的酸楚。
脑海里总浮现的父亲的面容,变成了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的、真切的父亲。
她捂住嘴,抽泣声却是克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溢出。
桑决眼角的皱纹叠起,他眯着眼仔细看跟前熟悉又陌生的小姑娘,和缓的语气里带着些许颤抖:“是我的女儿,是阿汀吗?”
女儿……
“爹!”
桑汀终于放声哭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年迈的桑决。
抽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断断续续,至亲相见,该是喜悦的,可是她再三压抑的泪水仍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桑决拄着拐杖的手布满皱纹,迟疑拍了拍她的背:“阿汀还好好活着……”
他不敢信啊,桑恒那小子莽撞,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几月没少闹乌龙,他的宝贝闺女似人间蒸发一般,死,寻不见尸,活,找不见人。
桑汀泣不成声,急忙抹干眼泪,站在桑决面前:“爹,是我,是阿汀,你的女儿,我还活着,没有死。”
那一瞬,桑决满经风霜的脸上才露出笑,他抹了抹眼,也替桑汀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莫哭,阿汀乖,莫要哭了。活着便是好事,你我父女终得相见,是好事。”
“嗯,我不哭,”桑汀咬了咬下唇,心中酸楚翻涌上来,化作了庆幸和再见到父亲的感动。
身后,才循着脚印跟上来的东启帝面若寒冰,站在几步外,抿紧的唇,压着宣泄不出的燥郁。
夜渐深了,父女久别未见,好多的话要说。
他独自站在那里,衣衫单薄,寒风凛冽而过,像是被世间遗弃的孩童一般。
男人心底想的,是阿汀会不会回一次头,回头看看他。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就没有想过他也会担心,也会着急吗?
他明明说过,再等等。他总不至于恶劣到不让他们父女相见!
他只是想阿汀能多陪陪他,少些人来夺他的阿汀。
还是,在她桑汀眼里,他只是为救父亲、为保命的东启帝。
什么喜欢,只怕都是当年一顾,她的良善,她的错觉。
第54章 . 骗局(八) 没人和你抢
夷狄王从来都不是能隐忍的性子。
此刻却硬生生没有挪步半点。
火把燃尽了, 那身墨黑单袍溶于无边夜色中,几乎瞧不出身形来,只剩一双会发光的琥珀色眸子, 眸光凌厉而骇人, 阴森活似地狱爬出来的恶煞。
姜珥不安地拉紧敖登的胳膊,忍不住小声说:“皇上怎么不上去啊?娘娘也不晓得他来了, 且那是娘娘的父亲,岂不就是皇上的岳父,都算是亲人吧?上去说说话不就好了嘛?”
可他固执地站着,不知是和谁较劲,一言不发,克制隐忍, 内心却早已掀起波涛巨浪。
敖登抬眼看了看, 只把外袍脱下给姜珥披上, 平淡的语气显得有些冷漠:“那是他的事, 你我勿管。”
诚然, 也管不动。
除了桑汀,东启帝谁的话都听不进。
过了半响,跟在桑汀身边那侍卫转头过来, 骤然瞧见身后乌压压的人群, 吓了一大跳,却不敢说什么,战战兢兢地回来回禀道:“娘娘叫属下回来给皇上递话, 今夜夜深,便……便不回去了,让您放心,娘娘和父亲兄长在一处, 明早就回城。”
话音落下,东启帝身上的气息便又寒凉了几分。
小没良心的,现今才知道派人来回话?
有了爹有了大哥,转头便忘了他稽晟,当他是什么阿猫阿狗,随意打发。
稽晟脸色阴沉,压低声音回身斥道:“尔等都滚回去!今日只当从未来过,谁敢多嘴一句,朕拔了他舌头丢下南甫桥畔!”
众人忙不迭垂首应“是”,各自敛声屏息,轻声的回去,牵着马匹走了好远之后才敢上马,生怕惊扰了主子娘娘。
敖登和姜珥也回城了。
而稽晟,孤身踏着夜色,一步一步跟着前头相互扶持的人影去,他还是没说一句话,如鬼魅随行。
跟着,直到乡亭家中,简朴的瓦房子,门口的小庭院满是杂物草堆。
眼瞧着那扇木门关上,稽晟才面无表情地走上去,走到窗边,无声顿下步子,灯影昏黄,他眼神阴鸷凝在里头那抹娇小的身影,偏执中透着些许微不可查的病. 态。
那是他的阿汀,现在本该躺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偏偏多了个父亲!
