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老三没有给她戴耳麦,毕竟人在半空,脚不沾地,也唱不好歌。
于是那声尖叫被淹没在了庞大的合唱声里。
但台下的观众也看见她突然下坠了一截,都“啊”出了声。
老三不明就里抬起头来。
没有了固定重心的那根绳索,赵又锦在下坠途中忽然失去重心。偏偏后台的男生一时慌乱,居然用力拉绳,想把她又拉起来。
结果手忙脚乱之下,赵又锦突然头朝下,变成了倒栽葱,悬挂在半空晃荡。
安全起见,他们事先就商量好,赵又锦只是离地一两米。并且在她脚下,合唱团的背后,观众们看不见的地方,还铺有厚厚的垫子。
倒是不用担心赵又锦会有安全问题。
但眼下,穿裙子的“小鹿”忽然变成倒栽葱,那硕大的裙摆猛地掀起,盖住了她的头和脸。
裙子一翻,就露出了两条光溜溜的腿,和那条下午刚刚买的蕾丝灯笼打底裤。
出于慌乱,那两条腿还在半空中胡乱蹬了几下。
白生生的,纤细修长。
台下爆发出了比之前男男分手那一幕更响亮的哄笑声,不知是谁带头吹了声口哨,紧接着剧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说好的唯美,骤然间变成了滑稽大戏。
合唱的同学们都错愕了,抬头望着看不见头脸的赵又锦,和她吊在半空那光秃秃的腿……
一时不知该继续唱下去,直到节目结束,还是先管一管这只像是被人吊起来任人宰割的鹿。
老三咬牙,低声命令:“继续唱,唱完再说!”
朱晓娴站在她旁边,震惊道:“那就让她这么挂着???”
“不管怎么说,先表演完!”
于是人群骚动了片刻,又心不在焉地跟着伴奏唱起来,只是无数双眼睛都不受控制,频频往头顶瞄。
唱得比之前还要一言难尽。
台下的领导也被这一幕吓坏了,先是不明就里,接着站起来怒道:“还唱什么?赶紧上去把人放下来啊!”
可是已经有人先于他们踏上了舞台。
――
赵又锦懵了。
在她控制不住重心,忽然头朝下翻了一圈时,就已经怕得不行。
好在重心是没了,绳索还是安全把她吊在空中的。
裙子翻转过来,劈头盖脸罩住了她,视线里只有地上那一小块垫子。
她离地一米多,就是伸出手也够不着它。
腰被勒得死死的,因为整个人都掉了个头,绳索更紧了,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听见台下一片哗然,第一个念头是,糟糕,她毁了老三的节目。
第二个念头才是,当务之急是先下去。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腿露在外面,一时不知该庆幸下午买了条安全裤,还是该悲哀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安全裤……
难以名状的窘迫潮水般袭来,她又急又怕。
潜意识里,她就像某篇课文里讲过的那只小小昆虫,被突然滴下的树脂包裹住,动弹不得。
赵又锦能感觉到,自己满脸都在发烫,不知是这个姿势导致血液不畅,还是因为窘迫、慌乱。
她乞求有人能救救她。
她当然以为他们会立马停下来救她。
可几秒钟后,断掉的合唱声又一次响起。
没有人救她。
台上众人像是对此视若无睹,看不见她的窘迫与难堪,竟然重新唱起歌来。
歌还剩下一半,一分多钟的时间。
赵又锦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呼吸都忘了,最后缓缓升起的只有一个念头:她被抛弃了。
i guess that santa’s by
cae he’s never e around
她努力想拉住绳索,直起身来,可倒挂的姿势不允许她这样做。
along with all this christas cheer
it’s hard to be alone
他们还在唱着。
但她孤身一人。
赵又锦眼眶一热,充血的滋味从脸上蔓延到了眼底。
台下在哄笑。
台上在歌唱。
欢快的圣诞音乐里,麋鹿拉着车,圣诞老人挥洒礼物。
只有她沦为笑话,在承受所有人不加掩饰的嘲笑与瞩目。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她以为这一刻即将定格,她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时,忽然有人出现在面前。
裙摆遮住了视线,她看不见什么。
但台下的哄笑声消失了,同学们也没再唱了,只有伴奏在孤独地放着。
她听见有人大步冲上台,将这老旧的台面踩得砰砰作响。
视线里只有一小方天地,在这可怜且有限的范围内,她看见了一双脚。
锃亮的手工皮鞋。
考究的缝线,细密的针脚。
在看见它的那一刻,赵又锦像是重回水底的鱼。
上一秒还临近干涸,不论如何声嘶力竭,都似乎没人能听见的求救声,这一秒终于被传达出去。
即便她什么也没说,在这几千人齐聚一堂的偌大剧场里,也终有一个人听见了她的呼喊。
“赵又锦,跳下来。”
她听见他这样说。
起初是拼命摇头,一米多高的距离,头朝地……?
