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人让侍卫架着他胳膊押出地牢时,朱侯爷脸上并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问他,自己要去见谁。
一路没有半丝抵抗,规规矩矩地让侍卫将他押进了大堂。
朱侯爷一进去,大堂的门便在他身后,“嘭”地一声关上,屋内就只剩下了皇上,王公公,范伸和朱侯爷。
自打侍卫押着朱侯爷进门,皇上目光就一直在他身上。
看着他一脸的狼狈不复往日的威风,心头多半安慰了些。
往日,他能给他光鲜,今日自己也能让他落魄到一无所有。
他养出来的人,只能听他的话。
否则,他便能毁了他。
屋子里安静了几息,朱侯爷跟了他二十几年,岂能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如他所愿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饶道,“陛下,臣有罪。”
屋内灯火明亮,朱侯爷脸上那悲痛和悔过之色,皇上看了个明白,倒是好奇了,一声冷笑道,“你背叛朕,利用我儿,杀我儿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朱侯爷头磕在地上,也没狡辩,直接认了罪,“臣有罪,臣辜负了皇上……”
说完才抬起头,看着皇上真诚地道,“臣是该死,但臣心头一直放心不下,臣怕皇上着了奸人的道啊……”
朱侯爷的聪明同朱贵妃一样,从不正面去面对自己的过错,而是找出另外一件高过于自身过错的事情,朱侯爷不待皇上开口,又继续道,“陛下,那秦府闹鬼,确实是秦家余孽所为,是秦家余孽联同韩家,太子一起蒙骗了皇上,臣对陛下所言句句属实,他们就是想挑拨臣同陛下的关系,目的为翻案,想要皇上背上千古骂名……”
朱侯爷被关了好几日,虽了解皇上,却不知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这话若是放在今儿早上,皇上或许还会动容。
让他出来同韩家对抗。
可如今,皇上已经改变了主意。
他不需要他再替自己卖命,千古骂名,不是自己来背,而是他朱侯爷。
皇上今儿来,也不是为了问他秦家的余孽,也并非是为二十几年前他们一同策划的火药冤案为难,自身想问问他,为何他要背叛自己。
连阮大人都能猜出来,他那番自寻死路,炸了江南知州府,没那么简单。
更何况是多年同他相处的皇上。
原本皇上打算等着他自己翻墙跳出来,露出马脚,今儿文王出事之后,他也没那个耐心了,直接问道,“侯府的丫鬟在哪。”
朱侯爷一愣,“陛下,臣冤枉……”
皇上又是一声冷笑,“朕冤枉了你?”声音陡然一厉,愤然地道,“你那夫人捅了篓子,朕让你自己解决,你倒是干脆将人弄死了,却又给自己落下了个把柄,一路追着那丫鬟到了江南,为的是什么?当真是为了怕那两人被暴露了出来吗?你真有如此忠心,为何不报于朕?”
皇上盯着他道,“那丫鬟被朕先找到,你便急着想要灭口,不惜对范大人下手,对王爷下手,更是打起了那两老人的主意,想要以此来要挟朕,为的不就是你那个潜伏在朕宫中二十几年的眼线……”
朱侯爷听完前半句,心都已经凉了,再听完了后半句后,便渐渐地明白了如今的形势。
事情还没暴露。
还未走到最糟糕的地步。
“陛下……”朱侯爷抬起头,正打算‘招’了,皇上却又突然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好好同朕说,当年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朕。”
那话问完,皇上自己都愣了愣,不明白为何会说出“你们”二字。
话到了嘴边,几乎是脱口而出。
对面朱侯爷的神色,也在那一瞬间露出了慌乱。
冷不防的一个试探,最能抓住人内心。
朱侯爷再深的城府,抵不过心虚,眼里的慌乱,即便是一闪而过,也没能逃出皇上的眼睛。
“说吧。”皇上咬牙道,“朕能留你一个全尸。”
皇上也没料到,自己的一个‘口误’会让朱侯爷惊慌起来,那句“你们”虽有很多种解释,可以是朱家人,也可以是当年那两个老奴。
但此时,皇上脑子里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只想听他朱侯爷说。
说出一个可以将所有的破绽都圆回去的理由,或是说出一个让他的娇娇宁愿喂自己儿子毒药,也要保住他朱侯爷的理由来。
第98章
朱侯爷的慌乱不过瞬间, 便调节了回来。
并没有因为皇上的话而乱了分寸。
同样都是两个老奸巨猾的人,论起心头的城府和算计,谁也不输给谁半分。
倘若皇上当真知道了真相, 就凭他皇上的尊严,岂能还会说出,留他一个全尸这等子鬼话。
怕是早就将他五马分尸,抄家灭族了。
今夜又怎会出现在这,浪费功夫同他周旋。
他今夜过来是为何, 朱侯爷大抵已经猜出来了。
必定是在贵妃娘娘身上, 看出来了一些端倪,却又无法确定, 或是不愿去查证,才想着从自己这里套出其他更为可靠的证据出来。
这就是他一朝天子的软肋, 也是他的可悲之处。
朱侯爷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在牢中呆了这么几日,他早就为自己想好了托词和出路, 当下便又磕了一个头道, “陛下, 臣对陛下一片赤诚……陛下为何就不愿意相信臣?”
