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点时间,季文萱已经看出来,这位姗姗来迟的阮师姐才是整个队伍中最有话语权的人:等闲弟子对她态度客气和蔼,作为领队的裴逢星毫不犹豫地奔向她,态度是从未见过的亲近。
“季姑娘太客气了。”
阮枝对于漂亮话已经是信手拈来的程度,更别提还有好感加成,“锄强扶弱是我派弟子的本分,何况飞仙城季家素有仁德盛名,我早有仰慕之心。能与季姑娘同行,绝算不上是拖累。”
季文萱见她说得流利诚恳,未有半点迟疑心虚,心中敌意消去几分,也露了笑颜:“贵派的恩情,我与家中都会记住。”
场面话总是既无聊又莫名冗长。
裴逢星抱着剑等在一旁,看阮枝终于脱了身,即刻便走到她身边去。
他心知自己的表现急切,为了掩盖这点,早早地找好了理由,仿佛是为了和阮枝说正事:“师姐跟来,可了解了飞仙城鬼祟祸乱的具体事由?”
阮枝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为何?”
一行人重新上路,裴逢星在路上慢慢地同阮枝讲飞仙城的这桩事,两人御剑并肩而行。毫无修为的季文萱由一位弟子带着,大家在此刻都无端默契地往后隔开了些距离。
“裴公子与阮姑娘的关系,似乎颇好。”
季文萱突然轻声感叹道。
领着她的弟子便道:“那是自然。阮师姐从以前就对裴师弟特别好,裴师弟对她亲近也是理所应当。”
旁侧的另一位弟子看着前方,禁不住道:“原来裴师弟不光会笑,且如此善谈,我与他一起任务三次,听他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十句。”
在阮枝面前的裴逢星,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所有的固定印象都在顷刻失去。不知他是对熟悉了的人都这般,还是只对阮枝这般。
季文萱若有所思。
-
飞仙城路远,又因季文萱在路上耽搁了时辰,天黑时他们未能抵达飞仙城,只在数十里之外的小镇客栈落脚。
阮枝发现,弟子们都很信服裴逢星的话,不是那种对待萧约的敬畏,而是一种更亲近些的服从:愿意听这个人的指挥,信任这个人的能力,却也不是不能相互间开几句玩笑。
萧约的性子更骄矜冷淡些,有时候不是他不搭理人,而是他们自觉那些话不配在萧约面前提起,还未靠近便已自惭形秽,罔论相交了。
裴逢星确实变了太多,过去他根本无法在人多的场合获得存在感,现在众人自然而然地将他作为中心。
因为他实力足够,待人处事又很周到。
阮枝分外欣慰。
客栈只剩两间上房,阮枝本欲开口,想着裴逢星才是领队者,便静默在旁等候安排。
季文萱倒是轻轻柔柔地开口:“阮姑娘赶路追来多有辛苦,柳公子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不如让他们二位入住上房吧。”
她所说的柳公子是弟子中左手臂有伤的那位,前几天受的伤,快好全了。
听见季文萱这般说,柳师弟面色涨红,不好意思地推辞:“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劳季姑娘挂心了。”
裴逢星略一思索,道:“柳师弟是伤者,季姑娘是上客,你们二人去上房。”
说完,他转向众人:“大家可有异议?”
大约是过往言辞不畅留下的后遗症,他说话总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咬字很慢条斯理,但是并不拖沓刻意,只是很舒缓;他的声音又好听,为人更是沉稳而寡言,便愈发令人觉得他内敛深静,很容易就能听进去他说的话,并为之安定。
众人觉得他的安排很有道理,自然没有异议。
唯一被他“刷下名单”的阮枝也无不平之色,相反她还一副欣然接受的表情。
裴逢星的视线从她面上匆匆掠过,不动声色。
季文萱的小心思就这么被冠冕堂皇地扼杀,内心难免惋惜,可她看着裴逢星那正直磊落的神情,又想:算了,是她没有算准裴逢星的心思。况且他这次全然是为她着想,不论是出于道义礼节,还是别的什么,他总归是让阮枝排在她之后了。
这么一想,季文萱又有些得意,自是毫无异议地去了上房。
另一头。
裴逢星正跟在阮枝身后:“师姐,你可是生气了?”
“生气?”
阮枝停下步子,奇怪地望他,“我为何要生气,发生什么事了?”
