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雅不避不闪地看了过去,对于今天的这个状况,她早有预料,毕竟她要走的是市场的路子,说白了就是夺计划委员会的权,他们能容她才怪了。
之所以这个时代的经济被称之为计划经济,那是因为,每个厂矿企业的生产计划都是由计划委员会根据上一年的销量和需求来制定新一年的生产计划,然后下发给企业,再根据这个产量联系上下游的供货商。这样一套流程耗时耗力不说,而且死板,不知变通,生产多少也不是企业说了算,经常造成资源浪费和供给不足。
余思雅今天的这个计划书,打破了计划委员会的计划,产生了许多变量,其中最核心的因素,就是清河鸭养殖场能不能将如此多的鸭子销售出去。这决定了各大公社养殖场来年的收益,然后各个养殖场的效益又决定了来年能不能铺路修桥通电,进而影响石灰厂、石子厂、砖厂等相关企业的业绩。
这会儿上面的政策还没下来,余思雅也不能提市场经济,由市场去决定生产。
她笑眯眯地开了口:“蒋主任的担心很有道理,不过经过过去两年多,我们清河鸭养殖场与东风公社、阳明公社、永胜公社等九个公社的合作,成绩大家有目共睹。这充分说明了,这条路是行得通的。咱们县没有拿得出手的大型工矿企业,也没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不能靠山吃山,只能咱们自力更生,自己创造优势,清河鸭就是一个很好的优势。咱们这个牌子在省城已经打响了知名度,供不应求,我们应该借此打造我们辰山县的一张名牌,建一个产业集群,带动相关产业的发展,共同进步。”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可蒋主任并不服气,哼了一声:“说得简单,小同志,你不过是个小小养殖场的厂长,不知道统领全县的经济,安排每一年的生产计划有多重要,这样乱来,影响的可不止是某一个单位。梅书记,这不符合咱们计划委员会的工作原则,我提议这个事就此作罢!”
这话一出,不少人露出了深思的表情。蒋主任的话虽然难听,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清河鸭养殖场前一阵就还遇到了困难,万一明年又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办?谁来兜这个底,大家固然追求成绩,但更希望稳定,用一句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余思雅因为发言,是站着的,看得比较远,将大家的神情都纳入了眼底。她明白,计划委员会的分量很大,因为里面的委员多是重要部门和企业的干部,他们的话语权很重,大家都得掂量掂量。
比较之下,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姑娘就没那么强的说服力了,哪怕她例出了数据,也有过成功的先例,可对这些思想陈旧的人来说,还是不可信的。
但今天能召开这个会,说明梅书记是站在她这边的,至少是不反对她的这个计划。那就还有争取的空间。
余思雅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看向蒋主任:“蒋主任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对我们清河鸭非常有信心,来年还计划扩大招工,并在省城再开一家门店,并将清河鸭推广到附近的省市。所以我对这个前景非常看好,如果县里面没法通过这个计划,那我们清河鸭只能去省城近郊找公社进行合作生产了,我们清河鸭养殖场的扩产势在必行。”
要不是一家一家的找公社合作太麻烦了,而且以后变数多,也不好宣传品牌,余思雅才不这么费劲儿跟蒋主任理论呢。
蒋主任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意思,你这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海口倒是会夸,还威胁咱们了?”
余思雅一点都不受影响:“怎么会,我这都是为了厂子的发展,也是希望咱们辰山县能好好发展。”
见两人要吵起来了,梅书记开口问道:“余厂长,你能保证,大家养多少鸭子,你们清河鸭养殖场都能收购吗?”
余思雅举起手保证道:“梅书记,我在这里立下军令状,明年大家养多少鸭子,只要没生病,饲养两个半月以上,我们养殖场都全收了。如果做不到,请县里撤了我这个厂长!
最后这句话一出,偌大的会议室,落针可闻,钱书记、王书记都诧异地看着余思雅,眼底的震惊明晃晃的,无法掩饰。
明明她已经取得了同龄人远远不及的成绩,她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什么都不做,前途都一片光明,为什么要在大会上立下这样的军令状?她知不知道,要是出了意外,她前面的努力就通通白费了?