朱侯爷说完才抬起头,痛心地看着皇上, “陛下仔细想想这大半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不觉得处处都透着蹊跷吗,那事二十几年都过去了,一直相安无事,为何秦家的余孽一回来, 突然就爆发了出来?从陛下的乾武殿闹鬼开始, 接二连三的事情, 不仅打得臣措手不及,怕是陛下也毫无准备……”
朱侯爷看着皇上渐渐眯起来的眼睛,知道他动摇了。
赶紧抓住了时机为自己争取机会,“且臣这回发现,王爷在离开江南时,除了范大人的人马之外,还有一股暗中势力在一路护送王爷回长安,为的是什么,显而易见,他们就是在等着王爷将证人带回去,一为秦家翻案,二为……”
朱侯爷没有说破,只着急地对皇上道,“对方是何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就是想为当年的秦家和国公府翻案,若是陛下再不醒悟,不仅是臣,还有陛下,怕是一个都逃不掉,臣死不足惜,可陛下不能着了他们的道啊……”
皇上一双眼睛如鹰,紧紧地盯着朱侯爷。
知道他此时是狗急跳墙,故意在转移自个儿的罪过,可那些话,却又无形中勾住了他,让他迟迟下不了死手。
心头正是一番衡量之时,大理寺外突地一道明亮的火光闪过,光线从那门外上的窗户上映照进来。
皇上瞳孔里的惊愕,霎时被照得清清楚楚。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接着便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守在暗处的禁军瞬间破门而入,护在了皇上身后。
大理寺的侍卫及时进来禀报范伸,“大人,有人前来劫狱。”
皇上的脸色瞬变,还未等范伸做出反应,先一步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
手指头指着跪在地上同样惊愕的朱侯爷愤怒地道,“朕就不该给你开口的机会,早就该将你碎尸万段,你朱成誉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费朕白养了你这么些年,喂不饱的白眼狼,你能有什么悔意……”
朱侯爷一脸苍白,百口莫辩。
“陛下,请陛下相信臣,不是臣……”朱侯爷的声音都是抖的,心头恨得抓狂。
眼见他就要成功了……
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能在这个时候来谋害他。
皇上骂完,再也不想看他一眼。
屋外的厮杀声传进来,皇上一双眼睛烧得通红,一字一句地对着朱侯爷绝情地道,“此等乱臣贼子,枉视朝纲,私藏火药,诬陷忠良,刺杀王爷,桩桩罪过属实,当斩!”
皇上说完,朱侯爷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彻底地结束了。
也不再去辩解。
眸色一厉,从那地上一瞬站了起来,手里的铁链便猛地一甩,甩在了身旁侍卫的身上。
如今被人这番一逼,除了顺应当下越狱之外,他已无路可走。
屋内瞬间又成了战场。
“大胆,逆贼。”皇上愤怒地看着朱侯爷,气得咬牙,后退一步躲在了范伸身后道,“今儿若是抓到了也别审了,就地正法,朕要亲自验尸。”
范伸脚步立在那,一步都未动,见皇上主动躲到了他身后了,才道,“此地不宜久留,陛下先且回宫,后面的事臣来应付。”
王公公看情势不对,也赶紧劝道,“皇上先回宫,那朱侯爷岂是个省事的人,就怕他狗急跳墙……”
适才火药一炸,大理寺早就乱成了一团,皇上心头也虚,哪里还敢停留。
范伸和禁军护卫一路将其送出了大理寺,上了回宫的马车。
范伸又调配了大理寺的人马相随,马车没有半分耽搁,拉着皇上匆匆地赶回了宫中。
等皇上的马车出了大理寺的巷子口了,范伸才回过头提步迈进了一片浓烟的大理寺。
大火已经被天上的雨水浇灭,寺内一片狼藉。
范伸刚往里走了没几步,阮大人便从对面着急地跑了过来,一身衣裳被淋透,脸上也是也糊了黑灰,狼狈至极。
人还未到跟前,便是一脸惊慌,颤抖地道,“大人,朱侯爷跑了……”
他一月前才到的长安,虽然知道大理寺不是个太平的地儿,但如此大的阵势,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见。
适才他守在那门外,看着漫天大雨,并未察觉到半点动静。
