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起淮进病房的时候,江清和刚醒过来,旁边的护士正在给他盖被子,一边温声说他:“您这手都这样了,还可哪儿跑什么呀,就老实躺会儿歇着吧,等下您孙子来了找不见人不是让他干着急吗?”
江清和笑了笑:“我想去看看跟我一起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没事儿,人活蹦乱跳的,精神着呢,”护士安慰他,说着转过头去,看见江起淮,“喏,您孙子来了。”
江清和转头看过去。
老人满头花白的头发有些乱,平时看上去精气神十足的小老头一瞬间就仿佛老了几岁,他嘴唇动了动,喊他:“阿淮……”
江起淮快步走过去,站在床边,低身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陶丫头怎么样了?”江爷爷问。
江起淮掖着被角的手指顿了顿:“睡着了,她没事。”
江爷爷好像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垮下来,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行……”
“我看见她了,她看着我,我想让她快走,别管我了,”老人声音颤抖着说,“但我说不出话来,我没说出来。”
江起淮手指捏着被单,一点一点收紧。
江清和红着眼,掉了眼泪:“我老命一条了,没什么可惜的,她还那么年轻,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好,爷爷……爷爷没能好好护着我们家阿淮重要的人。”
江起淮闭上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陶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只隐隐约约感觉得到一点点尖锐的刺痛,手臂延展到指尖都有些发麻,不听使唤。
病房里一片寂静,灯关着,只走廊里的光悠悠地透过四方的玻璃洒进来。
她躺在床上,安静了片刻,缓慢地整理了一下脑子里混乱的信息。
在意识和视线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前,陶枝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砸在脸上。
温热,滚烫。
他哭了。
她怔怔地,空茫茫地看着天花板,片刻,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吃力地转过头。
陶修平坐在床边看着她,他握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和沙哑:“睡醒了?”
陶枝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爸爸……”
季繁窝在床尾的小沙发上惊醒,他瞬间蹦起来,两步走过来:“醒了?还有哪里痛吗?头晕不晕,渴不渴,肚子饿吗?”
陶枝:“……”
季繁伸出了一根手指悬在她面前,紧张地看着她:“这是几?”
陶枝翻了个白眼,哑着嗓子:“我又不是傻子,神经病。”
季繁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吓死老子了。”
陶修平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陶枝接过来,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喝掉了一整杯水。
干痛得仿佛要冒火的嗓子舒服起来,她拿着杯子,看着陶修平,刚要说话。
“那个爷爷已经没事了,”陶修平知道她想问什么,抬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头发,放轻了声音,“枝枝好好保护了他,枝枝很勇敢。”
陶枝眨了眨眼,忽然非常迟钝地,觉得有些委屈,以及害怕。
十六岁的小姑娘,就算平时再怎么调皮,也是怕的。
在冲上去的那一瞬间,陶枝怕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以为自己很会打架,她不怕痛,从小到大她不知道跟人打了多少次架,但是只有这次不一样。
那种成年人的力量和压迫感她根本没办法抗衡。
陶枝强忍着想要哭的冲动,朝陶修平伸出了手。
陶修平抱住了她。
她埋在他怀里,靠着他温暖宽厚的胸膛,她几乎很少感受过来自父亲的拥抱,小的时候还会撒着娇往爸爸怀里钻,长大了以后就再没有过了。
陶修平摸着她的头发。
他的孩子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久违的她小的时候一样。
粉雕玉琢漂漂亮亮的小小奶团子,看见他的时候会喊着爸爸跑过来,然后要他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交流就仅限于,她打来电话跟他讲最近发生的事情,跟他说她最近闯了什么祸,而他只是客观的评价这件事情她做得对不对。
那个时候,她应该是很难过的。
在长大的过程里,道理和对错她已经听过太多了,她只想听到一句可以撒娇的安慰而已。
“以前啊,我总觉得要利用每件事教会你做人的道理,要教你怎么处理问题,教你不可以冲动,教你长大。”
陶修平安抚地,动作轻缓地拍了拍她的背,他叹息了一声:“结果爸爸的枝枝怎么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已经可以保护别人了,像个小英雄。”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陶枝压抑了很久的疼痛,恐惧,以及很多很多年的孤独,在那一瞬间全数爆发了出来。
她手指紧紧地抓着陶修平的衣服,埋在他怀里放肆地大哭。
病房门外,少年搭着门把手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他低垂着唇边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
陶枝的伤养得很快。
麻药彻底过了劲儿,她才终于感觉到了疼,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也没表现出来,不想再让大家担心更多。
季繁拉着她把所有的检查上上下下全部都做了一遍,确认了确实没别的事以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学校那边陶修平也已经给她请了假,周末休息那天大清早,厉双江付惜灵他们一帮人全都涌了进来。
厉双江还是咋咋呼呼地上蹿下跳,也不管什么老大和小弟之间的阶级差异了,一冲进病房直接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
“知道你打架厉害,你在实验所向披靡,但那能一样吗?那可是社会人!你报个警就完了你还冲上去干什么!就你能逞英雄!”
