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要挑人去办。朕想来想去,你爹最合适。等他到了,朕会下道密旨给他。”说着他语中一顿,“方才议的那些,我确是别有打算,只是不好跟朝臣们直说。这些事大抵还要再争几日,我若是挨了骂――”
他眼眸微眯,可怜兮兮地提要求:“你要哄我。”
顾鸾扑哧笑了,复又正色:“臣妾遵旨。”
他满意地舒了口气,遂拍拍她:“走,我让人挑了些有趣的东西给孩子们送回宫,咱们一起去看看,然后去用膳。”
“好。”顾鸾一应,便从他身上起了身。二人一道回了后院,瞧了瞧给孩子们挑的东西,而后便让人传了膳。
顾巍在四日后急赶而至,楚稷在行馆见了他,顾鸾也跟他一起喝了盏茶,接着他领了密旨,就匆匆赶走了。
也恰是在这一日,朝臣们终于拗不过天子的任性,在修建行宫等事上松了口,楚稷即刻就派了人出去,勒令几处村镇的百姓尽数迁走。
顾巍在半夜里赶到附近的村子,村中正民怨载道。皇帝下了严旨命他们五日内收拾好东西搬离,许多东西都不得不扔了,养活了不知多少人的数顷良田更不得不尽数丢下。有些在此地活了一辈子的老人舍不得走,伏在田边嚎啕大哭,此情此景唯在昏君当政时才能见到。
然而顾巍却顾不得这些,他穿过村庄,疾驰至村边的河道仔细查验,想到皇帝所言,仍在一阵阵地出冷汗。
皇帝跟他说:“朕不修行宫也不练兵,但要你去修整堤坝、再开几条河道。时间紧迫,此事怕是难以办完,你尽力而为便是,力求下雨时能少些洪涝。”
他听得云里雾里,不懂皇帝缘何这般突发奇想,皇帝便又跟他说:“台风要来了。”
台风。
顾巍活了半辈子尚未见过台风,却从书里读过。每每台风袭来,必定村庄良田尽毁、死伤无数,而后更会有瘟疫、饥荒,闹得民不聊生。
可眼下,江浙一带风和日丽。
他不知皇帝为何这样说,皇帝却也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不要问朕从何而知。”接着又道,“个中缘故,朕不能说,便连阿鸾也不知道。交给你去办,一是信得过你,二是……”言及此处,皇帝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阿鸾许久不晋位份了……”
“……”顾巍嘴角搐了下。
皇帝颔首:“有劳了。”
罢了。
救人要紧,便是不为阿鸾也得办好这差事。
顾巍立在河边查勘着,心情复杂。
现下是五月末,皇帝要他在七月末离开此地,避到苏州去。
时间很是紧迫。
.
是夜,顾鸾睡不着,趴在床上支着脑袋望着楚稷发呆。
两个人相伴多时,他不跟她说的事情已然很少,突然出了这么一件,直让她越想越好奇。
更何况外面已民怨载道,而他仍一意孤行。除了将她父亲派了出去之外,还从各处调集了粮草,说要暂存在苏杭两地的粮仓里,供修建行宫时用。
他在想什么呢?
她满脑子的不解。
宫中,皇后听说了皇帝所为,直一阵心惊。心惊之下她最先想到的自是佳妃,继而想起了皇帝那日与她的“促膝长谈”,踟蹰几番,还是赶到了颐宁宫去。
“太后娘娘知道,臣妾素来无心圣宠,也不想跟佳妃争。可这回……”她立在太后跟前,咬了咬唇,“佳妃未免太过了些。”
太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哀家倒没听明白,此事跟佳妃有什么相干?”
皇后哑了哑:“皇上不喜奢靡,从未做过这般大兴土木的事,偏生这回佳妃随着他出去他就动了念头……虽说也未必是佳妃出的主意,可佳妃既然伴在君侧,总该规劝才是,怎的就由着皇上的性子来呢?”
太后淡然:“当皇帝的拿定了主意的事,宠妃能干涉得了多少?皇后,皇帝从前跟你说过什么,哀家大抵知道一些,哀家不管他那些承诺也不管他那些道理,只以过来人的身份再叮嘱你两句。”
皇后赶忙下拜:“臣妾谨听太后教诲。”
“第一句――这人活着,若能真豁达自然好,可若是假豁达就还不如真小气,只会让自己活得难受。”太后说着淡然执盏,抿了口茶。
“另一句――佳妃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之间总该有些同病相怜的心思才好。皇帝再宠她,你也不该将错处尽数怪到她头上,既让她不好过,也逼疯了自己。”
皇后怔然,脑中一阵恍惚。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皇帝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帝王专宠,向来不是宠妃的错。
那时她就不明白他如何能这样说――难不成为了护住佳妃,他宁可自己背负骂名么?
