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几步外看了眼,和和气气地走过来,吩咐宫人:“还不快去备步辇来,送佳妃去歇下。”说着便望向皇帝,双目盈盈,掩着万千心事,“路上颠簸,皇上今日可该多陪一陪佳妃。”
却见皇帝一笑:“朕还有些事要忙。”说罢他复又看向佳妃,“你先回去歇一歇,朕晚些再过来。”
皇后略是一怔,心底竟有些快意。
他到底也不是时时都要去陪着佳妃的,总还有些事能让他把佳妃丢下不管。
顾鸾倒没多想什么。他跟她向来说话实在,说有事就是真的有事,不会诓她。
一后一妃便一齐施礼恭送,待得皇帝进了清凉殿,顾鸾的步辇也备好了,她又朝皇后福了福:“臣妾告退。”
皇后莞尔:“算着再有月余就该生了,佳妃好生安胎。”
“谢娘娘关照。”顾鸾衔着笑告了退。
顾鸾坐稳,步辇一路向西北边而去。楚稷原本还想挑个离清凉殿最近的宫室给她,最后挑三拣四选下来的结果却与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定下的清心苑几是与清凉殿最远的一处院落了。
好在地方虽偏却很凉快,进了院门就是一大片水,水中栽有菡萏,这会儿开得正好。水上石廊曲折,可供行走,行至顶端就是正屋。
到后院里,更是假山凉亭湖泊皆备,院角处还直接将山脚的一处瀑布圈了进来,水流声叮咚悦耳。
顾鸾活了一辈子,却不知道行宫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进了院门就先四下里转了一圈,而后才从后院回了屋去。
进了卧房,已在房中静候多时的妇人站起身:“阿鸾……”
顾鸾闻声一愕,抬眸更是讶异:“娘?!”
两载未见,顾夫人双眸直沁出泪来。上前几步攥住她的手,一味左看右看:“都好吧?”
顾鸾一时仍在这突然而至的母女重逢里回不过神――几十年了,她竟还能跟母亲重见。
好生怔忪半晌,她才忙答道:“都好……都好着呢!”
顾夫人攥住她的手:“快好好歇着,你这月份大了,一路从京中过来我都紧张。”
“我没事。”顾鸾笑起来。母女二人一同坐到临窗的茶榻上,顾鸾问:“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皇上下的旨。”顾夫人觑着她,“倒是你,有孕了也不来个信。若不是皇上差人传我来陪你,我都还不知你有喜了。”
“……我怕您和爹爹担心。”顾鸾含糊道。
她其实是忘了。
一别几十载,重生之后她也就跟父亲见过那一回,一时间找不回“有事要跟家里说”的习惯。但能再见到父母她也自然还是开心的,抬手抚了抚小腹:“您要当外祖母了,高不高兴?”
“哪能不高兴呢?”顾夫人的目光也落在她的小腹上,“我们听说你有喜,当日就高兴得一晚没睡好。第二日又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又没睡好。亏得皇上差去传话的公公知道些情况,说你胎像一直不错,我跟你爹才安下心来。”
“胎像是挺好的。”顾鸾抿笑,忽而想起什么,笑意又一下子弄了,直笑出声来。
顾夫人看着她:“笑什么?”
顾鸾摇摇头:“怪不得皇上方才不肯过来,说是有事,我还信了……”
现下看来,该是怕搅扰她们母女重逢吧。
他这个人,对人惯是有几分体谅的。明明自己是帝王之尊,开个口就可让旁人退开,却每每听说她在跟贤昭仪小坐他都不想来扰她们清闲。
如今知道她要见母亲,他必是更有心避一避了。
顾夫人听言,神情微凝,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皇上对你当真不错?”
“嗯。”顾鸾点点头,“我知道您和爹爹担心什么,但皇上他……”她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形容,溢美之词在心底涌出许多,连她自己都觉得若让母亲听了未免太过浮夸,就只说了一句,“是个很好的人。”
“那就好。”顾夫人松气,“你过得好,爹娘就高兴。但娘还是要给你提个醒,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载,你还是把喜怒哀乐都系在旁人身上,来日倘使有什么变数,你也得看开,日子总归是你自己的。”
“这我都明白。”顾鸾抿唇。
上一世她就是那样过来的,一辈子只为自己活。最后虽有缺憾,却也算一生都平安富足。
这一世她也仍清楚这份道理,只是随着相伴的日子越来越久,她越来越信得过他这个人了。诚然,倘他有朝一日真的变了,她还是要过好自己,可在那之前,她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他。
说了一会子话,母女两个一同用了午膳,顾鸾接着就耍了赖,纠缠着顾夫人跟她一同躺到床上去午睡,顾夫人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自己都快当娘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顾鸾没脸没皮地堆着笑,与她一起躺下。躺下后她侧首看了看,只觉恍如隔世。
不,不是“恍如隔世”,是确确实实地隔了一世。
上一世年幼的时候,她最爱在夏日里撒娇耍赖地把父亲从房里推出去,好自己霸占半张床,跟母亲一起午睡。那段时光是惬意的,后来进宫的时日久了,事情多起来,她就好像忘了这些。直到晚年时,闲来无事又鬼使神差地记起,心下常一阵唏嘘。
顾夫人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沉吟了会儿:“太医真说你胎像好?”
