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一壁听,一壁笑睇顾鸾。
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原本难以察觉。对方这般慌了阵脚,还不是让她的传言诈的?
顾鸾觉察他的目光,心底自有些得意,故作从容地直了直身子,问那宦官:“何人支使的他?”
问罢,她就等着那宦官说出仪嫔。
却听他道:“说是舒嫔娘娘。”
“舒嫔?”顾鸾一愕,头一个反应便是:不可能!
那日在竹园的事仪嫔身边的盈月和欣和县主,从前在宫中有过万般算计的也是仪嫔,倒头来供出的怎能是舒嫔?
滞了一滞,她又问:“舒嫔缘何害我?”
“他说他不清楚。”那宦官垂首道,“他连这香是何用途也不知,只是舒嫔身边的宫人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让他在那院子里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这香焚了,他为钱办的事。后来您的马疯了,他才猜想与这香有关。”
楚稷沉吟半晌,启唇:“差事办得不错,去找张俊领赏。”
三人顿显喜色,连忙叩拜谢恩,继而便察言观色地告了退。
顾鸾心中不安,等他们退远了,才道:“我觉得不是舒嫔……”
“自然不是。”楚稷轻喟,“障眼法罢了。”
见他也心里有数,顾鸾稍松了口气,又说:“仅凭这一支香,纵使能让柿子疯起来,也不足以将它引到竹园。我猜路上也还有别的东西,该让宫人仔细搜一搜。”
“嗯。”楚稷点头,两指拈起那一小截未燃尽的线香,“这东西也要让太医来验一验。”
当日下午,张俊便带着宫人仔仔细细地将那日柿子走过的路搜了几个来回。宫道都铺着青石板,若要插香,唯石板缝里可行。可若插在道路中央又太显眼,若要不被发现,就只能像在驯兽司的院子里一样插在墙下。
傍晚时分,张俊却只得苦着张脸回纯熙宫禀话:“没有……下奴带着人搜了几遍,一根都没找到。”
顾鸾说:“或许并未离墙根那么近,隔了一块石板呢?”
“也找了。”张俊摇头,“都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这就怪了。
线香极细,卡在石板间虽不易找,可若沿路点过,也不该一根都找不见。洒扫的宫人干活再仔细,也犯不着抠石板缝去。
顾鸾凝神陷入苦思,楚稷则道:“先传王之实来吧。”
他原想等多找出些残香再着王之实一并验过,现下既只有这一截,也只得先让他看了。
因着贤昭容昏迷,太医院院判王之实近来几是住在了宫里。闻得传召,他不足一刻便到了。外
外头的传言进来闹得厉害,他多少也信了几分,以为佳嫔娘娘即便没死也必定遭了重刑。入殿时见佳嫔见正与皇帝对坐喝茶,王之实不免一愣,旋即心生庆幸自己没害了这条人命。
“皇上圣安、佳嫔娘娘安。”王之实叩拜施礼,伏着身,闻得上头搁下瓷盏的轻响。
皇帝淡声道:“这东西你看看。”
王之实不知是何物,依言起身,上前查看。
那一小截细圆杆落入眼帘的时候他便觉不好,再凑至鼻前一嗅,后脊登时渗出冷汗。
这香,是他为仪嫔制的。
好在他曾历经波澜,心下虽惊,面上仍能维持镇定,带着惑色道:“这是种香……不知皇上要问什么?”
楚稷道:“佳嫔的马,可会是闻了这东西才疯的?”
会。
王之实清楚答案,却不敢答,躬身回说:“这……若只靠看和闻,臣验不出,还需焚了,迁马来一试才可。可这余量又太少,怕是也试不出。”
顾鸾黛眉蹙起,想了想,又问:“那若马儿闻这东西疯过一回,日后可还会再疯,抑或影响脾性?”
“这应是不至于。”王之实摇头,“只是嗅了些香而已,不当有那么强的功效。”
顾鸾略微松了口气。
宫里头出了这种畜生伤人的事,畜生多半是要被处死的。这回楚稷迟迟没有下旨无非是顾着她,若柿子日后再行伤人必定难逃一劫。
深宫里,人与人间的算计太多,不好说哪个干净哪个脏。可被牵连进去的这些东西,却真是个个无辜。
顾鸾跟着又问:“那太医您再看看……就这么一支香,有多大可能将马从驯兽司引到竹园去?本宫瞧着,这香气应是飘不了那么远吧?”
