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忽然有一名中老年妇女落座,摘下头巾与墨镜,随即品尝起香甜的红茶和曲奇。
骆安娣从不远处经过。苏逸宁的姨妈忙不迭放下茶杯,当即举起手臂与她打招呼。工作时间,骆安娣只颔首微笑,姨妈也心满意足。齐孝川目睹这一幕,缄口不言,继续低下头给羊毛毡塑形。苏逸宁的姨妈分心看过来,吐出的感慨是他已经听得耳朵长茧的称赞:“哦,小伙子,你做得不错嘛。这个容易做吗?”
齐孝川压根不理睬她。
但姨妈根本不是顾及别人感受的那种表达者,强行将座位挪过来,指指点点地说:“你这是扎出来的?喔唷,好神奇啊,这是怎么弄出来的呢。看得我也想做一个了……”
想直接递给她两百块钱让她出去打车找个相亲角随便找别人聊去,又怕女人尖着嗓子闹起来没完,到时候影响骆安娣的业绩。齐孝川索性一声不吭。
姨妈自顾自说:“小伙子,像你这个年纪,不和女朋友出去约会,怎么跑这种地方来玩呢?”
为什么这个年纪的人都好像天生具备查户口的职责,不管认不认识,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只要她想,就一定要从头把你盘问到脚。
“安娣!安娣!”姨妈没得到回音,立刻从其他地方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过来帮姨妈倒杯水。”
骆安娣与旁边的同事耳语几句,便走过来照办了:“您要稍微了解一下我们的课程吗?”
“哎呀,我先看看。”姨妈接过手册,笑着体贴她,“你先去忙吧。”
齐孝川终于抬起头。而苏逸宁的姨妈也沾沾自喜发现他的视线,大方地背着当事人对第三者介绍:“……刚刚那是我外甥的女朋友。”
胡说八道。他冷笑,终于暴露毫无修养可言的真面目:“你有什么证据吗?”
像是偶遇神经病,苏逸宁的姨妈也露出古怪的表情:“什么?这需要什么证据?她和我外甥就是那种关系,他们感情很好,经常两个人在一起。”
“又没人规定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男女朋友。”他放下羊毛毡和戳针,以防发生意外被人追究手持凶器,拿出耍无赖的态度说,“唐纳德·特朗普和约瑟夫·拜登还在一起参加总统大选辩论呢,他们也不是情侣。”
姨妈忍无可忍:“脑子有问题吧?别人好端端地谈对象,交朋友,轮得到你来多嘴?你是在故意找茬吗?”
齐孝川面不改色地继续:“是我故意找茬还是你在这里乱嚼舌根?”
“你!你!你!”做了这么多年的阔太太,姨妈显然也没被几个人这样顶撞过,“你这人怎么回事?真晦气!你是报复社会的渣滓吧?看不惯别人过得好,自己不幸福,就要这么到处找不痛快!”
他坐在原地,被她以敌意从头到脚滚了一遭。
不知道是被哪个字眼刺到痛脚,齐孝川出乎意料地沉默下来。“假如她真的……”再开口时,他说,“那我当然没话说。”
就连他自己都对即将冒出来的话语退避三舍。
觉察到骚动,新来的店员不知道如何是好,连忙请前辈帮忙。骆安娣快步到场时,齐孝川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终究还是给她添了麻烦。他起身,被问怎么回事的时候随口回答:“没事,随便吵吵架而已。”羊毛毡完工,不顺眼得要命,他毫不犹豫就用力捏紧,直接扔进地下通道旁的垃圾桶。
新的季度来到了,原本还想过许多其他事,如今只剩下要再接再厉地工作。
想要赚钱。
更多的,更多的钱。
到底要多少钱才能买到时光机器回到过去?又或者,更脚踏实地一点,要多少钱才能让骆安娣过上以前那样的生活?假如变回那时候的生活,她就能更简单的开心了吗?又或者说,他就有能力让她开心快乐了吗?
他在想自己或许不再去见她会不会更好。毕竟,假如他成为她幸福的绊脚石,那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手机震动。是来自骆安娣的信息。她问他说:“发生了什么吗?怎么有种你再也不会来了的感觉。下一次课是学藤编还是继续做羊毛毡^^?”