“你信我吗?”那人又问。
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冷静从容,疏离得像是这世界兵荒马乱都与他无关。
可这一刻,赵又锦就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显而易见的迫切与急躁。
她自己都没辨别出,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信。”
“我信。”
“那就松开腰上的安全扣,跳下来。”
其实不用跳,只要打开腰上的扣,她就会立马头朝地坠落下去。
赵又锦闭了闭眼,摸到了腰间冷冰冰的安全扣。
下一秒,啪嗒一声,金属弹片松开。
她以为自己会坠在垫子上,但她没有。
她被人紧紧抱住,小心翼翼着地。
裙摆被人哗的一声放了下去,歪歪扭扭的小鹿发箍也被他一把摘掉。
她睁开眼,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积蓄多时的泪像断了闸,拼命涌出。
“陈,陈亦行……”她哭着叫出他的名字。
下一刻,他脱掉大衣,毫不犹豫地罩在她头顶。
“我们走。”
他拉着她,大步流星穿过走道,消失在日落剧场。
推开门的那一刹,抬头是星河万里,身后是鸦雀无声的群众。
第48章
夜是黑的, 天是青的,路是寂静无声漫向远方的。
为了吸引大家来看晚会,学院的干部们组织了大批人马, 在通往落日剧场的林荫道上挂满装饰。
红色的是圣诞老人, 褐色的是拉车的驯鹿,白色是飘摇的雪花,绿色是梦里的圣诞树。
不时有标志指向剧场的方向:新闻与传播学院圣诞晚会, 诚邀您的参与。
夜幕宁静, 倒映在湖畔的那栋建筑里不时传来盛大的音乐, 隐隐夹杂着欢声笑语。
大概所有小孩都会憧憬新年,憧憬圣诞, 不分国籍与宗教, 仅仅是迷恋节日的欢乐氛围, 和那些古老动人的传说。
赵又锦也曾期盼过像电影里那样的圣诞节。
她幻想过无数次, 但没有一次是眼前这样,以喜剧结尾收场。
可笑的是, 喜剧是大家的,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喜剧的内核真的是悲剧。
而这悲剧是她一个人的。
头也不回逃离那个剧场,像是躲避凶猛巨兽,赵又锦步伐匆匆。
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欢声笑语、圣诞欢歌, 她才停下脚步,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原来他们已来到图书馆前。
它在黑夜中巍然伫立,不动声色, 冷眼旁观世人的喜怒哀乐。
在她旁边还有个身影,由始至终与她同行, 却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
她知道这人素来惜字如金,不过这段时间相处过后,他的话也逐渐多起来,今天却好像重回过去。
赵又锦忽然停下脚步,他察觉到了,也侧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赵又锦已经能很平静地说:“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陈亦行沉默片刻,拒绝了她从肩上拉下准备还他的大衣。
“穿着吧。”他重新给她披上,丝毫不提刚才发生的事。
“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他看她几秒,又问,“不搭顺风车了?”
“不搭了。等他们表演结束……”赵又锦吸吸鼻子,勉强露出一个笑,“我还要跟他们汇合。毕竟我的衣服、背包都留在后台了,手机也在那。”
她的演技是真的不够好,大概以为只要笑一笑,万事都好。
可蒙尘的路灯再昏黄,也足以照亮她泛红的眼眶。
陈亦行安静片刻,再次确认:“真要我走?”