陶枝抬起手来,指尖轻轻地碰了碰耳后的地方,那里养了一周刚刚拆了线,已经没什么疼的感觉了。
“那哪儿能做到就那么报了警干看着,”她小声嘟哝,“我不是没事儿吗。”
厉双江气得脸红脖子粗:“你牛逼!你可真是宇宙无敌棒棒锤的牛逼!”
付惜灵叹了口气,默默地伸手掐了他胳膊一下,生怕他再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厉双江他们都不知道事情原委,还是刚刚季繁跟她简单说了两句,她才知道当时出事的是江起淮的爷爷。
几个人吵吵嚷嚷地闹腾了一会儿,又怕打扰到她休息,也没有多呆,起身走了。
病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陶枝笑容敛了敛,低垂下头,看了一眼床边的手机。
整整一个礼拜,她都没有见到江起淮,甚至给他发的全部微信都石沉大海。
每次问起来,陶修平都只告诉她没什么事,现在先不用操心这些事情。
陶枝只能从季繁那里套套话。
江治涉嫌故意伤害现在暂时还在被拘留当中,江爷爷没受什么伤也没大碍,江起淮在照顾他。
陶枝想问问他江爷爷的病房号是多少,季繁也不肯告诉她。
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陶枝瞬间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浅绿色的房门。
季繁送完了人回来,他进屋,回手关上了门。
陶枝看见是他,满脸失望地:“啊……”
“啊什么啊?啊什么?”季繁没好气地说,“是我!让你失望了吧。”
“我哪有,”陶枝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讨好地看着他,“阿繁,想吃个火龙果。”
“……你也就现在能指使指使我,等明天出院回家我就要好好虐待你一下。”季繁翻了个白眼,颠颠给她剥火龙果去了。
陶枝看着少年默默地跑到柜子里拿刀子切水果,再次低下头。
她悄悄地撇了撇嘴。
江起淮这个没良心的。
明明就在同一所医院!
他就连过来看看她的时间都没有吗!!!
-
陶枝出院的那天,阴沉了几天的天气终于见了光。
温暖的日光融化掉表面一层厚厚的积雪,本来是可以提前一天就出院的,但陶修平和季繁说什么都不让,陶枝就这么被摁着多住了两天。
小姑娘已经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只是偶尔会有些低落,原因大家全都心知肚明,但没人说起。
季繁跑去排队办出院手续的时候,陶修平看了她一眼:“走吧。”
陶枝回过神来:“不等阿繁吗?”