第68章
“你说你这小同志,气性怎么这么大呢,立这样的军令状干什么?”会后,冯书记,不,现在应该叫冯主席了,他无奈地看着余思雅,“你还这么年轻,只要肯踏踏实实地干,迟早会升上去的。”
余思雅知道冯主席是为她好,笑道:“冯书记,不,冯主席,我的老领导,你知道我这性格,不做就算了,要做一定要做到最好,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以后的工作,还要请你多多支持了。”
会上,以45票赞成,28票反对,3票弃权通过了成立辰山县养殖基地的决议。其中投赞成票最多的就是诸多公社的书记了。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看到东风公社几个跟着清河鸭养殖场赚了钱,又是修路又是通电的,自家公社还穷得叮当响,社员都羡慕其他公社。他们心里也不是滋味啊,要是大家都落后就算了,可现在已经有了尖子生,自己还什么都不做,差距拉得太大,每次去县里开会脸上都没面子。
反正余思雅已经当着县委领导的面拍着胸口保证了,以后其他养殖场的鸭子她都收,她要不收,他们直接找县里领导。
没了后顾之忧,大家自然就放开了,也不顾蒋主任的冷脸,直接投了赞成票。蒋主任虽然手里权力大,但这些偏远公社根本就没有工业,他也管不到公社头上。
倒是城里的厂矿企业顾虑比较多,除了几个跟余思雅交好,而且建立养殖场能带来实惠的企业投了赞成票,其他的都很给蒋主任面子,全投了反对票。
梅书记虽然在会上没有旗帜鲜明的支持余思雅,但等决议通过后,立马果断地调了冯成,也就是王书记的前任担任辰山县养殖基地统筹委员会的负责人,统筹规划各公社建养殖场的事,对接清河鸭养殖场。
如此雷厉风行,甚至没在大会上讨论就安排了负责人,还是跟余思雅交好的人,无疑从侧面证明了梅书记的态度。
原本有心讨好蒋主任的人看到这一幕,立马噤了声,除了蒋主任气得脸红脖子粗,再也没人吱声。
最后这场大会就这么利落地结束了,简直跟看一部冗长扯皮的剧情片,到最后十分钟突然快进似的。
不过这对余思雅而言,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她跟冯主席以前就合作愉快,如今再度搭档,比派个陌生人来强多了,所以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
而且这场会议,虽然没升她的职,但现在她已经跳出公社,跟辰山县养殖基地对接工作。实际权力已经上了一个台阶,以后都不用受公社的辖制了,要是跟公社意见相左,余思雅可以直接丢一句这是养殖基地的意思,公社就拿她没辙,毕竟养殖基地统筹委员会,统辖全县的养殖场,地位就在公社之上。
冯主席知道余思雅的性子,摇摇头,低声提点她:“蒋主任这人比较较真,你得罪了他,以后注意点。”
“明白,谁让我动了别人的蛋糕呢。”余思雅倒是想得很开,他们这种村办企业,属于集体企业,但又不属于国有,计划委员会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而且真要损害了厂子里的利益,这么多社员肯定会反对。
冯主席提点了一句,也不多说这个了,谈起了正事:“小余同志,梅书记提拔,让我来当这个统筹委员会的主席,但养多少鸭子,怎么个养法,还是得你们清河鸭养殖场说了算,咱们养殖得配合你们的生产。你做个大致的表格出来,我再根据这个去跟众多公社商量吧。”
看看,这就是老领导,老搭档,办事就是舒心。余思雅笑着说:“好,辛苦冯主席了,你先统计一下哪些公社愿意建养殖场,是几个公社合建,还是单独建,养殖场的规模多大,将这些数据统计好给我后,咱们再来制定具体的计划,你看怎么样?”
“行,那等我安排好,再给你打电话。”冯主席一口答应了。
余思雅想着以后少不得要跟冯主席打交道,遂说:“冯书记,我等你的好消息了。另外,等计划确定后,我们肯定要下乡挨个公社跑,选址,我在养殖场给你们留一间办公室吧,回头若是要连续下乡,你们就在我们那里办公。”
这确实要方便很多,冯主席没意见:“那就麻烦小余同志了。梅书记让我自己招兵买马,我去挑两个干事,咱们这个养殖基地统筹委员会也不能就我一个光杆司令嘛。”
余思雅跟着笑了:“好,那冯主席你去忙,我先回去了。”
告别了冯主席,余思雅跟王书记一起搭车回公社。
“你跟冯成关系挺好的嘛。”路上,王书记语气有点酸。
余思雅听出来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也明白了,这个王书记可能是年纪轻轻就仕途一帆风顺的缘故,所以心气比较高,权利欲比较强。但人是真不坏,心眼也不够多,他这样还能得梅书记青睐,早早就给他铺路,说明这人背景应该不错。
这样的人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那可是个好助力。余思雅笑眯眯地说:“还行吧,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人领导,算是我的伯乐嘛。不过今天的事多亏了王书记跟着忙上忙下,要不是你,这件事很可能就黄了,你可是咱们清河鸭的大功臣啊!”
王书记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但他又似乎不愿意在余思雅面前表现出来,努力压下嘴角上翘的弧度,低咳了一声:“没有,你这么会说,就算没有我,梅书记也会支持你的。”
余思雅睨了他一眼,她说梅书记了吗?真是不打自招,也可能人家是故意想透露点信息给她。
余思雅也不管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诚恳地说:“王书记这话就过谦了,清河鸭养殖场可是在红云公社建的,跟公社是一体,不管是咱们谁努力,那都是为公社,为养殖场做贡献。也希望咱们以后一起努力,将红云公社建设得更美好!”
