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将近九点,二环高架下面的那一段路堵得水泄不通。
半个多小时以后,陶枝蛇似的绕过拥挤的车流过了二环高架,将车子停在小区地下收费停车场,然后按照安瑟瑟上次给她的地址站在了江起淮家门口。
他家的这一栋属于小高层,总层数不高,两梯三户,进户门和进户门分别开在不同的方向,中间软隔断,隐私性极好。
陶枝叹了口气。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长大了多少岁,她都依然是那个会因为想去就去做的不管不顾冲动性子。
因为想见,所以就来了。
似乎,跟几年前的自己毫无变化。
陶枝就站在那把密码锁前,低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凑过去按响了门铃。
等了一会儿,她听见电梯发出很轻地“叮咚”一声,然后缓缓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大概是江起淮同层的邻居。
她人往里面站了站,努力缩进墙角里,抬起手又按了一下门铃,一边皱起了眉。
这人怎么不开门的啊。
晕倒在里面了吗?
陶枝有些着急了,她抬了抬眼,指尖抵着门边眼睛凑到猫眼的地方,半眯着一只眼不住地往里看,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刚刚下电梯的那位江起淮的邻居脚步声停住了,大概是觉得她举止鬼祟,不像好人。
陶枝转过身来抬起眼,刚想说话,就见着这位邻居侧身靠在旁边的软隔断上,垂着眼看着她,有些散漫的抬了下眉骨:“来偷东西的?”
“……”
陶枝张了张嘴,指尖抵在门上往里指了指:“你没在家?”
江起淮直起身走过来:“我为什么会在家?”
“你不是生病了在家办公吗?”
“嗯?”江起淮抬手按亮了密码锁,一个一个输着密码,最后一个数字按完,他转过头来,语气平缓,“我办公室里,还有你的小密探?”
陶枝心里咯噔一下,她噎住了,然后心虚地别开眼。
房门“嘀嘀”两声应声而开,江起淮拉开门,往旁边让了让:“进来吧。”
见他没纠结上一个问题,陶枝松了口气,进了门。
他的新家跟以前的房子很不一样了。
装修风格简洁明亮,开放式的厨房很大,餐桌不再挤着门口的地方几乎落不下脚。客厅宽敞,沙发茶几前的那一块墙壁没放电视,只靠着墙立着两排大大的书架,书架旁边落地窗前依旧摆着一张单人的小懒人沙发,旁边一张方形小木桌,上面摆着套象棋。
棋没下完,棋面上車直接杀过了楚河汉界,炮隔岸端端正正地架中间,黑棋被将军了。
陶枝垂眼站在桌前,有些出神,恍惚间好像又看到窗台前的单人小沙发上坐着个白发垂髫的老人,老人家架着个老花镜,手里捧着本书,笑得眼睛弯弯,游刃有余地对她说:“考虑好了啊,你炮过来,我可要跳马的。”
她匆匆地垂下眼,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的鼻尖,视线从棋盘上移开,转过身来。
江起淮已经脱掉了外套,他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门拿了什么出来,然后在水池边洗了手,身上衬衫的布料随着动作隐约勾勒出骨骼和肌理的形状轮廓。
这哪里有发烧到四十度的样子?
陶枝从口袋里抽出手机,给林苏砚发微信:【你不是说你老大发烧四十度在家办公吗?】
【林苏砚】:对啊。
陶枝歪着脑袋,上上下下地又看了江起淮一圈儿:【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林苏砚】:?
【陶枝】:?
【林苏砚】:你在说谁?
【陶枝】:我说你们总监。
【林苏砚】:?
【林苏砚】:我说我们组长。
陶枝:“……”
你几个老大啊!同样是海龟回来的金融硕士你怎么官儿这么小啊??
【林苏砚】:但是你,为什么会认识我们总监?你不是之前还说人家卡西莫多?说人家200斤?
陶枝一脸安详地点进了他的头像,勾出来了屏蔽此人对话,然后退出了微信,将手机锁屏。
她做完这一系列,江起淮刚好出了厨房,手里一盘刚洗好的草莓。
陶枝愣了愣,垂着头。
玻璃果盘里,草莓颗颗饱满鲜红,末端的叶子依然被摘得干干净净,陶枝看着水滴顺着红艳艳的尖尖滚下去,滴进盘子里,小声嘟哝:“你们家怎么一直有草莓的。”
“凑巧就有,”江起淮将盘子放在茶几上,侧头,“晚饭吃了么。”
陶枝老实巴交地点点头:“你没有吃吗?”