“真的呀。”顾鸾浅怔,“怎么了?”
“我瞧着你这肚子……总觉得比寻常七八个月的身孕要大些。方才坐着说话还不太明显,躺下就看得更分明了。”顾夫人边说边翻过身,面朝着她,露出忧色,“我知道宫里吃得好,孩子大些也应当的。但可别弄得个胎大难生,那你可就要遭罪了。”
其实不止是遭罪。顾夫人怕吓着她,话说得委婉了许多――倘使真是“胎大难生”,丢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
略作沉吟,顾夫人又问:“产婆可都备妥了?”
“备妥了。”顾鸾点点头,“御前的张公公去挑的人,皇上又亲自将典籍过目了一遍。都是家世清白可靠的,您放心。”
顾夫人犹自迟疑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那就好……”
椒房殿里,皇后原也有心睡上一觉以解连日颠簸的疲乏,听宫人进来禀了话却睡不着了,沉着脸坐在茶榻边,一语不发地喝了半晌的茶。
景云立在旁边,腹稿打了许多遍,才敢不疼不痒地劝上一句:“娘家人进宫来陪产,原就是有例可循的。佳妃的爹娘虽身在河南,离得远些,但既是受诏而来便也不算坏了规矩。”
可皇后说:“这个本宫也知道。”
景云滞了滞:“那您又何必不高兴呢?”
皇后黛眉浅皱:“佳妃是御前出来的人,行事素来是有分寸的,宫里的事她都看得明白。本宫怀着永昌的时候,为做后宫表率,没有大费周章地让母亲进宫,便是贤昭仪也看懂了,只字未提让娘家人进宫之事。如今,佳妃反倒不懂了?”
景云一愣,不料皇后会挑佳妃这个错处。
略作思忖,她只得顺着皇后的话说:“佳妃娘娘是该懂的。可也或许……是私心占了上峰,实在思念家人便顾不得那许多,就还是让顾夫人进来了?”
皇后的脸色仍不太好看,又抿了口茶,重重缓了一息:“但愿如此吧。”
倘若真如景云所言,她便不会跟佳妃计较。一入宫门深似海,思念家人终不是什么错处,佳妃又有着身孕,她身为皇后也该照顾有孕嫔妃的心思。
但她只怕佳妃是有意耀武扬威。
近来她总是这样紧张,从前不曾有过的刻薄时不时地涌出开,止也止不住。
经过几次之后她就慢慢地懂了,嫡妻与宠妾就是难以相处的。即便她无意争宠,却挡不住宠妃想与她分庭抗礼。
.
一个下午在惬意中过得很快,顾鸾与母亲一起在清心苑附近走了走,回来后又带母亲去瞧了瞧柿子。
清心苑里也是先一步为柿子砌了马棚的,它却自在惯了,到了陌生的地方也不爱在马棚里待着,就慢悠悠地绕着后院溜达,熟悉新的“领地”。
顾鸾带着母亲去找它的时候,它正悠闲地在后院的湖边饮水,顽皮起来一头扎进瀑布,鬃毛都被打得湿漉漉地,它又飞速一抖,甩得水珠四溅。
“柿子!”顾鸾唤它,它转过脸,视线定在旁边的陌生人身上,认真地看了看。
接着,它好像很快认定了顾夫人是“自己人”,踏着小碎步一颠一颠地跑到顾夫人跟前,二话不说就把湿漉漉地大脑袋往顾夫人怀里拱。
“哎哟!”顾夫人吓得一躲,发觉它只是在耍赖就笑了,伸手揉它的毛,“这马怎么……怎么……”
怎么养得跟狗似的!
顾鸾看着柿子发笑,抬眼间看到一道人影在假山边探头探脑,认出是张俊,就跟母亲说:“张公公来了,您等一会儿,我去问问他什么事。”
“你去吧。”顾夫人笑道,顾鸾朝张俊走去,行至近前,张俊一揖:“娘娘安好。皇上差下奴来问问,他晚上若要来用膳,可方便么?”