齐孝川立即推翻自己上一秒的决定:“藤编吧。”
骆安娣读到他的消息,很快对他说:“嗯,好的,那我帮你预约。”
她缓慢地编辑消息给他:“要一起去跟吹瞬扫墓吗?”
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骆吹瞬的忌日渐渐接近。他们是同一天出生的双胞胎,就像两头孪生的狮子,从小一起长大,即便性别不同,能力也不一样,但还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女孩子理应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的教导早已失效。他死去之后,她时常有种感觉,她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她并不恨他,不过还是会想起过往的回忆。
“姐姐,”骆吹瞬把耳朵靠在她肩头,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他经常问她,“你真的喜欢小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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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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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骆吹瞬也支持大爆炸宇宙论中, 有那么一个时期,宇宙体系是在不断膨胀的。星系之间彼此日趋远离,越来越难以触及。他坚信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投湖时, Louis两手空空。遗书写在满是物理运算公式的草稿纸上,留给父亲和母亲的是“我能做的姐姐会做得比我更好”, 而致骆安娣的却是简短的英文“love yourself as love me”。
他死之后, 原本就陷入困境的骆家更找不到出路, 本来由儿子接班的蓝图转眼化为空想。悲剧已无法挽回,骆老板开始终日酗酒, 沉溺在悲伤中无法自拔。骆太太四处奔走,却也无济于事, 还债,破产,一切如顺水推舟, 从天堂跌落地狱也不过如此。然而,祸不单行正是形容这种境况。
巴士上的乘客逐渐减少, 最后去往墓地的只有骆安娣一个人。
她带了花束和饮料。
扫完墓以后,骆安娣原路返回,却并没有坐巴士直接回家, 而是在沿路停下来, 绕道走了二十多分钟, 去一家朝鲜冷面店吃了碗面。
那还是他们家以前的传统, 虽然当时都是家里驾车, 远离路线也很方便。爸爸妈妈都喜欢吃酸甜口,加上冷食本身有祭奠的意思在,所以每次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扫过墓,就一定会来吃。
骆安娣正在吃面, 手机振动起来。她拿到桌上,边吃面条边查看,发现是苏逸宁发来的消息,询问她现在的位置。随意回复了一下,没有想到,等她就餐结束踏出门外时,他竟然已经亲自驾车等候在门口。
“怎么了吗?”她有点意外。
“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吃饭,没想到你已经用过了。所以想着至少来接你。”他下车,为她打开车门,细心地替她掖好裙摆,微笑着告诉她道。
骆安娣没有想得太多:“谢谢你。”
他坐上车,然后才开始为自己上一次的叨扰道歉。
“对不起。我当时喝醉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真的联系了你。”声音逐渐降低,苏逸宁自责地看向她,不论语气还是心情,完全都浸润在歉疚之情当中,“麻烦到你了吧。”
骆安娣笑起来,连忙宽慰他道::“不会……其实大部分也不是我做的。”
她就把齐孝川供了出去。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苏逸宁的态度从惭愧变成狐疑,由狐疑变得微妙,最后完全陷入无话可说的地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意味不明地感叹:“哦,那个人啊——”
“他本来打算让你坐他的车,自己送你回去。我看你的状态不太好,所以才叫的出租车。”骆安娣娓娓道来,“不然其实会是小孝送你到家的。”
“他?在我醉成那样的时候?”苏逸宁不敢相信,反复确认,“主动要载我?”
齐孝川竟然是这种古道热肠的角色。苏逸宁难以置信,骆安娣却也没必要为这种小事说谎。诧异吞没了神经,与此同时又感到些许震撼。倒是他对他管中窥豹,有所偏见了。
苏逸宁忍不住问:“齐孝川是这种外冷内热的性格吗?”
