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雅含笑点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曹科长你。我想了解一下你们的饲料加工,你知道的,咱们是野路子出身,没什么经验,还得向兄弟单位取经。”
余思雅说话客气,哪怕身份地位不同往日,一样的谦虚有礼。曹科长心里舒坦,加上这会儿都是国营单位,没市场竞争,也不存在同行是冤家的问题,所以曹科长很痛快地答应了:“你跟我来,上次你不是看过吗?就买二手孵化机的时候。”
“那不是没看仔细吗?”余思雅笑眯眯地说。
曹科长把她带去了饲料的生产车间,说是车间,其实用小作坊来形容应该更恰当,就是一间百来平米的厂房,里面摆着几台机器转个不停,十几个工人陆续将粮食放进机器里。机器打碎了粮食,然后混合在一起,压缩成小的颗粒就完事了。
这也未免太粗放了,跟粮食喂养唯一的区别就是更方便了一些。但这远远达不到余思雅的预期。
余思雅有些失望,侧头问曹科长:“你们养鸭场的饲料一直是这么做的吗?”
曹科长回忆一下:“不是,这是十年前弄的,当时是省大生物系一个动物营养学方面的专家吧,听说是从国外回来的,要搞什么项目,就在咱们这里试点。可机器才弄好,然后那个专家就被下放了,这个项目也就搁置了,后来我们看这机器挺好用的,挺方便的,就继续用了,前几年还请省机械厂生产了几台。那,就是你面前的机器。”
余思雅很无语,难怪省养鸭场的饲料搞得这么不伦不类的呢,像个半成品,敢情就是个实验品,还是处于初级阶段的实验品。
那想从省养鸭场这里弄到配方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余思雅琢磨了一会儿,也找不到取经的经验,后世国内比较出名的饲料商好像是八十年代初才成立的,在此之前,也不知道有没有饲料厂商,也许有,后来在市场竞争中销声匿迹了,也许没有,谁也说不好。
余思雅扭头问道:“曹科长,那你听说过饲料厂吗?知道哪里有专门产饲料的厂子吗?”
曹科长直接摇头:“没听说过,咱们养鸭场这个项目好像都是头一遭,当时那个专家还说什么可以缩短鸭子的生长周期,这不都是粮食喂鸭子吗?有什么区别。我们这个不了了之后,别的养殖场,没听说过谁搞,反正咱们省我是没听说过,别的省市就不知道了。”
如今消息传播这么落后,别的省就是想找,余思雅也没门路啊,要是一个省一个省的跑去问,这跟大海捞针也没啥区别。效率低,还很可能会失望而归,这条路显然行不通。
琢磨了一会儿,余思雅问曹科长:“那……当时在你们厂子里试验饲料配方的那位专家呢?你知道他下放到哪儿了吗?”
十年前的事曹科长哪记得,更何况当时那种情况,大家都对那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牵连到自己,自然也没他的消息。曹科长摇头:“我当时还只是个进厂没几年的小员工,都没跟对方接触过,哪知道他下放去哪儿了!我说余厂长,这粮食喂不好好的吗?你还真信那些外国人搞的什么饲料啊?肯定是骗人的玩意儿。”
余思雅心说,要不了几年曹科长就要自打嘴巴。就算他们不搞,后来者也会搞。
没跟曹科长争辩,余思雅追问道:“那他的名字你们养鸭场总有记载吧?曹科长,帮个忙,帮我查一查这个专家的名字,我自己去找他,麻烦你了,算我欠你个人情。”
今时不同往日,余思雅这话都说了,曹科长也不好拒绝,反正这对他来说也不是很难的事:“余厂长,那你坐会儿,我去档案室查一查。”
“行,太感谢曹科长了,你简直帮了我一个大忙。”余思雅感激地说。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曹科长匆匆回来,递给余思雅一张纸条:“那,这就是你要的那个专家的名字。他当时就四五十岁了,听说下放去的地方条件很不好,现在还在不在都说不好呢,余厂长,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
余思雅心说,曹科长真是个乌鸦嘴,净说不好的,亏他还是干销售的。算了,看在他帮忙找名字的份上,不跟他计较了。
第93章
学生会干部的优势在这时候就凸显出来了,余思雅直接回学校找到生物系暑期留校的老师,查找到了对方的资料。
但让余思雅意外的是,对方在平反回城后并没有回到学校任职。据值班的老师说,恢复高考后,学校里比较缺有经验的老师,系里曾请对方回来,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答应。学校里以前分的房子,还给他,他也没要。
问清楚对方的地址后,余思雅找了过去。
这位贺中华教授目前居住在城西的一处老旧小巷子里,屋舍都有些年头了,路边的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两旁是低低的瓦房,有种岁月的陈旧感。
循着纸条上的地址,余思雅敲了敲门。
过了半晌,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扶着门框,紧接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出现在门缝中,他的声音粗噶带着戒备:“找谁?”