“嗯,刚下班,”江起淮再次折进厨房,从冰箱里抽出一条挂面,拿了几个番茄和鸡蛋出来,打算简单煮个鸡蛋面吃。
陶枝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前吃了两个草莓,有些坐不住了,她咬着草莓屁股跑到厨房去,脑袋凑上来往他面前的锅里瞅。
即使只是简单的鸡蛋面,连点儿肉味都没有,陶枝依然闻着一股香味儿扑着鼻尖。
她咬着草莓,指着那沸腾的汤锅,声音含糊地对着他指挥道:“3821号,我也想吃一点儿,你给我也煮一碗。”
江起淮侧过头来。
女孩子的脸极近的距离靠过来,她今天没妆,素白干净的漂亮脸蛋细腻得像剥了皮的水煮蛋,眼珠漆黑,睫毛根根分明。
她嘴里半咬着颗草莓,浅红的汁水溢出来染红了柔软的唇瓣,还没被吞下去的草莓尖尖悄悄地在唇齿间露出了头。
江起淮视线落在那草莓尖上停了一瞬,锋利的喉结不受控地滚了滚。
他匆匆垂眼撇开了视线:“老实点儿出去等着。”
陶枝被他赶出了厨房,一脸莫名地撇撇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不老实了。
她将草莓吞进肚子里,又晃悠进了客厅。
他这房子面积看起来其实不算大,好在格局很好,装修也舒服,客厅另一头走廊右手边第一间就是卧室。
卧室门没关,床边的台灯也开着,陶枝没进去,只站在门口想给他关上卧室门,手搭上门把手的时候随意往里看了一眼。
依然是很简单的房间,没了书桌比高中的时候看起来更干净了,暗色墙壁上没任何装饰,只床头挂着一张照片。
陶枝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动作顿住。
她手指搭在门把手上,怔在原地。
那是张很小的,很普通的落日海边,是她第一次参加国内的一个私人的摄影拍卖展的时候展出的作品。
因为太普通了,所以当时无人问津。
但即使再普通,即使过去很多年,但因为是自己的孩子,所以陶枝一眼就能认出来。
照片里,天边火烧云红得像是有人往天上挤了一瓶番茄酱,浪花卷起细沙冲向沙滩,照片最边缘的下方沙滩上,一只纤瘦白皙的脚丫子探入镜头,脚面黏着细沙顽皮地踩进薄薄的海水里。
那是她的脚。
而这张照片,现在应该在当年那场拍卖展上,唯一愿意买下她的照片的人手里才对。
第70章 咕噜噜 一直喜欢你。
陶枝将卧室门关上再次走进厨房的时候, 面已经煮好了。
番茄蛋花的清汤面汤,挂面细白柔韧,汤面上葱花炒得青绿, 面碗上头铺着一个小小的溏心煎蛋。
江起淮回身, 将面碗放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又递了她一双筷子。
陶枝坐在作为厨房隔断的长桌前, 用筷子戳破了煎蛋。
嫩黄色的流心从被戳破的薄薄蛋白下面冒出来, 流淌到挂面面条上。
陶枝吃了两片番茄, 放下了筷子。
江起淮坐在对面抬起眼来:“怎么了?”
陶枝托着脑袋撑着桌子:“不想吃了。”
江起淮也跟着放下筷子:“不好吃?”
“没有不好吃, ”陶枝有些心不在焉, 看起来就好像蔫巴了起来似的,“就是突然不想吃了。”
“想吃什么?”江起淮问,“要吃鸡翅吗?”
陶枝愣了愣, 她抬起头来:“有的吗?”
“凑巧有,”江起淮看了一眼表, “只是稍微要晚点儿才能吃了。”
陶枝没说话。
草莓是凑巧,鸡翅也是凑巧。
在日料店偶遇是凑巧, 多年的好朋友直属上司刚好是他也凑巧。
就连她没人要的照片,都刚巧在他手里。
陶枝看着他, 忽然低声道:“真的就只是凑巧的吗?”
江起淮刚起身拉开冰箱门, 他从冷冻层抽出来了一袋冷冻的鸡翅中,捏在手里,闻言转过身来。
陶枝走过去, 将他手里的那袋鸡翅拿过来,垂着眼:“你为什么回来了?”
江起淮看着她,没说话。
“你为什么放着美国大好工作不要,回国来了?”她轻声问, “是因为被高薪挖角吗?”
