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段路口,陶枝忽然转过头来。
江起淮的眉眼拢在辉煌的灯火里,五官的轮廓更显得深邃,街上车流行人来来往往,气氛热闹又安静。
他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怎么了。”
“没什么,”陶枝笑眯眯地看着他,“江起淮,我们之后晚饭之后都出来散散步吧。”
江起淮不知道她为什么突发奇想,但还是说:“嗯,好。”
“再养只猫,或者狗狗,”陶枝继续说,“每天晚上就出来散散步,遛遛狗。”
江起淮点点头:“看看街上的老人家跳跳广场舞,再浇浇花,你提前进入退休期了。”
“……”
这个人刻薄起来的时候就是很讨厌。
陶枝撇撇嘴,听见他在旁边慢条斯理问:“想养什么狗?”
陶枝想了想:“阿拉斯加吧。”
“比你还大。”
“那泰迪?”
“太吵。”
“哈士奇呢?”
“会拆家。”
“你怎么屁事这么多,”陶枝不满道,“养只柯基行了吧?可可爱爱的。”
“腿短了点儿,”江起淮勉为其难地说,“行吧。”
陶枝不想理他了,往前快走了两步。
江起淮垂着头弯起唇角,扯着她手腕把人拽回来,顺势揣进自己外套口袋里,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他不受控制地想着她向他描述的光景。
他们会有一个房子,养着几盆花,一只狗,他们会一起散步,看着她吃到喜欢的东西像猫咪一样满足地眯起眼,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兴奋地扯着他的手朝他笑。
他终于可以每天睁开眼,都能看到她安静的睡颜。
江起淮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雄心壮志,他只想有一天自己可以变得足够坚固,成为为他的玫瑰遮风挡雨的玻璃围墙。
然后就这样平凡地度过每一天,陪着她一起,渐渐变老。
-
厉双江和赵明启拿起了麦以后就成了人来疯,季繁捧了一堆骰盅过来,又开了几排酒。
本来吃火锅的时候就喝了不少垫了个底,这会儿几轮筛子玩下来大家都有些上头,赵明启本来就是个胆儿肥的,现在全世界已经全都变成了他的天下。
他唱歌的间隙把着立麦往前一指:“梭什么哈梭哈!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来玩点儿土的!”
他从台子上窜下来。
游戏的名字叫“国王”,规则很简单,五个筛子摇到清一色相同的数量最多的那个最大,是国王,可以提出一个要求,但不能点名,要说清楚条件,满足这个条件的人就要按照他的要求来做。
第一个赢的是厉双江,一把就直接摇出了五个一。
他眼神在江起淮和陶枝之间来回飘了一会儿,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说:“在场正在谈恋爱的,说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陶枝叹了口气,总觉得江起淮是什么都不会说的,正在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有什么无伤大雅的秘密的时候,就听见旁边这人一把冷淡的嗓子不紧不慢说:“我早恋过。”
陶枝:“……”
还能这样?
她迅速接口:“我偷过情。”
“……”
江起淮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疑问地看着她。
“你看我干什么?”陶枝小声嘟哝,“你明明也偷过,还被藏进衣柜里了。”
众人勉强放过了他们。
紧接着轮到蒋正勋。
蒋正勋这人向来不声不响,但都蔫儿着坏,他抱着酒瓶子说:“在场初恋还在的,就亲一个吧。”
他话说完,所有人都看向付惜灵。
大学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谈过恋爱,就连赵明启都跟隔壁音乐系系花展开过一场为期一周的短暂恋情,只有付惜灵始终是一个人。
“除了付惜灵应该没了吧?”厉双江问。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季繁在旁边懒洋洋的站起来了。
陶枝:“……”
真是为了占便宜连脸都不要了。
厉双江震惊了:“繁哥你一天天跟个花花蝴蝶似的满世界的飞,没谈过恋爱?你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
“我他妈的?”季繁也震惊了,他暴躁道,“什么叫花花蝴蝶?老子很洁身自好的好吗!”