裴逢星面露难色。
阮枝稍想一下方才发生过的事,顿时明白了,忍俊不禁道:“你是领队者,怎么安排都是对的。而且将季姑娘安置去上房,确实是个不错的决定。她是世家小姐出身,又不修道,体质比我们差些,自当好好照顾。”
末了,阮枝还打趣道:“我在你心里就如此小气么?这点事还要你特意跟过来道歉,那你平日和我相处未免太累了。”
裴逢星慌忙辩解道:“不是的,我并未这么想师姐。只是我怕师姐会不高兴,为了我这点自私的揣测,前来多此一举罢了。”
他做决定,自然是有私心的:当下情况,他无法和阮枝同住上房,可他必定要在阮枝附近。除他自己外,让谁去护着阮枝他都不放心。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逐渐强大起来了,能够去护着她了。
但在追随阮枝的这段路上,裴逢星反应过来,他方才那么决定,有格外关照季文萱的嫌疑——好似是更照顾季文萱,而暂且委屈了阮枝。
裴逢星忐忑不安,怕阮枝真的这么以为;可是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期待,想知道阮枝会不会因此朝他发脾气、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来。
他一面希望她不要不快,一面却期待她为此感到不快。
人的劣根性便是如此复杂反复,一言不可尽述。
然而事实是,阮枝不仅没有生气,还夸赞他做得好。
裴逢星简直无可奈何,怅然若失地想着:这果然是阮枝会有的反应,她本来就是如此。
“好了,一点小事而已。”
阮枝摆摆手,左右看了看没有其他人,便稍稍靠近了裴逢星,压低声音道,“你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了,不必总为了这些小事惴惴不安,做决策的人固然要多思多想,却不能太束手束脚。”
她居然还担忧着他的前程未来,来教导他了……
裴逢星哭笑不得,却不得不承认这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有用,他目中的暖意遮掩不住,整个人都感觉轻飘飘的:“师姐的话,我会谨记在心。”
两人的屋子就在隔壁,各自道别进屋。
裴逢星背靠着门板,耷拉着脑袋望着地面出神:能试探阮枝是否吃醋的事,对他而言都是自讨苦吃啊。
不想看到阮枝不高兴。
可阮枝半点不吃醋,他也没办法高兴起来。
-
“救命——!!”
更深露重,一声惊叫响彻客栈。
阮枝瞬间惊醒,当即起身掠向房门。
几乎是她打开门的同时,裴逢星就出现在了门外:“师姐!”
阮枝匆匆道:
“声音是从季姑娘那边传来的,我们快去看看!”
他们赶到季文萱的屋内,屋中一片狼藉,季文萱缩在床帐间瑟瑟发抖,见了他们,跌跌撞撞朝着裴逢星奔来。
裴逢星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同时制止了她继续靠近的动作。
季文萱慌乱间没有意识到这点,哆嗦着道:“方才有道黑影出现,柳公子过来救了我,已经追着出去了。”
阮枝肃然道:“我去寻柳师弟,你照看好季姑娘。”
她脚步刚迈出。
裴逢星拉住她:“你留下,我去追。”
阮枝欲言。
裴逢星不给她机会,随手将季文萱往她怀中一塞,身形如风地从窗口跃了出去。
被甩得一个踉跄的季文萱:“……”
被迫佳人在怀的阮枝:“……”
“嗨。”
阮枝尴尬地和季文萱打了个招呼,“晚上好?”
季文萱:“……晚上好。”
阮枝拉着季文萱在桌边坐下,为她倒了杯茶,还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
可季文萱没法儿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回应,只是勉强为之,方才裴逢星的表现还历历在目,足以说明阮枝确实就是她的情敌。
难怪她第一眼看见阮枝就不大喜欢。
她的心上人爱慕着阮枝,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容下阮枝。
怀揣着这样不可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心思,季文萱看见了阮枝背后角落里弥漫的黑色雾气,却没有第一时间出言提醒,而是若无其事地和阮枝聊着天。
阮枝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黑色雾气——称之为瘴气更合适,笼罩了整间屋子。
“是瘴妖。”
阮枝有聚灵为实,本可以拼杀,但季文萱没有。阮枝须得将灵力分给她、来保护她不受瘴气侵蚀。
瘴妖从瘴气中而生,一旦形成便很强大,能形成结界的法器都无法抵挡,悄无声息地渗透、无孔不入,且极难察觉存在,只能评价雾气出现来判断。
唯有一点缺陷便是不能离开原本衍生之地太远。
这只瘴妖比等闲的妖力量更强,季文萱在没有灵力保护的情况下多待一会儿都得痴傻一辈子,时间再长点当场就得死了。
阮枝无暇分|身,左右为难。
再没有其他弟子出现,应当是各自被瘴妖困住了。
就在这时,裴逢星去而复返。
瘴气笼罩的情况下,他强行破开一道口子闯了进来,见到屋内的情形,目光顿时沉了沉。
——季文萱真的很累赘,要是她真的连累了师姐,死多少次都不够偿还。
阮枝见他回来,如释重负:“你追到柳师弟了么?”