“你还要问多少次?走吧,快走,求求你赶紧走。”她板起脸来,有点不耐烦,“你以前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你倒是一如既往的……”
剩下的话,陈亦行没有说出口。
一如既往的一根筋。
固执。
爱逞强。
“那我走了。”
“快走。”
在她的反复催促下,陈亦行转身,朝某条林间小径走去。
那条道可以通往停车场,她知道他把车停在哪里。
赵又锦慢慢地,慢慢地绕到图书馆的背后,找了条长椅坐下来。
这种地方一向受人欢迎,不见光,够隐蔽,黑暗里年轻的火苗一点就燃,摧枯拉朽,大有燎原之势。
但这是凛冬,零下好几度。
再旺盛的**也经不起折腾,看来爱情也不抗冻。
于是黑暗里只剩下赵又锦独自一人坐着,她裹紧了陈亦行的大衣,吸吸鼻子,刚想鼓励自己她一个人也没问题的,反正这么多年也都一个人走过来了。
结果一低头,吧嗒,一颗圆滚滚的泪珠砸在地上,像是要凿出个坑来。
紧接着就有什么断了线,是那根一路紧绷的神经,或是脆弱的泪腺。
赵又锦蹲在长椅上,抱住膝盖,头埋在裙子里,小声呜咽起来。
真没出息,哭有什么用。
长这么大,尽管性格不够强硬,但她一直清楚在命运面前,眼泪是最无用的申诉手段。
母亲因病离世时,因为过于年幼,她尚且不懂得生离死别的真正含义。
一张白布盖住了熟悉的面孔,她还能抬起头来问父亲:“妈妈睡着了吗?他们把他盖住,是怕我吵到她吗?”
父亲沉默的像棵树,抬手捂住眼,泣不成声:。
等到赵又锦学会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自己关掉台灯上床睡觉时,才深刻体会到那张白布的含义。
它掩埋了过去,在她的生命里永远留下了一处空白。
从此没有母亲的存在。
后来,赵又锦已然不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再看照片时,也只觉得那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之后的好多年里,父亲都会躲起来对着母亲的照片偷偷抹眼泪。
但赵又锦没有哭,她觉得自己太忙了。
忙着在父亲于医院昼夜颠倒时,学会搭着小板凳爬上高高的橱柜盛米做饭;
忙着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一眨不眨看着分针秒针一圈圈地跑,然后掐着时间去灶台关火;
忙着一个人做作业,不懂的题目就圈起来,放在茶几上等父亲回来留下解题思路;
忙着在次日清晨自己掐灭闹钟,起床洗漱,用微波炉热一热昨夜父亲冻在冰箱里的包子和牛奶。
后来的这些年里,她忙着努力学习。
忙着不给舅舅舅妈添乱。
忙着和青春期的李煜好好相处。忙着小心谨慎地与同学们处好关系。
她太忙了,没有自怨自艾的时间,也省下了不少眼泪。
但原来天道好轮回是这个意思,过去储存起来的泪都没消失,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它们一直蓄势待发,直到今时今日。
赵又锦无声地埋着头,热泪不止,像这夜色无边。
也许是预感到自己会哭,所以赶他走。
她不想被人看见这么懦弱的样子,虽然在不久之前,他还目睹了她最难堪的一面。
赵又锦甚至开始怨他,为什么要来剧场。
为什么要看她的表演。
他们不过是邻居而已,他一直高高在上不好吗?为什么要屈尊来到这种地方,看他们这种不入流的合唱表演?
丢脸已经很惨了,但只要想到毕业后和那群人毫无瓜葛,似乎也不会那么耿耿于怀。
偏偏被他看见了。
……
某一刻,面前有了些微响动。
像是有人踏着夜色一路走来,在不远处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逐渐靠近。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她面前,声音消失。
赵又锦鼻子都堵住了,心道大晚上的哪里不好走,跑这种地方来。
天这么冷,快回宿舍吧同学。
再不济,要谈恋爱就去开个房,学校步行街七天连锁,一夜两百,经济实惠。
她埋头不起,眼前的人似乎也跟她杠上了,脚步声迟迟没有远离。
最后实在忍不住,赵又锦慢慢地,慢慢地动了动下巴,从裙子后面露出了一双眼睛。
红肿的双眼登时睁大。
夜色里,有人去而复返……
不,在看清他手里拿的一袋子衣服和那只半旧不新的背包时,赵又锦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穿过林荫小径,陈亦行重新返回日落剧场,拿回了她遗落在后台的所有私人物品。
此刻,他静静地立在那,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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