江起淮垂眼:“不是。”
陶枝深吸了口气:“上次,在日料店重新遇见,是凑巧吗?”
“不是。”
“照片,”陶枝再次问,“你卧室里那张,拍下来的时候,你不知道摄影师是谁吗?”
江起淮默了下,淡声答:“我知道。”
陶枝使劲儿地捏了捏指尖,黑眼直直看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还,喜欢我吗?”
江起淮看着她。
他浓密的睫毛低低压下来,琉璃似的浅棕色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有什么激烈而压抑的情绪控制不住地向上翻涌,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只轻轻地,喘息似的吐出了一口气来。
半晌,他低声说:“喜欢。”
他声音发哑,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吐字很轻,又似乎带着很沉的重量重复道:“一直喜欢你。”
陶枝没有说话,捏着指尖的手指一点点放松,而后垂下来。
她大概,一直在等着的,就是这个了。
陶枝有的时候会忍不住的想,如果当年她跟江起淮不那么年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原本有那么多话想说,有那么多的没来得及说出口,只是当她听到他的那句别再来了的时候,她所有的理智和耐性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背叛的愤怒冲撞得粉身碎骨。
她从来没有恨过他选择离开,她只是怨他没有选择相信她,也相信自己一次。
她当时是带着不再相见的决然离开的,没有再幻想过有什么以后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江起淮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悄悄苏醒。
就连她自己,都低估了她对他的喜欢。
安瑟瑟之前跟她说,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他,陶枝当时处于还有些懵的状态,还有些不能理解。
她还喜欢江起淮,其实只要有这一点就够了,只要她还喜欢他,那么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便宜,又有什么关系,谁又说得清呢。
有什么好逃避和不安的,有什么可委屈和抱怨的,本就没有谁做错了什么,两个人之间只要还相互喜欢,只要她喜欢他,他也还喜欢她,陶枝就觉得不必计较这么多。
她是不避不退的勇士,是一往无前的太阳,既然整理好了之前的混乱情绪,那就继续朝前走就可以了。
陶枝将手里的鸡翅重新塞回他手里,然后背着手靠在餐桌上,清了清嗓子瞥着他,严肃地说:“那,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的吗?3821号。”
她板着脸看着他,漆黑色的漂亮眼睛里忍不住隐隐地透出一点点期待。
这情绪转变得太快,江起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被她重新塞回手里的冷冻鸡翅中,抬起眼来,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想听什么,或者他可以说什么才不会又把她吓跑。
她那么爱吃,说吃的相关的话总该是没有错的。
江起淮耐着性子,试探性问:“鸡翅还要吃么?”
陶枝:“……”
陶枝被气得眼前一黑,她闭了闭眼,踩着拖鞋走到客厅沙发上坐着去了。
江起淮将那一袋子冻得死硬的鸡翅丢进水池里,鸡翅撞着水池壁发出“咚”的一声,他也没理,冲了个手走过去。
陶枝听见他过来,直接拽了个抱枕过来抱在怀里,脑袋整个埋进去,不想搭理他。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闷的人!
她暗示的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她抱着抱枕闷了好半天,也没听到旁边有什么声音。
陶枝指尖揪着抱枕柔软的布料,脑袋从上面探出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江起淮正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半身微微前倾着,手臂搭在膝盖上,侧头看着她。
视线对上,他突然开口:“照片不只是因为摄影师是你才买下来的,你拍得很好看。”
陶枝愣了愣,下巴搁在柔软的抱枕上看着他。
离开实验一中以后,江起淮没跟实验的任何人联系过。
除了季繁。
说起来也很神奇,江起淮一直觉得两个人属于那种互相看不对付的关系,季繁也从不吝啬于表现出自己对于他这个同桌的不爽,但是私下交流起来,很多地方却又能让人觉得相处起来非常流畅。
他们的联系里,往往是季繁说的比较多,他只偶尔问问,季繁会跟他讲各种事情。
比如她最近一次的考试退步了一百分,她学习比之前还不要命,每天几乎都不休息,她第一次考到了700分,整个人要在家里飞起来了。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学校只按照文化课成绩来招生,可以学自己想学的专业了,她第一次有作品参了展,第一次将照片投给国际规模的比赛拿了奖。
那张照片是陶枝第一次参加的,只是一位摄影爱好者举办的很小规模的私人性质拍卖展,参展的也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业余爱好者。他当时就远远地看着她蹲在那张照片的相框下,两只手拖着脑袋,认真又耐心地看着她的孩子,等了好久,也依旧没有人为这孩子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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