王之实颔首:“必定飘不了那么远。”
“皇上看。”顾鸾皱眉摇头,“多半还是另有缘故。臣妾觉得,那条宫道还得再搜,若再搜出点什么来,指不准就能查明原委了。”
王之实心头忽而一紧。
不动声色地抬眸看看佳嫔,他心跳愈来愈重。慌张漫开,一时想逼他往前走,一时又让他想退缩。想想命悬一线的贤昭容,他终是将心一横,决定铤而走险。
“……佳嫔娘娘。”太医忽地又开口,顾鸾看向他,他道,“娘娘若怕那马留下病根……臣也可再开一剂安神的香,给它调养调养,用上几日即可。”
“当真?”顾鸾面露欣喜,“太好了,有劳太医。”
“娘娘客气了。”王之实长揖,“这安神的香……其实不仅马可以用,人用来也极好。臣多留一些给娘娘,娘娘若睡不着,亦可焚来一试。”
“这样好?”顾鸾宽和地笑起来,“也好。本宫近几日睡得就不太香,心里挂着事,时常会醒。”
如此,正好。
王之实的心跳又快了几拍,默不作声地退去外殿,打开药箱,取了几枚香塔出来。
这其实就是寻常所用的安神香。
对人确是有效,但对马无用。
.
这晚临睡前,顾鸾便依王院判所言,让燕歌在寝殿里焚了一枚香塔。
香塔多是倒流香,焚起时烟雾下沉,可供观赏。宫中因而特制了许多漂亮的香插,燕歌取了一座山水样式的来,香塔置于山顶之上,烟雾逐渐漫开便如同山涧云海,如梦似幻。
顾鸾平日不太用这些玩意儿,不禁觉得新奇,上床之前坐在旁边看了好半晌。楚稷躺在床上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直觉无奈,又见她沐浴之后就只穿着寝衣,还光脚踩在地上,终是起身下了床,三两步过去把她抱回来。
“我就是看看!”顾鸾小声抱怨。
他把她放到床上,掖好被子,边闭眼边拍一拍她:“白日再看,先睡了。”
她意犹未尽,还是闷闷地“哦”了一声,依言闭眼眼睛。
安神的熏香果然有用,不过多时楚稷便涌上了昏沉睡意。脑海中恍惚已渐起梦境,陡觉身边一颤,又将他一下子拉回清醒。
触觉睁开眼,顾鸾已惊坐起身。
“怎么了?”他皱眉。
顾鸾滞了滞,一把攥住他的胳膊:“香塔是倒流香!”
“是啊。”他颔首,“怎么了?”
她心中突突跳着,怔了半晌,又说:“除了线香,还有倒流香。”
复又怔神一瞬,楚稷亦惊坐起身:“张俊!”
张俊应声入殿,楚稷凝神细思:“再带人去查驯兽司到竹园间的宫道,地上不必找了,只看墙瓦。”
“墙瓦?”张俊怔忪,又闻佳嫔说:“找香塔的灰烬。”
讶色在张俊面上一晃,他旋即恍悟,疾步退去殿外,挑了班宫人,浩浩荡荡离开。
白日里摸不清的事情突然又有了希望,顾鸾躺回床上兴奋不已,兀自含着笑怔了会儿身,她翻身将楚稷一抱:“我睡不着了。”
“嗤。”他轻笑,翻过身来,吻在她额上,“事情再大都得好好睡觉,听话。”
“哦。”她在他怀里点点头,闭上眼尽力入睡。约是那安神香着实不错的缘故,她兴奋的神思很快便安稳下来,继而睡意涌上,很快沉沉睡去。
再至天明时,楚稷比顾鸾醒得早了一些。张俊已恭候多时,见皇帝起床,他顶着一双乌青眼捧着木匣入殿禀话。
“一共找到十七枚。”他边说边打开木匣,匣中一枚枚燃尽的香塔灰形状不变,只是颜色成了灰白,“还有几处的灰烬许是被风刮走了,但留了烟油在瓦上。下奴着人刮下来闻了闻,味道都一样。”
为让烟雾下沉以供观赏,香塔的烟油总比线香重些,燃尽也会留下黏腻的痕迹,且难以洗掉。
楚稷闻言冷笑:“真是心思缜密,却不知行事阴毒终会留下马脚。”
“是。”张俊躬身。
顾鸾在这时醒过来,见楚稷已起床,便撑身坐起。
楚稷看向她:“确是香塔。”
顾鸾精神一振。
楚稷又吩咐张俊:“去查是谁放上去的。”
“已查到了。”张俊躬身,“一平日负责冲洗墙瓦的宦官招供是他所为。柿子发疯那日恰是他当值,与驯兽司的那个约定了好了时间,就将焚起的香塔一一放了上去,从驯兽司一直燃到德馨门,再从德馨门处拐弯至竹园。”
“依着原本的打算,他该在事成之后将灰烬与烟油尽数洗净。但佳嫔娘娘很快安排了人手将那条路都看住了,他不敢妄动,这才留了痕迹。”
张俊言毕噤声,顾鸾皱了皱眉:“没了?”