余思雅抛出了橄榄枝,王书记也有心跟她交好,遂道:“你说得没错,公社跟养殖场是一体的,咱们作为领导人,应该同舟共济,齐心协力搞好建设。”
人家表达了诚意,自己也不能什么都不掏啊。余思雅琢磨了一下,决定也给王书记一点甜头:“王书记,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时间紧迫,咱们没法再搞什么建设大动作了。依我看,今年咱们就突出精神文化娱乐生活吧,大家都辛苦了一年,年底了,咱们公社除了去年的看电影活动,我提议再组织一个唱戏的班子,将以前的老艺人召集起来,白天在公社演出,晚上放电影,让大家热热闹闹地过个年,你看怎么样?”
喜欢热闹是人的天性,过去十年,大家都太压抑了,现在逐步解禁,办一些群众都喜闻乐见的活动,旁的不好说,但肯定会提高社员们对公社的满意度。
这种事,王书记自是没意见:“余厂长你说得有道理,你安排吧。”
余思雅不干,这个点子就是她拿来打发王书记的,怎么能往自己身上揽呢。余思雅忙说:“王书记,我得忙着去其他公社沟通建养殖场的事,哪有这个时间啊。还是得辛苦王书记了,回头我让杨会计把活动资金送过去,辛苦你了。”
要是他去弄,那群众的好感度都到他身上,到公社这边了。余思雅不是白出钱,白出点子吗?她图什么啊?
可能是大家关系熟了,王书记直接问了出来。
余思雅也非常高兴,因为这说明,王书记已经逐渐将她当成自己人了。她笑着说:“公社跟养殖场分什么彼此,都是自家人,谁来做这个事不是一样?再说了,我跟人合作,有个原则,那就是共赢,好处不能都自己得了,也要让别人有赚头,你来我往,这样的交情才能长久。”
合作共赢!这是王书记第一次听到这个概念,既新鲜,又感觉被打开了一扇大门,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了想余思雅的合作伙伴、搭档,从冯主席到钱书记,还有县里面几个厂子的领导人,省城的干部,鲜少有跟她交恶的,不管后续有没有合作,关系似乎都处得很融洽。
他一度以为是余思雅长袖善舞的原因,现在想来,还是他太狭隘了。无亲无戚的,别人凭什么给你抬轿子,归根到底还是利益,彼此都能带来好处,方能长久。
此后这个想法一直深远地影响着王书记,几乎伴随着他的下半辈子。
当然这是后话,余思雅跟王书记说开后,两人的合作更愉快了。她又提了建议:“王书记,四人帮虽然倒台了,可现在的思想到底还没彻底开化,就算戏剧表演也要注意思想内容。我提议,咱们就按照上次公安同志来咱们公社宣讲的几个案例编排故事吧,让大家看戏的同时又能起到普法的作用,你觉得怎么样?”
余思雅还没忘周家兴的事,一有空就逮着机会给社员们输入法制的观念,让他们知道违法犯罪的成本有多高。
王书记激动得一拍手:“余厂长,你这主意很不错,回头我找个经常投稿的老师,帮我润色一下这个稿子,然后再让小沈去找人排练。”
余思雅要求不高:“也行,不过这已经进入腊月了,时间紧迫,恐怕没多少功夫给他们排练,能记住台词就行,先演吧,大家也就看着乐呵,等多演几场就熟练了,在演戏中进步嘛。”
这个建议有点离谱,没想到王书记还竟真的同意了:“余厂长,你说得对,在演戏中进步,我回头就去安排。”
余思雅倍感好笑,也由着他去了,反正怎么安排,王书记自会慢慢调整。
谈起工作,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的时间,就到了公社。
一下车,余思雅就看到沈跃站在公社门口,嘴里叼着一支烟,似乎在等她。
王书记见了,打趣道:“余厂长,真是你在哪儿,沈同志就在哪里。这才下午呢,他就不放心,来等着你了。想当初,我第一次见到沈同志的时候,还觉得这人像柄出鞘的剑一样,很不好相处,谁知道……我先回办公室了,就不打扰你们两口子了。”
余思雅被王书记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冲他挥了挥手,往沈跃面前走去,离得近了之后,余思雅就发现了,沈跃的情绪不对。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关切地看着他问:“出什么事了?你今天这么早特意来等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沈跃一把抓住了余思雅的手,满眼地歉意:“思雅,抱歉,我要食言了,今年恐怕没办法陪你们过年。”
说着,他递了一封电报给余思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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