可平地突地一声惊雷,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整个大理寺脚下都为之一震,还未等他从惊愕中醒过神,一批的死士,便又从雨雾中密密麻麻地爬了进来。
幸得他照范大人的吩咐,提前有所防备,否则,今儿后果不堪设想。
这好不容易,将死士散退,让皇上平安地出了寺,回头却又听说,朱侯爷跑了。
朱侯爷今夜公然劫狱,若是朕让他成功了,明儿传出去,大理寺不就成了众人的笑柄。
阮大人急得焦头烂额。
说完便见范伸抬头望了一眼身后满目狼藉的大理寺,撂下了一句,“尽快清理出来。”后便转过了脚尖,提步走了出去。
雨水淋在他身上,那黑袍不知道浸透了几层,白皙的脸上也沾满了水珠,却瞧不出半点狼狈,反而多了几分坚毅。
阮大人愣愣地看着他跨上了马匹,直到马蹄声响了起来,阮大人才回过神,往前追了两步,赶紧问道,“大人要不要带上侍卫……”
马蹄溅起了水花。
阮大人那句话,最终只含在了喉咙。
***
大理寺内,朱侯爷正躲在了一堆炸毁的砖石旁,从那墙内的缝隙中,看着范伸的马匹离开了大理寺后,才转身摸去了大理寺的后院。
曾经他也是这里的大理寺卿,任职了五六年,每一处他都很熟悉。
范伸一走,朱侯爷便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寺内的人,从大理寺的后墙上跳了下来。
夜色漆黑,又落着雨。
朱侯爷那一跳,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墙根处正立着一人。
等他走出去好几步了,才听到身后传出了一道平静的声音,“侯爷,要上哪?”
那声音无比的沉稳。
似是早已在此等候了他多时。
朱侯爷周身一瞬凉了个透,脸色霎时苍白。
脚步顿在那,好半晌才回头。
范伸也不急,等着他回头看了过来,才从那墙根处直起了身,一面看着他一面缓缓地朝着他走了过去,“从这出去,大理寺一里以外,所有的路口,均有人把守,侯爷若是运气好,避开了追兵到了侯府,守在侯府的人倒是巴不得领了这份功劳,若是侯爷不想回侯府,又侥幸逃到了城门口,城门口巡防营的人,也挺乐意见到侯爷,如此一算,侯爷今儿似乎走哪里,都不妥。”
范伸说完,脚步刚好停在了朱侯爷跟前。
朱侯爷看着他唇角轻松抿起的笑容,眼角一抽,此时的自己,就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兽,供人逗玩。
朱侯爷的目光中不由透出了愤怒,然下一瞬,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盯着范伸,“大人今夜如此费尽心思拦了老夫的路,当也不是有那闲心专程前来相告。”
范伸一笑,反问他,“那侯爷觉得我今儿拦你,是为何?”
朱侯爷盯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饶是比他多活了几十年,此时心头也生了乱。
自打皇上开始重用起了范伸,朱侯爷便从未对他掉以轻心过,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尽量绕着他走,如今几回正面碰上,才真正领会到了他的手段和本事。
范伸身上有一股旁人无法做到的镇定。
能让人安心,也能让人后背生寒。
只有掌控了全局的人,才能如此从内而外散发出这等震慑人的压迫感。
第99章
朱侯爷嘴里的答案原本已经呼之欲出, 被他如此一问,却又不敢肯定了。
范伸也没再为难他,将隐在身后的那个包袱递了过去, “侯爷如此聪明,应该知道去哪儿最为安全。”
朱侯爷怔住,陌生地看着他。
范伸却是一个字都没解释,转身就走。
这回朱侯爷倒是急了,他狡诈了这么多年, 今儿还是头一回遇上了一个雪中送炭之人, 更何况那人还是范伸。
朱侯爷就跟做梦一般,觉得尤其玄幻, 忙地往前追了两步,唤住了他, “大人,何意?”
范伸脚步慢了下来, 回头看着他, “不必谢我, 我心善。”
朱侯爷的嘴角几个抽抽。
却又见范伸敛了脸上的玩笑,神色真诚地道, “侯爷上回在巷子口的那番说辞打动了我,我打算为自己积一分德, 侯爷下回为人,要不也试试,积点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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