张俊边说边遥遥地扫了眼顾夫人。顾鸾自知为何有此一问,想了想,面露愧疚:“你跟皇上说,我今晚再跟母亲用个膳,让他晚些过来吧……”
“好。”张俊一揖,这就告了退。又过一个多时辰便是用晚膳的时间,顾鸾传了膳和母亲一起用,清心苑中的膳桌是四方的,靠在窗边,从窗户望出去正好是后院。顾鸾无意中往窗外一瞧,一眼看到柿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嗤地笑了声:“别耍赖,一会儿拿苹果给你吃。”
柿子好像听懂了,转过头来看她一眼,马蹄往天上蹬一蹬,很高兴的模样。
是以用完晚膳母女二人又一道去喂马,柿子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在讨好顾夫人,惹得顾夫人看着它就绷不住地总想笑。
不知不觉,夕阳西斜,两人一马在后院的廊下乘着凉,张俊又来了。
这回顾鸾没能提前看见他,他便直接上了前:“娘娘、夫人。”
二人皆回过头,顾夫人浅怔:“公公有事?”
“这个……”张俊朝顾鸾一揖,神色稍有些不自然,“皇上说……他想过来跟您用个宵夜,行吗?”
“……”顾夫人看向女儿,神色间多有些诧异。顾鸾面色紧绷,也不好跟她解释他们两个素日有多黏糊,就跟张俊说:“那我去清凉殿吧。”
“不必了不必了!”张俊连连摆手,“皇上专门吩咐了,让您好生歇息。若您方便他就过来,不方便就罢了。”
顾夫人复杂的神色在二人间一荡:“皇上这是怕臣妇不自在。”说着就朝顾鸾欠了欠身,“时候也不早了,臣妇便先回房歇息,娘娘也早些歇着。”
“娘……”不等顾鸾把话说出来,张俊就笑容满面地一揖:“谢夫人体谅!”
“公公客气了。”顾夫人边说边摆摆手,就径自回了前院的厢房,顾鸾看向张俊,压着音抱怨:“他干什么呀!”
张俊盯着地:“皇上说他鲜少这么成日地见不着您。”
顾鸾:“晌午到行宫时不是还说了话!”
“那也就说了那么两句话。”张俊扯扯嘴角,伸手,“下奴扶您回屋坐着,再请皇上过来?”
“……”顾鸾无奈地看他一眼,“我这儿有燕歌,你去吧。”
“诺。”张俊长揖告退,飞快地往清凉殿奔去。
过了不足两刻,楚稷就到了。顾鸾估量了一下从清凉殿过来的距离,心知他走得急,忙将案头的冰镇酸梅汤端给他:“哪有这么急,弄得跟几年没见了似的。”
楚稷饮了口酸梅汤,不满地挑眉:“见了你娘就不要我了?”
“这叫什么话!”顾鸾瞪他,瞪完就憋不住地笑了,拉着他的手去落座。
二人一道用了宵夜,沐浴之后躺到床上,楚稷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声不吭地靠近,把她搂住。
顾鸾斜眼瞅瞅他:“好热。”
他闭着眼,装没听到。
她稍稍凑了凑,亲他一下:“我这不是刚见到我娘一天嘛,又没真忘了你。”
楚稷眉宇深锁:“算来你娘还要在宫里待上月余,唉……”他长声叹息,“我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噗!”顾鸾喷笑,撑着腰翻身,伸手环住在他颈间,“你最好啦!委屈你自己也要顾着我,我都知道的。”
“你知道?”楚稷睁开一只眼,眯着看看她,又阖上。
“那还不亲我一下。”他不咸不淡。
顾鸾抿抿唇,挪近,深吻下去。
他阖眸冷淡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笑音在他喉中漫开,他扶着她翻过身,还以一个悠长而放肆的吻。
顾鸾任由他嚣张地入侵她的唇舌,好半晌他才松开,含着笑抚一抚她的额头:“睡吧。”
“嗯。”顾鸾安然闭眼,不多时下意识地伸手,习惯性地将他的胳膊抱住。
楚稷慢悠悠地问:“不嫌热了?”
她没说话,只抱得更紧了些。
是夜,顾鸾罕见地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到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宫里很有几位皇子公主降生时“胎大难生”,大多落了个母子俱亡的下场。
那时候,她没太拿这些当回事,只在尚宫局里按部就班地忙着置办丧仪,最多慨叹两句世事无常。
但现在,这些场景重现眼前,伴着母亲的那句“可别弄得个胎大难生,那你可就要遭罪了”一起,搅得她恐惧蔓生,难以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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