“……没了。”张俊迟疑道,“娘娘还想问什么,下奴再去审。”
“他没供出是何人支使?”她道。
张俊回说:“还没有,佳嫔娘娘莫急,容下奴慢慢撬开他的嘴。”
顾鸾又言:“再者,竹园当时那么多人,柿子怎的就专冲贤昭容去了?也需细问。”
张俊颔首:“娘娘说的是。”
“去吧。”楚稷点头,张俊便告了退。
忙了一夜未眠,张俊在殿中尚能维持仪态,退出寝殿就禁不住地打了哈欠。
遂招手唤来左右:“我得去睡一会儿。那小子,不能让他闭眼,你们去跟前盯着。除非他招出是谁,否则不许吃喝,也别想睡。”
“诺。”两旁的宦官抱拳应声。
寝殿之中,顾鸾起身梳妆,半晌未语。直至发髻快梳好了,才突然道:“驯兽司那个只是拿钱办事,什么也不知道。但这回这个,我觉得应是仪嫔的亲信了。”
“嗯。”楚稷颔首,“放这么多香塔,明显心存不轨又太过惹眼,一旦被察觉便要丧命,若非亲信怕是不肯这样铤而走险。”
“是。”顾鸾点点头,“这也是更为关键的一环,若非亲信,仪嫔约也不放心他去办。”
这般道理不难想清,二人心觉仪嫔十之八九脱不了干系。然而真审起来,张俊那边却迟迟拿不到口供。
这人的骨头是有些硬的,受了刑先咬舒嫔、又说是佳嫔,后又改口攀咬皇后。偏对仪嫔只字不提,让人无可奈何。
张俊为此恨得咬牙切齿:“你这般将旁人都咬一圈,偏绕过她,便说明幕后主使正是她了!”
――可这话能这么说,审案却不能这么审。如此硬安到仪嫔身上,定了罪都没法跟允国公府交待。
如此一连过了两天两夜,此人仍不松口。张俊心下恼恨却无计可施,怕被皇帝训斥,只得私下去央顾鸾帮他在皇上跟前说说好话,求皇上再容他些时间。
他进殿时,柳宜也在。张俊略作迟疑,终觉柳宜不是外人,便当着她的面将话说了。
柳宜还没听完就笑话起来:“瞧你这差事办的。还是皇上跟前的头一号红人呢,这点事都问不出来。”
“不敢当不敢当。”张俊有求于人,抓住一切机会捧顾鸾,“要说在皇上跟前得脸,这排头一号的还得是咱佳嫔娘娘!”
顾鸾听着他的刻意奉承,绷不住地笑。又睃一眼柳宜的神色,意有所指地提点张俊:“你若说这个,长辈总有长辈的本事。我再合皇上的意,怕也是比不上呢。”
张俊短暂一怔,旋即意会,猛地一拍脑门:“下奴糊涂!”言毕他就凑到了柳宜跟前,满脸堆着笑,“还是得……还是得仰赖姑姑!”
柳宜冷着张脸,不咸不淡地有意呛他:“皇上跟前的头一号红人在那儿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这……”张俊作势抽了自己一嘴巴,“我这是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累晕了。论这个,那还得是……”
说及此处他又蓦然反应过来,顿时噎声。
一时之间,殿中安静。张俊看看柳宜又瞧瞧顾鸾,奉承哪个都不是,进退两难。
柳宜和顾鸾相视一望,各自崩了一息,又扑哧都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顾鸾笑倒在茶榻上,柳宜伏向案桌,指着张俊骂:“你也有这样讨不着好的时候!”
“……姑姑。”张俊竭力地想笑,脸色却比哭还难看。
柳宜终是起了身:“走吧,姑姑替你去瞧瞧。”
“谢姑姑!”张俊自感得救,忙低眉顺眼地将柳宜往外请。
出了纯熙宫的宫门,柳宜径直往东走去,张俊浅怔,出言提醒她:“姑姑,人现在压在紫宸殿后。”
“我知道。”柳宜摆摆手,“我不去见他。”
“那您……”
柳宜又道:“咱会会仪嫔去。”
眼见柳宜与张俊一道离开,燕歌进了殿,神色发怔:“宜姑姑怎的突然走了?”
“张俊问不出话,求宜姑姑帮忙。”顾鸾衔着笑,望了望窗外,“我估计她不会去审那宦官,是冲着仪嫔去了,一会儿你去跟皇上回个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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