“等下再回来,”陶修平说,“爸爸带你去看个人。”
陶枝想着大概是要去看江爷爷的。
她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乖乖地跟着陶修平绕过了医院绿化广场,走到了另一栋住院部,上了三楼。
医院里的味道让人说不上喜欢,到处都是忙碌杂乱以及与之相矛盾的肃静和清洁感,他们穿过了长长的走廊,陶枝抬头看了一眼挂在上面的指示牌。
放射科住院部。
她愣了愣。
走到最尽头的一个病房门口,陶修平停下了脚步,侧过头:“就是这间。”
陶枝跟着往里看进去。
病房的门没关,里面是很标准的单间,两章床位,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个女人。
季槿半坐在床上,她穿着医院雪白的衣服,脸色和身上的衣服一样苍白,看起来比上一次陶枝见到她的时候更瘦了。
她一只手上打着吊瓶,另一只手拿着一支彩色的笔,正在本子上专注地画着什么。
她旁边,一个五六岁大的,同样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小男孩半趴在床边,乖巧地撑着脑袋看着她画画。
季槿的声音温柔:“你看,这样狮子就画出来了,耳朵应该是短的。”
小男孩儿眨了眨眼,欢快地说:“我会画了,谢谢季阿姨!”
季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阿砾喜欢狮子吗?”
“喜欢!”小男孩晃着手臂,“狮子看起来就很强壮,不会生病,也不会像阿姨和阿砾一样看医生。”
他说着,表情不开心了起来,皱巴巴的一张小脸:“阿砾明天又要去照那个光,那个好痛,而且照完好几天都好痛。”
“但是那样,阿砾的病才会好,才能变成狮子。”季槿说。
“那好吧,”小男孩不情不愿地说,他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姨照那个光也会好吗?阿姨痛不痛?”
季槿沉默了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她看向窗外,安静了几秒,才笑道:“嗯,阿姨也会好的。”
小男孩又重新开心了起来,他抱起画画的小本本站起身:“那我拿给妈妈看!等一会儿再来找阿姨玩儿!”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季槿的视线也跟着滑向门口。
陶枝猛然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堪堪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背靠着走廊冰冷的墙壁,阳光透过窗子笼罩在她身上,冰冷的,仿若无物。
“这是……什么意思?”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陶修平,“妈妈怎么了?”
陶修平沉默地移开了视线,他红着眼,半晌,才艰涩地低声说:“晚期,已经扩散到淋巴了,现在只能靠放化疗来抑制癌细胞进一步扩散。”
“我本来是,一直想跟你和小繁说的,但你妈妈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告诉你们。”
在陶枝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先一步地滑出了眼眶。
季繁那么突然被送回来了。
女人上次来的时候,削瘦的背影。
始终联系不上的人。
陶修平莫名其妙地开始长时间待在家里,以及他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沉默的倦容。
明明有那么多的信息。
明明有那么多的不对劲的地方。
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注意到,她和季繁就像两个傻子,每天为自己一点小小的烦恼怨天尤人,觉得全世界都不公平地上蹿下跳。
隔壁病房的小男孩儿又抱着他的画画本跑出来了,他打开了季槿的病房门,没有关。
病房里的女人始终安静地看着窗外,一瞬间的安静中,陶枝听见她似乎喃喃地说:“不知道阿繁和枝枝现在好不好。”
小男孩蹦跶过去:“季阿姨!你再教我画画老虎!”
季槿被他打断,回过神来,笑着应声。
陶枝单手捂住了眼睛,她背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滑下去,蹲着身子。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努力压制住几乎要不受控制溢出来的哭声。
第59章 咕噜噜 她听见他说。
陶枝和陶修平走出放射科住院部的时候, 谁都没有说话。
办手续的人很多,季繁排了十几分钟,前面才走完了三分之二的人, 少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手里拿着小住院本左扇扇右扇扇, 一回头, 刚好看见等在门口的她。
少年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朝她招了招手。
陶枝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 绝对不能让季繁知道这件事情。
和她不同, 季繁从小到大, 从没离开过季槿,她看着他从牙牙学语到蹒跚行走,从小小的男孩子长成挺拔少年, 每一天,他都在她的陪伴下成长。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陶枝不受控制地有种非常非常浅的,被留在原地的失落感, 然而更多的事实是,季繁对于季槿的感情和依赖, 恐怕要比现在的她要深得多。
陶枝抬起手来, 冰凉的手指使劲儿按了按发烫的眼睛,然后轻声说:“我的事情,你跟妈妈讲了吗?”
陶修平远远地看着人群中的少年:“没有。”
陶枝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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