倘若没有,那么桑汀将是他一个人的,永远都是,没有任何人能夺去……
想罢,男人攥紧拳,生生压下那股子暴戾嗜血。
屋子里。
桑决急忙去煮了碗面条,又去烧水,五六十岁的人了忙前忙后,满面慈祥,桑汀要去帮他,被赶了出来。
桑恒笑着说:“小妹,叔父见了你开心,哪里舍得你去啊,我去帮他。”
桑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应下,坐在外面老实等桑决出来。
在这座安静的小屋子里,破烂简陋,但是抬眼便可看见父亲的身形,她终于平复了心情,然而慢慢的,眉心却紧紧拧起。
也不知稽晟用膳了没有,今夜有没有喝药,会不会怪她独自出来,再大发雷霆……
男人冷硬的侧脸倒映在她身侧,人影浮动,两两相对,寂静无言,隔着一层泥巴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桑汀不知道,只想想起稽晟时,一颗心狠狠揪了起来。
不多时,清汤挂面的淡香味飘了满屋。
桑决端着大碗出来:“阿汀,快吃点东西垫肚子,别饿着。”
“您慢点,”桑汀忙起身接过碗,拿袖子给桑决蹭去额上的汗,嗓音低低说:“是女儿不懂事……”
桑决笑:“胡话,先吃了暖暖身。”
桑汀才坐下,眼底酸酸的,冒着热气的面条氤氲着湿润了眼眶,她匆匆垂下眼。
从前府上有烧菜的师傅,父亲公务繁忙,是不下厨的,除了休沐,她平日要见父亲需得早早的起来,趁他上朝前能看到一眼,再到晚上,晚膳或许能见上一面。
沉默中,桑决温声唤:“阿汀。”
桑汀抬头,见桑决双手交叠,和蔼的笑意隐隐可见几分小心试探。
她怔了怔,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好吃,面条好吃。”
“好吃就好。”桑决才笑了。
桑汀却觉愈发心酸,只埋头吃完了那碗面。
——咸的,盐巴放多了,面条煮得糊了。却胜过宫里的佳肴好多好多。
其实,这是她头一回吃父亲煮的东西啊。
随后,桑恒热了菜出来,三人简单用了晚膳。
外面,稽晟抿紧的唇上起了干皮,喉咙干涩,腹中饥饿第一次显得那样真切。
已经是中夜了,寒意一点点积聚加深,无止境。
小屋子的灯又换了一盏。
膳后,桑决的神情严肃下来,特打发走了桑恒,留下桑汀,父女相对而坐,桑决却沉默许久没说话。
桑汀有些紧张,绞紧手指,她知道父亲要问什么事。
过了半响,桑决才开口:“阿汀,你和爹说实话,你和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可有……”
桑汀连忙摇头:“没,没有的!”
桑决咳嗽了一声:“和爹说实话。”
“真的没有。”桑汀默默低下头,“当年,若没有皇上救命之恩,我也活不成了,若没有他帮衬,我也救不了您出狱——”
“阿汀!”桑决忽然站起身,语气比之前重了几分,可不知怎的,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眶,他倏的沉默了。
这几月桑决何曾没有打听过,自当初莫名得以出狱便是蹊跷,下到江南任职才隐隐听了风声,又有裴娟传信过来,他活了大半辈子,深谙人情世故冷暖,如何会猜不出其中原委?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他疼了十几年的宝贝闺女,因这场变故,为了他这把老骨头,成了那夷狄王的掌中之物。
那夷狄王是什么样阴险粗暴的男人……
若非当初遭人陷害入狱,何至于连累到阿汀?