余思雅透过门缝打量了对方一眼,有些心惊,资料上显示这位贺中华教授今年49岁,可看这人的外貌,说是六十也不夸张。
“请问这是贺中华贺教授的家吗?”余思雅轻声问道。
男人瞥了她一眼,抬手就关门:“不认识!”
余思雅赶紧抵住门,飞快地说:“你好,我没有恶意,我是省大经济系的学生余思雅,也是清河鸭养殖场的厂长,找贺教授是想了解一下……”
呜呜呜……
屋子里突然出来呜咽声。
男人脸色大变,用力猛地关上了门。门板啪地一声撞过来,差点撞到余思雅的鼻梁,她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你找这怪老头子?”背后一道声音传来。
余思雅回头一看,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笑道:“是啊,婶子,你认识他们家吗?”
妇女撇嘴摇头:“谁认识啊,一个怪老头和一个疯子。”
“疯子?这里面还住了个人啊,跟老先生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余思雅走过去,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水果糖塞给妇女。
得了糖,妇女热情多了,知无不言:“好像是他老婆子吧,是个疯子,只要见到陌生人就又喊又叫,可吓人了。咱们巷子里都没人敢跟他们来往,姑娘,我看你是个体面人,别跟这种人来往了。”
余思雅若有所思:“这样啊,他们每天都不出门,一直关在家里吗?”
妇女撇嘴:“有时候也要出去,都是怪老头出去,买点柴米油盐,再把糊的火柴盒送到厂子里……”
“糊火柴盒?他们以糊火柴盒为生?”余思雅震惊不已,这可是留过洋的高级知识分子啊。
妇女奇怪地看着余思雅:“这有什么稀奇的吗?咱们这边没工作的,很多人去火柴厂拿盒子回来糊,没关系一般人还捞不着这样好的活呢。”
好吗?对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来说,有个能挣零花钱的工作可能挺好的。但对于贺教授这样的人才,余思雅只觉得痛心。
又问妇女打听清楚了贺教授的活动时间后,余思雅去卤肉店买了两只卤猪脚和一只肘子,在傍晚的时候等候在巷子口。
因为妇女说,为了省钱,贺教授一般都是傍晚的时候才去买菜,这样更便宜,还能捡些老菜叶子。
果不其然,五点半的时候,余思雅看着贺教授佝偻着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被太阳晒得焉哒哒的茄子苦瓜,踏进巷子里。
路过余思雅时,他看都没看一眼,眼神冷漠,一点都不关心周遭的一切。
余思雅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日薄西山的悲凉气氛,可他才49岁,不过才走过生命的三分之二而已。
“贺教授,等等,这个你拿回去尝尝。”余思雅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他。
贺中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苍凉的目光中带着厌恶和防备:“滚开,你想要什么?”
“贺教授,我没有恶意的。我找你是因为听说了十年前你在省养鸭场计划搞饲料的事,我们养殖场准备建饲料厂,想请你去研究配方。省大化学系的闫教授目前就在我们厂子里工作,还有经济系的龚教授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带龚教授和元教授来拜访你。”余思雅试图安抚他这种激烈的情绪。
但贺教授还是无动于衷:“不认识,都说了,别来找我。”
真是个顽固的老头子,但也可以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尤其是他的妻子还疯了,这对他来说恐怕是一种难以磨灭的伤害。他现在对所有人都不信任,处于极度敏感的状态,稍有风吹草动,人就紧张。
余思雅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学校了,他这状态也没法再走上讲台。
看到他这样子,余思雅觉得非常痛心,哪怕不是为了饲料的配方,她也想帮助他走出来。
深吸了一口,余思雅还是将肉塞给了他:“你不吃,阿姨总要吃吧?”