“嗯……这我也不太清楚,”骆安娣笑着想了想,“也许是吧。”
远在办公室的齐孝川大概在猛打喷嚏吧,光想想就感觉很有趣。
苏逸宁把骆安娣送到了店里,她直接上工,而他本来也该回公司的。说实在话,苏逸宁在自家公司理所当然比不上齐孝川对他公司的重要性,忙碌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语,他爸爸更是时常拿与苏逸宁年纪差不多的齐孝川敲打他——不论多大岁数,别人家的孩子永远不会过时。他对齐孝川的反感并不全来自于这一点,然而,就这么突然听说他对自己亲切的另一面,倒也是非常奇妙的体验。
就之前的经验来看,齐孝川身上的标签本该是“脸臭”、“嘴巴贱得要死”或者“周星驰电影里的男主都没他草根没他猛”,没想到实际却是“乐于助人”和“刀子嘴豆腐心”。这是什么反差?这算什么人格魅力?他以为他是《外来媳妇本地郎》里的大多数女性角色吗?!
内心遏制不住胡思乱想,身体却还是开着车到了齐孝川公司门口,本来也没什么计划,正准备走,恰好遇到齐孝川走出来。
降下车窗,苏逸宁抛出笑容:“齐先生没开车吗?”
“你怎么在这?”齐孝川一点也没掩饰嫌弃,也不回答他的提问。他只是出来吃个饭,所以没叫司机,“苏总是打算在我公司写字楼面前建儿童乐园吗?天天往这边跑。”
他其实猜到他是为了骆安娣过来,但正因此才更值得讽刺。然而,齐孝川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回,苏逸宁是真奔着他来的。
果不其然,面对他的刁钻话术,苏逸宁果然有点噎,但还是很快询问:“吃了饭吗?我要去那边的餐厅,要么一起?”
齐孝川向来很相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老话,因而戒备地看向他。
苏逸宁补充:“我在他们店的VIP卡还差点积分,凑单更实惠。”
齐孝川心安理得坐上了车。
-
朱佩洁对手作没有兴趣,也没有关心这个的闲暇。假如自己做针线活,那一定是送到裁缝店修补太昂贵,人生二三十年,欣赏工艺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上回可能还要追溯到表姐的女儿参加幼儿园的美术展,做了一个简易水下潜望镜,假如那也算手作的话。
下班路上偶然被长得像外国人的男店员强行塞了试听课的券,拿回家里,被妹妹瞄到,随即约定好休息日一起去。
有双休日的公司并不愿聘用她,现在的岗位每周只有一天假,往常她习惯躺在床上,从早到晚刷一天短视频,又或者运气差一点,接到妹妹这样那样的要求,于是不得不为她奔波劳碌。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安排过周末,朱佩洁翻出皱巴巴的衣服,将短发大剌剌用发箍压好,对着镜子垂头丧气一番,这才出门。
这间店名叫“天堂手作”,柔和的布置,温吞的灯光,静谧的氛围,在快节奏的城市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一开始,朱佩洁就很后悔。
她并不想做什么,不想给自己做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想自己做了送给别人的。没有那样的对象,没有那样的心思,没有那样对待生活的兴趣。
进去之后,提交了试听券,身边的妹妹倒是轻车熟路出示了购买过课程的会员卡。
“你这是什么时候办的?”朱佩洁忍不住拧起了眉头,“你哪来的钱?”每个月给妹妹零花的开销已经足够大,但她根本没听说过还有手工这回事。
妹妹满不在乎地咂嘴:“现在同学都来,我不来不就不合群了?放心,用玩剑三的钱办的。”
依稀想起那是妹妹玩的一款游戏,每个月用去充值买各种各样电子商品的钱简直就像扔进水塘,听不见响。不管怎么说,都也还是花钱。朱佩洁忍不住啰嗦:“你多花点钱吃饭,长身体要紧,别减肥。鞋子、游戏什么的都先放一放。”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两姐妹就要争论起来,却没想到店员已经来到跟前。女人微笑着说:“请往这边来。”
朱佩洁不是刻意去看她的。只是这名店员的确有种奇怪的吸引力,光是看到她的面庞,就不由得移不开眼。她走在她们正前方,引导她们往里行走,安置她们坐下时又周到地询问“红茶还是绿茶”,完全不会给人任何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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