他是有愧于这个女儿的。
桑决轻轻拍了拍桑汀的肩膀:“是爹没护好你,怪爹,叫你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凶险,阿汀放心,以后有爹在,任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一听这话,桑汀就知父亲误会了,她急急解释:“爹,真的没有,外头流传的那些坏名声都是谣传,当不得真的,他很好,只是脾气有些坏,可是绝对没有恶意的,你都不知道,当年我们在江都城还见过……”
“好了。”桑决按在她肩膀上的力道重了些,“爹都明白,你不用多说。”
桑汀张了张嘴,可是触及父亲威严的目光,终是无力阖上。
父亲不相信她说的话。哪怕她解释一万句也没有用。以后,父亲总会亲眼看到的。
稽晟不坏,一点也不。
可是桑决对她说:“阿汀,你还小,许多事不懂,爹是过来人,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爹会尽全力安排好,你放心,爹就你一个闺女,便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护你周全。”
桑汀鼻子一酸,低低哽咽了声,忙摇头,喃喃重复那一句:“没有,不是,他不是您想的那样…”
窗外,稽晟裂开的嘴唇动了动,生硬地扯出抹笑。
小没良心的,还知道记着他的好。
他以为,这厮特地打发了他去,是要背着他,要和桑老头绸缪如何逃跑。
不是便好。
稽晟寒夜中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双腿僵硬的,不小心碰倒了挨靠放在墙边的农具,“哐当”一声,惊得鸡笼里的鸡仔纷纷探出脑袋来。
桑恒警觉地出门看了看:“是谁在哪里?”
桑汀听到动静也起身出去,外面漆黑一片,冷风迎面吹来,她抱住胳膊问:“怎么了?”
桑恒说:“你快进去,待我去瞧瞧,是不是昨日那几个拦路的狗贼。”说着便推她进了屋子。
屋里,桑决也朝她招手:“快回来,让你大哥去。”
桑汀犹疑地回望了几眼,什么都没瞧见,她却下意识想到了稽晟。随着桑恒关上门,一抹浅金色在漆黑中飞快滑过,像是幻觉。
桑汀心里泛起异样,迟迟没有动身,直到桑恒从外面回来说:“许是风刮的,无碍。”
“是吗?”她低低问了一句,最后视线停在窗户上,没有答案。
夜浓了,又淡。
桑决的身子骨不似从前硬朗了,奔波一日下来,悲喜交加,已是疲惫不堪,说不多久的话便有些撑不住去歇下了。
桑恒收拾好床榻也去眯了眼。
桑汀默默走到门口,动作轻轻地拉开门栓,漆黑中,一道熟悉的人影跃然眼前。
她搭在门背上的手指骤然一紧,吃惊得捂住嘴,强行咽下了惊呼声。
稽晟方才从杂草堆里爬出来,满脸阴沉,只垂眸拍打身上的杂草,没瞧见一步步往自己走来的姑娘。
等他抬眸时,四目相对,闪烁水光的杏眸一下撞到了心口,凌厉的夜风好似都停顿了。
桑汀微仰头看着他,嗓音微颤:“你,你怎么在这里?”
稽晟别开视线,冷硬的脸庞显得不近人情,就连话语,也不愿露半点颓丧:“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朕怎么就不能在此?”
桑汀喉咙一哽,只两步上去抱住他冰冷的身子,低低抽泣说:“是,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可,可你站了多久?就不冷吗?你才发烧没好,再冻着,身子不要了吗?啊?”桑汀抱住他的身子都有些发抖,是冷的。
初冬的夜,怎么能不冷啊。
稽晟迟钝垂眸下来,那双柔软的手轻轻揉着他僵硬的后背,而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拢成拳。
那点岌岌可危的体面,被彻底压垮在少女柔软的触碰里。
“阿汀。”稽晟缓缓抬手回抱住她,“我不冷。”
没有你的这大半日、没有你的那九年,才冷。
第55章 . 骗局(九) 我只要你
外头可冷, 风呼呼地刮。
桑汀吸了吸鼻子,她不听稽晟说胡话,只拉着他胳膊进了屋子, 去端热水, 去找热汤。
她动作轻,怕惊扰了里屋父亲歇息。
而稽晟自踏进了门, 便坐在长条木凳上,一言不发,像是毫无知觉,唯一偏转的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一步不挪循着桑汀去,瞧见姑娘因一点声响就受惊似的颤了双肩, 英挺的剑眉渐渐拢起。
“阿汀。”稽晟忽然出声, “你在怕什么?”
闻言, 桑汀迷茫了一瞬, 端着水盆轻声走到他跟前, 不解问:“我怕什么呀?”
稽晟抿唇不说话了,一手夺过她手里的东西,水花溅出来, 稀里哗啦的响。他才抬眼看向桑汀, 却见她仍旧一脸茫然。
闹这么一下,桑汀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迟疑问:“皇上, 你在想什么啊?”
话落,她便对上男人漆黑的瞳孔,幽深沉静,蕴藏了许多难言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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