厉双江有些迟疑地又看了一眼付惜灵:“那……”
陶枝正想着是帮帮亲弟弟加把油还是帮帮闺蜜打个圆场,坐在沙发上的付惜灵倒是已经大大方方的站起来了。
季繁扭过头去看着她,没忍住抿了抿唇,开口道:“要么算……”
他话还没说完。
付惜灵忽然踮起脚尖仰着头,在他的脸上飞快的亲了一下。
季繁:“……”
一片安静,季繁像个傻子似的站在沙发前,连眼神都散了。
赵明启把差点儿掉下去的下巴重新掰回来了,清了清嗓子:“继续继续。”
一直到散场,季繁都还呆滞着。
他像失了魂儿似的跟着人群走出了KTV,同手同脚地走到马路上,然后站在马路边,忽然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
看起来已经不太正常了。
厉双江和赵明启脑袋凑在一起:“繁哥还行吧。”
“繁哥不会第一次被女生亲吧。”
“我懂我懂,”赵明启老神在在道,“那感觉真的是,如坠天堂。”
厉双江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也就谈了一个礼拜,装个屁的过来人。”
赵明启:“……”
-
初春刚至的时候,摄影展的一切事宜准备妥当。
工作室包下了西区艺术馆的整个三楼,由业内的几个前辈提供资金支持,主要是为了鼓励圈子里的新生代摄影师,让他们有一个平台能够展示出更多的自己。
所有圈子都是这样,很多人一飞冲天,但更多的人籍籍无名,始终不为人知。
江起淮到的时候,陶枝正在旁边跟人说话,他没叫她,径自走过一面面雪白的展板。
陶枝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
她去张掖拍丹霞地,去云滇的小山村里拍不知名的小小村庄,去天子峰拍过夜月和云海,去极地拍过融化的冰川。
这里满是他不知道的她的眼睛曾看过的世界,有他不在时她一个人走过的足迹。
无论身边有没有其他人存在,她的人生都始终色彩纷呈,充实明朗,就像她整个人一般,灿烂到极致,盛大而辉煌。
江起淮一路走过去,直到站在最后一面照片墙前。
这面照片墙上挂的不是她的作品,署名上只写了两个字:匿名。
上面是一张张老旧的照片,被人细心呵护着塑封保存了起来,那些照片江起淮太熟悉不过,它们曾经在他狭小卧室的墙壁上,安静地陪伴他度过了数个日夜。
猫咪蜷缩着趴在街角,墙壁灰败脱落露出水泥,卷了边的儿童拼图摆在老式拼花木地板上。
以及漫天烟花之下,身影朦胧地倒映在摩天轮窗面上的少女。
江起淮视线垂了垂,照片旁边雪白的墙面上,铅黑色的油印是他熟悉的张扬笔迹,上面写了一排小字。
——我的起始,和我的终结。
江起淮长久地伫立在那些照片前,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侧过头去。
陶枝正站在不远处,她大概是刚看见他,表情有些意外,很快地露出笑脸来,明艳漂亮的眉眼弯弯看着他。
她跟旁边的人说了两句话,然后,踩着满地破碎斑驳的阳光朝他走来。
-
江起淮会来这里,陶枝其实有些意外。
她前一天跟他提起过这件事,江起淮反应冷淡,一副完全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跟她说要上班。
这是她的第一个正经的展,虽然是有些失落,但陶枝没表现出来,也没想到他会来。
跑到他面前,仰起脑袋:“你怎么来了?”
她跑得有些急,碎发扫着脸颊垂下来,江起淮抬手,指尖挑着她的头发勾到耳后:“我怎么会不来。”
“你不是要上班吗?”
“请假了。”
陶枝笑眯眯地“哦”了一声,拉着他到那些照片面前,一张一张地看。
她给他讲了她在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有趣的人,发生过的事。
“你去没去过俄罗斯?你不知道俄罗斯有多冷,”陶枝喋喋不休地说,“咱们这边儿冬天的那点雪在俄罗斯就跟小雨似的,不痛不痒的。尤其是佩韦克,在俄罗斯的最北边,北极圈里。”
她一路说,江起淮一路安静地听着,等她终于说累了才停下来。
“要喝水么。”江起淮看她。
陶枝摇了摇头,又眯起眼来:“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话多呢?”
江起淮无奈道:“别这么不讲理。”
陶枝撇撇嘴。
这会儿人没那么多,她四下看了一圈儿,看到了站在窗边的许随年,抬手朝他摆了摆,然后又指指楼梯口。
许随年远远地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
陶枝扯着江起淮往外走:“走吧,我们早退。”
江起淮唇角一松:“还能早退?”