“没有。”
裴逢星面上不显,他挡在阮枝身前,“我追了一段路,没看到任何踪迹,不放心这里,就先回来了。”
瘴气弥漫,徒留他们所处的一小块地方还没有被完全侵蚀,大有将他们就地绞杀之意。
裴逢星叮嘱阮枝小心,提剑便上。
他的剑法不似大多出身世家的剑修,带有各自家族启蒙的痕迹,全无固定路数,尽是简洁利落的杀招。
剑刃寒光,满是狠戾杀意,生生逼得这只瘴妖现出原形。
雾气凝成的人形几乎碰到房顶,说话声嘶哑凄厉:“就是你们这些寻华宗的弟子,尤其是你,杀了美美!”
情况本来是很焦灼的。
但是“美美”这个名字一出来——
阮枝懵逼地小心问:“谁是美美?”
瘴妖气得周身的雾气都在飘荡:“就是你们前几日杀过的那只画皮妖!”
他伸手一指季文萱:“她身上还有美美留下的印记,八九不离十,就是你们这群人去杀了美美!”
阮枝很想保持严肃,可“美美”这个名字数次重复,导致她实在没办法沉重心情。
倒是季文萱,面色陡然惨白。
瘴妖嘶吼道:“我要杀了你们!”
它身形陡然暴涨,眼看要再次围住整间屋子,裴逢星哪里会给它机会,剑柄在手中转了一圈便形成一道剑气屏障。
此刻瘴气无法聚拢,阮枝不必再费心维持两个人的聚灵为实,她将季文萱往房门方向轻轻一推,拔出剑冲了上去,同裴逢星并肩作战。
不料季文萱却惨叫一声:“啊!”
原是她被这一下推得直接摔倒在地,瘴气边缘划开了她的整条小臂。
“?!”
阮枝错愕不已——她用力很轻了啊。
难道是修士和凡人的区别太大了?
“师姐,别分心。”
裴逢星冷声唤她回神。
阮枝抬手朝季文萱扔了个法器,持剑迎上。
他二人都是金丹期的修士,又同为剑修不会妨碍,很快将这只瘴妖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裴逢星轻车熟路地拿出法器将其封印。
他回首,上下打量着阮枝:“师姐,你没事吧?”
“没事。”
阮枝摇头,边走过去扶起季文萱,“季姑娘,你还好么?”
季文萱不知为何浑身颤抖。
“你怎么了,季姑娘?”
阮枝心生疑虑,眼下却没有发作,“瘴妖已除,你不必害怕了。”
“……嗯。”
回应阮枝的,是季文萱带着微弱泣隐的应答。
阮枝不自觉放开她的手。
裴逢星冷眼旁观,眉目阴沉,只一瞬便被他压下:“师姐,你去看看其他人,这里我先照料着。”
阮枝松了口气:“好。”
正好,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
屋内只剩下裴逢星和季文萱。
季文萱掉了好几滴眼泪,才怯生生地看向裴逢星:“公子不必特意留下来照顾我,瘴妖既除,我自己便可以了。”
裴逢星定定地看了她片刻。
季文萱被看得浑身不适,如芒在背:“裴公子怎么这样看着我?”
这副表现,令她不敢相信是裴逢星。
裴逢星垂下眼,在桌边唯一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口吻如常:“季姑娘受了伤,可能需要人帮忙包扎吧。”
季文萱脸微红,心想这一下果然值得:
“那……那便劳烦裴公子了。”
她走过去,看了看,略微尴尬地扶起一个凳子再坐下。虽然裴逢星这人多少有些不解风情,可他模样俊俏,为人正直热心,这点小缺陷不算什么。
季文萱使了点小心思,将凳子摆得离裴逢星更近些。
她将受伤的手臂搁在桌上,又是一阵冷汗涔涔,痛的咬牙切齿。
裴逢星只管从储物袋里拿药物与纱布,动作从容不迫,哪怕慢了点,却很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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