没想到,现下连太后这样讲。
“皇帝再宠她,你也不该将错处尽数怪到她头上”。
――这话什么意思?
今上可是太后的亲儿子,怎的太后这话中明里暗里竟是再说若皇帝专宠,错在皇帝而不在佳妃?
“太后娘娘……佳妃就那么好?”皇后噎了噎,终是没忍住,满目困惑地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太后眉头倏皱,凝睇她须臾,缓出一声叹息:“罢了,江南所出之事咱们听到的都只是传言,你先不要管了。待得御驾回銮,哀家会问问皇帝。”
第92章 玉牌(“心意到了就行了!”顾鸾...)
整整两个月, 江浙一带骂声不断。顾鸾听说民怨四起之下甚至有人起了反心,在村镇间挑唆百姓起兵。
万幸,谋反从来不是易事, 百姓们不到揭不开锅的时候, 大抵不愿这样拼上身家性命去赌。
七月末,圣驾到了苏州。
故地重游, 顾鸾乔装改扮一番, 带着几个宫女结伴出去。途经当地的书院,书院中正有学子高谈阔论, 怒斥皇帝昏聩无能。
几个宫女听得脸色发白,她倒觉得有趣――自不是乐得听旁人骂楚稷,只是她实在好奇楚稷这一场大戏背后的隐情,继而也想知道待得真相公诸于世, 现下骂他的这些百姓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顾鸾于是便立在门边津津有味地听了半晌, 待得那几个书生结伴出来, 她上前搭了话:“公子似乎对朝中之事颇有见解。”
几人一并看她, 适才说话那个心生警惕:“听夫人的口音不像苏州人。”
顾鸾笑笑:“我夫君在朝为官,此番我们是一道随驾来的。”
那书生神色平静:“圣上行事悖乱,诸位大人合该多加规劝才是。”
“劝倒也劝过。”顾鸾垂眸,“但我听说, 皇上此举似是别有隐情, 个中缘故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甚清楚。只是今日既听诸位言及此事, 我倒也有个不情之请。”
几名书生相视一望:“夫人请说。”
顾鸾温声:“民怨一起,各样议论便不仅是道理,更是一股按不住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借着怨愤常能传得沸沸扬扬, 人尽皆知。可若事有变数,到了洗清嫌隙之时, 怨愤淡去,结果便也未必还能传得这样广,未必还能人尽皆知。如此一来,不知情者总归还是要心存不满的,皇上总也不可能四处跟人说理去。”
“几位既是读书人,便是国之栋梁。如今皇上行事不端,几位肯为百姓抱不平,是应当的。但若来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也请几位记得也要为皇上抱一声不平,平一平私下里的议论。”
她说完,那人就笑了,摇着头道:“夫人这样向着皇上,倒真是忠心。”
“我只为个理儿罢了。”顾鸾抿笑,“不能总任由着坏事传千里,好事却无人知,对不对?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放在国中也是一样的道理。若天子真有过错,天下人骂也骂得,可若没有,一些子虚乌有的议论总还是免了的好。”
那书生想想,思索着点头:“倒也是个道理。我们既读圣贤书,就当黑白分明。”
“正是。”顾鸾颔首,继而又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他们便各自走了。
傍晚回到行馆,她与楚稷说起此事,楚稷听完就笑:“哈哈哈哈哈你是要他们来日写文章夸我?”
“是啊。”她点点头,“我瞧那些读书人也不是只会斗嘴皮子的主儿。今日能让我听着几句骂,背地里就不知有多少对你不利的文章流传四方。我知你无心管这些闲事,但若他们肯留个意,来日见事出有因便为你鸣几句不平,咱们为何不要?”
“嗯,那就让他们写。”楚稷含着笑。
她坐到他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但何时能知晓结果?”
他心下一算:“再有十来日吧。”
“再有十来日”,这答案算是给得很细了。顾鸾只道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朝中斗争让他在暗中摸到了线索,十余日后便能将事情了结,却怎么也没料到竟等来了一场台风。
顾巍是在七月三十傍晚赶到的苏州,这日台风尚未现身,但已下起了大雨。他一路策马而来,赶至苏州行馆时已淋透了,楚稷正与旁人议事,闻讯就让宫人先侍奉他去更了衣,再让他和顾鸾一起用膳去。
又见到了父亲,顾鸾自然开心,用过膳后便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至楚稷从前宅过来,进门就问顾巍:“堤坝如何了?”