“反正有许随年在这里看着就行了,”陶枝一边下楼一边说,“你这不是好不容易放假了,我们出去逛逛,而且这不是也快中午了,刚好一会儿吃个饭。”
江起淮跟着她下了楼。
说是要出去逛逛,但陶枝对于去哪里也没什么想法,倒是江起淮没做声,只是坐上驾驶座一路往前开。
直到眼前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他将车子停在了实验一中门口。
陶枝顺着车窗往外看,“咦”了一声:“怎么突然来学校。”
江起淮松了安全带熄火:“突然想来看看。”
陶枝跟着他下了车,跟门卫打了招呼,走进校园。
他们进来刚好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下课,操场上一片热闹,穿着一中校服的少年少女一股脑地朝着食堂方向狂奔,小卖部门口两两三三坐在一起说笑聊天,篮球场上男生的笑容张扬肆意,手里橘黄色的篮球划破湛蓝的天空落进篮筐。
陶枝一路往前走,一直到高二的教学楼。
她走进教学楼,站在一楼前厅看。
两边的荣誉展柜上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人,现在全部都是年轻稚嫩的陌生脸孔,其中占了最大空间的少年照片贴在最前头,下面甚至拉了条横幅。
——热烈庆祝高二一班许白森同学入选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国家队。
陶枝转过头来看着江起淮笑:“殿下,您后继有人了啊。”
她凑近了看着那少年,啧啧道:“你别说,这小孩儿长得还挺帅。”
江起淮“啧”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扣着她脑袋尖把她脑袋给掰回来了,不让她看:“你也知道人家是小孩儿。”
陶枝不情不愿地被他按着脑袋往前走。一路上楼,走到高二一班门口。
刚刚下课,学生鱼贯而出,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他们。
他们站在教室门口等了一会儿,陶枝忍不住感慨道:“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教室了啊,我们这样进去算不算私闯民宅啊。”
江起淮没说话,直接进去了。
教室里面的人已经走空了,只留了零星两个好奇地看着他们。
这届高二一班的人大概比较少,靠墙这边最后一排的两张书桌空空的摆在那里,没人坐。
陶枝拉开了靠墙边的那把椅子坐下,坐在她以前位置上的那个女生刚好没走,回过头来。
陶枝笑了笑:“你好,我们是以前一班的毕业生,想回来看看,打扰了。”
“哦哦,没事,学长学姐好。”女生文文静静地说,转过头去。
陶枝身子前倾趴在书桌上,她托着下巴,看着前面还没来得及擦的黑板,忽然叹了口气:“江起淮。”
江起淮站在旁边,应了一声。
“我忽然好想回到高中的时候。”她有些惆怅地说。
江起淮看着她,笑了一声。
“那就回去。”他淡声说。
陶枝眨了眨眼。
江起淮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前面那个女生旁边,垂下头:“你好。”
女生匆忙地抬起头来,有些惊慌。
江起淮指着她桌上的便签本:“能借我纸笔用一下吗?”
女生点点头,将自己的便签本递给他,又抽了一支笔给他。
江起淮接过来,道了谢,走到陶枝旁边,拉开椅子坐下。
他撕了一张便签纸下来,然后捏着笔垂头写字。
陶枝脑袋伸着,好奇地探头过去看。
他低垂着头,写得很慢,每一笔每一划都认认真真,字迹大气锋利,四个字整齐地落在浅黄色的便签纸上。
——以我车来。
他故意,将“尔”写成了“我”。
我用车来迎娶。
陶枝眼睫微微抬了抬。
仿佛一瞬间,那些过去的时光全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一寸一寸往回拉,回到那间熟悉的教室里,回到她少年时,回到她见到他的那一天。
回到她第一次写这句默写的那个清晨,凉风鼓起浅蓝色的窗帘,浅薄的阳光大片大片斜着铺撒在书桌上。
少年眸色清淡,声音低凉平淡地看着她说出的那句话。
那时。
少年时的喜欢被揉进夏末清晨的蝉鸣和日光中,青涩冷漠拔丝抽茧后,剩下的都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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