丢下这句话她就跑了,跑出巷子见没人追来,余思雅松了口气,躲在巷子口,贴在墙上,悄悄探出个头,往巷子里看了看。
贺教授拿着手里包好的肉,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想扔提起来又舍不得,十年挨饿的经历让他无比的珍惜食物,犹豫了许久,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提着东西打开了木门。
余思雅松了口气。
她想起白天碰到的那个婶子的话,糊火柴也要找关系,莫非贺教授在火柴厂有认识的人?直接找贺教授肯定行不通,得想想其他法子。
余思雅干脆去了火柴厂。
火柴虽然是生活必需品,但需求量不大,而且从火柴盒还需要手工糊就知道,这个厂子的机械化程度很低,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厂子。
找到了看门的大爷,余思雅拿了介绍信和学生证给对方看,然后说明了来意,想找一下他们厂里的领导。
大爷见余思雅也是厂长,还以为要跟他们厂里有什么合作,就报到了厂子里,正好他们厂长还没回家,接待了余思雅。
“余厂长,你,你可真是年少有为。”火柴厂的柴厂长看到余思雅跟许多领导干部一个反应,都觉得清河鸭的厂长也未免太年轻了。
余思雅含笑说:“柴厂长过奖了,火柴关系着咱们千家万户的吃饭问题,你们才是咱们能轻松吃上热饭的大功臣。”
谁不喜欢听好话?柴厂长被余思雅奉承得很舒服:“哎呀,余厂长说笑了,咱们就一个小厂子。我上次看报纸说,你们跟省城铁路局有合作,莫非余厂长今天也是来跟我们谈合作的?”
你个火柴厂,能谈什么合作啊?
余思雅哭笑不得,不好意思地说:“暂时还没有,要是柴厂长有好的主意,咱们也可以讨论讨论嘛。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另外一件事,你们厂子里有同志认识贺中华贺教授的吗?”
柴厂长脸上的笑容谈了一些,打量着余思雅:“余厂长是来找他的?”
余思雅看出来了,柴厂长应该认识贺教授,既然贺教授还能从厂子里拿火柴盒回去糊,说明柴厂长至少对他没恶意。
“是啊,我特意来找他的,我从省大生物系找到了他的档案,据说他家有一处老宅在这里,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见到了他。柴厂长你知道的,我们养殖场主要是养鸭的,我听省养鸭场的曹科长说,当年贺教授在省养鸭场主持过一个饲料的研发工作,但做到一半,就遇到了变故,这个事自然也就中断了。我今天来找贺教授就是想请他去我们厂子里研发饲料。”
柴厂长吃惊地看着余思雅:“你们要开饲料厂?”
余思雅点头:“是啊,工厂用地都已经看好了,也跟县里面报备过了,等月底就开始建厂,机器的事我也找了机械厂的田主任,现在就差配方了。贺教授这样的人才糊火柴盒真的是一种浪费,如果柴厂长认识贺教授,还麻烦你帮我劝劝他。”
柴厂长不意外余思雅能看出他跟贺教授有关系。思索了片刻,他扯了个有点难看的笑容说:“我家小时候就在中华家的隔壁,他从小就会念书,18岁就因为成绩优秀被学校里的教授推荐出去留学,一走就是好些年,后来还带了个漂亮媳妇回来,在省大教书做研究。我也进了厂子里当职工,就没什么往来了。再见面是去年底,他带着爱人回来,我看到他的时候都不敢相信,你知道吗?他其实就比我大了三岁,可现在看起来却比我老了十岁不止,你能相信吗?”
余思雅默默摇头。面前的柴厂长穿着体面,已看就是个中年干部,可贺教授已经像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代人。生活的磋磨对一个人的影响真的很大。
柴厂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他当年是被他资助的学生举报的,所以他对省大的心结很深。后来省大邀请他回去教书,当年的房子也还给他,但他不愿意回去。除了这个因素,就是他的爱人现在的状况很差,不能见陌生人,连见了我都害怕。余厂长,你的事迹报纸、电台都讲过,咱们省城人民也都清楚,我也知道你是个一心为民富有正义感的好干部,我也希望中华能去更好的岗位发挥他的能力。可他家现在这种状况,恐怕实在是不合适。”
柴厂长这番话情真意切,余思雅有些触动。但他不赞同柴厂长的:“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阿姨如今这个状况,整天关在屋子里,生活环境也很差,两个人都看不到希望,这样下去对他们没好处。有了钱,他才能给阿姨住上更明亮舒适的房子,更好的食物,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也是很重要的。恕我直言,他们这样,无异于慢性自杀!”
余思雅想说请心理医生给贺教授的爱人看看,可现在国内哪有什么心理方面的专家啊。这个事只能靠他们两口子慢慢走出来,用时间去抚平创伤。
柴厂长有点触动,又有点犹豫:“这……”
余思雅向他保证:“柴厂长,要是贺教授愿意去我们那里,我给他单独建一座离厂房几百米远的小院,他们夫妻单独居住,谁都不会去打扰他们。他可以在房子周围种花养狗,平时吃的也有食堂,他只需要去打饭回去就好了。物质上绝不会亏待他们,我想这样的环境对阿姨的恢复也比现在这样强吧?”
柴厂长感受到了余思雅的诚意,并基于对她人品的信任,终于松了口:“我帮你劝劝他,但我不敢保证。”
“这就够了,谢谢柴厂长。”余思雅感激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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