顾巍刚要见礼,被他一把拎住,滞了滞,拱手道:“时日太短,臣只得尽力将薄弱处加以修整,河道也依皇上吩咐,清了许多泥沙出来。”
楚稷松气,又问:“几处的百姓可都迁走了?”
“早已迁干净了。”顾巍道,“臣来苏州前奉旨去看了看,大多迁去了皇上所点的几处乡镇,也有些去了山上,亦是皇上指明可用的。”
“好。”楚稷衔笑,“此行辛苦了。朕会等此事了结再回京,到时经过河南,你接上夫人一并进宫,看看永昕和永昀。”
顾巍怔了一瞬,赶忙揖道:“谢皇上。”
言毕他便告了退。楚稷命人直接在行宫中为他安排了住处,以便他们父女相见。
八月初十,疾风裹挟骤雨席卷江浙。
苏州一地受灾并不严重,雨水却也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整两日,纵横城中的上百条河道都涨了水,低矮些的宅院、桥梁也难免会被淹没。
楚稷自此好生忙碌了几日,顾鸾见他忙,便也无心闷在房里躲雨,多数时候都在前宅的书房里陪着他。到了八月十三,陆续有附近各处的官员赶至苏州,禀奏受灾情形。
楚稷看着他们,心底舒畅。
天灾不遂人愿,但他已救下很多人。
迫于他的“淫威”被迫迁空的几处地方,正是上一世受灾最严重的之处。短短几日之内几万人殒命,不知多少人家被灭了满门。
而后便是饥荒。
在朝廷的赈灾钱粮运抵之前,不知已有多少人饿死。
但这回,借着修建行宫的名义,早已有大批钱粮陆续运抵苏杭两地,随时都可调运出去。
除此之外,他还借修建行宫跟户部要了一大笔钱,这笔钱现下拿来安置灾民正合适。
楚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事情,有他坐镇在这里,贪官污吏也不敢造次。
他一忙就忙到很晚,到了子时,顾鸾觉得困了,便先离了书房,回去就寝。
走进后院的住处,红稀绿暗两个正在兴致勃勃的议论。
红稀说:“真是神了……也不知皇上如何事先料到的台风要来,竟做下这么多准备。”
“可能是钦天监算的吧。”绿暗道,“我听说就连让百姓们搬迁的地点都很有讲究。台风一来雨也大,好些地方都有泥石流,皇上让他们搬去的那几座山倒都没见出事,安安稳稳的。”
顾鸾脚下顿了顿,没惊扰她们,径直走进卧房,脑海里却乱成一团。
她想起父亲那日禀奏的事,又是修堤坝又是挖河道,分明就是为应对这场水患。
可他召见父亲是五月末的事,那时候江浙一带风和日丽,最多只有梅雨惹人烦。
他如何知道台风要来的?
久违的一股猜测再度涌上心头,她回忆起之前察觉的一些细微怪事,心跳乱了起来,惹得她呼吸都慌。
又过约莫一个时辰,楚稷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事务,回到房中,神清气爽地躺下。
他刚闭上眼,忽觉身边的人翻过身来。
楚稷睁眼:“没睡?”
“睡不着。”顾鸾坐起身望着他,“我问你个事,行吗?”
他笑一声:“问啊。”
顾鸾:“你怎么提前知道台风要来的?”
楚稷眉心微跳,含笑如常:“钦天监算的。”
“真的?”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真的啊,不然呢?”他啧声,“总不能是我自己掐指算的吧。”
万一你活过一辈子呢?
顾鸾这般想着,目不转睛地又盯了他良久,可他的神色太过坦然。
她皱皱眉,迟疑着躺回去,他伸手揽住她,嬉皮笑脸地问她:“怎么了?怕我是龙王降世啊?”
“……没有。”顾鸾只得姑且信了他的说法。
但心底深处,那份猜测却散不开了。
从前种种俱是小事,一些改变虽来得看似没道理,但若说是因她而起,好似也说得通。
可这回,是提前预知台风的大事。
顾鸾虽不记得上一世的这一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眼下台风袭来,她隐约想起自己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江浙一地好似确有过一场台风。那时她的家乡受灾不算严重,但她的父亲也提心吊胆了数日,还在写给她的家书中提起了此事。
顾鸾一言不发地盯着幔帐上绣龙纹的顶子,脑海中胡思乱想着,上演了好一出惊心动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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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冬日已近。
台风摧毁的农田宅院尚不及修整,许多灾民仍只得暂时住在各地官员临时搭建的院子里。但好在钱粮还算充裕,更要紧的是没怎么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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