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甚至还交流了下之前的工作。
宋嘉书按了按越来越沉的头,只道:“估计我在这里呆不久。”她总觉得累,且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个身子也觉得难受。
高静姝想了想:“应该只是像电话串线了一样,您很快就会串回去吧。”
宋嘉书笑道:“最好是。不然我可太亏了,我才当上太后呢。”
高静姝不由好奇道:“在您那里,雍正爷一朝是几年?”
“自然是十三年。”
宋嘉书知道她想问什么,不由笑道:“你觉得我会改变什么?”她摇头道:“不,我这些年,为了不做蝴蝶,不改变什么,过得其实并不轻松。”
这句话说出口,也是十八年来的如履薄冰,其中提心吊胆的苦实不能为人理解。她原以为,这话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也不会有人懂,可如今,机缘巧合,却让她遇到了能懂这句话的人。
果然,高氏是很明白的,她也感叹道:“您是为了不做蝴蝶,什么都不改变,免得当不了太后而辛苦。我却是只能尽力扑腾着翅膀,努力做一只蝴蝶,得把自己折腾的偏离历史才行的辛苦。”她想起旧日时光,也不免感慨道:“不然,我早该死了。”
唯有她们两个人能彼此理解,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
宋嘉书想端起茶来喝一口,却觉得指头都发麻端不住,于是索性算了。
这个身体也不属于她,渴着就渴着吧,她也不是很在乎。
高静姝也发现这位‘太后娘娘’十分疲倦,便道:“我扶您去床上躺着吧,还是躺着牢稳些。”
宋嘉书也就点头。
她躺在床上,看着头上的帐子,这边的太后大概是年纪大了,喜欢些鲜妍的颜色和喜庆的图案,刺的她眼睛有点疼,于是索性闭目养神。
高静姝坐在旁边,犹豫一二,终是问道:“那边的高贵妃……她过得好吗?您喜欢她吗?”
宋嘉书闭着眼点头:“她是个很单纯也无忧无虑的姑娘。我挺喜欢她的。”她微微睁开眼,看清眼前人脸上的神色,便在高静姝开口请求前就道:“但将来如何,都是她们各自的命。”
高静姝微微一怔。
宋嘉书摇头:“人各有命,随她们去吧。”
高静姝有点明白了,这位同乡是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宋嘉书闭着眼睛:“这话旁人不明白,但我觉得你是明白的。咱们是局外人。”
高静姝忍不住道:“可有的人,她们真的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不想看着她们结局凄凉。”
宋嘉书闭上了眼睛。
或许吧。或许有的人很好。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年里,她从没有为别人挣扎奋斗过。她对旁人,就像看待盛开的美丽的花,不会去攀折,不会去毁坏,若是有风雨落下,能遮的也会替对方遮一下。但她从来不会去养育一朵花,不会去拦着花朵的盛开和凋败。
她的善意,全部都是举手之劳的善意。
她不会对旁人的人生负责,就像这些年,她也从未指望过别人。
如果她做错了,她会承担自己的后果,她也不会指望任何一个人来救她。
高静姝这是第一次看着太后入睡,一时还有点发呆。然而很快,太后又睁开了眼睛,看到她在跟前坐着,就皱眉道:“皇贵妃,你在这做什么?”
高静姝立刻知道:老乡没了,换成老太后了。
于是她立刻起身道:“太后娘娘,方才臣妾进来请安,您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臣妾就没敢走,如今您醒了,臣妾去帮您叫宫人。”
太后还有点迷糊:方才我召见皇贵妃了?
但只见高氏已经不见了,于是也懒得理会,只是由进门的宫人服侍着起身。
而门口的宫人则奇怪道:皇贵妃今日怎么走的还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呢?
——
弘历在帐子里都待不住,嘱咐太医用心诊治后,就忍不住来到外面踱来踱去。
富察氏陪着他一起,安慰话说过了几轮,也就不开口了,只是安静陪着夫君,直到半夜里,太医才哆嗦着出来报:“回皇上,太后娘娘醒了。”
弘历进帐后,便见额娘果然已经倚着靠枕坐了起来,不由担忧道:“额娘觉得如何?”
宋嘉书靠在枕上,笑了笑:“你放心吧,无事,我只是梦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弘历见额娘气色好多了,便也放下些心来,又道:“这回木兰秋狝,是朕与蒙古诸王公的初见,不宜早离。但这里到底不如宫里医药齐全,不如让弘昼送额娘回宫去吧。”
“真的没事,我倒喜欢这草原上天阔地广的,不想回宫里去。”
见她坚持,弘历便也不再提此事,反而道:“朕也觉得宫内有些憋闷,圆明园又是住惯了的。皇额娘若喜欢外面的天地,以后咱们便多出门走走,皇玛法曾南巡东巡,朕也有意效仿。到时候奉皇额娘一并到三山五岳,江南风光处去看看。”
宋嘉书点头:“好。”
——
这之后的很多年,宋嘉书一直过得很惬意。
她一向是很能自得其乐的人,便是做王府格格的时候,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乐趣,何况是做了太后,天下的乐趣可以供着她挑选。
耿氏在雍正爷一朝,虽被封了裕妃,但一直未来得及行册封礼,先帝爷就已然驾崩了。
如今皇上登基,宫里也省了一回妃位册封礼,皇上直接再抬一层,将裕妃提为贵太妃。只是太妃自然是没什么册封礼的。
耿氏便道:“还是实惠要紧,要什么册封礼呢。”
按理说,耿氏作为有儿子的贵太妃,是可以出宫去和亲王府住的。然而耿氏绝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宫里,用她的话说:“出去看着弘昼就来气。”母子两人同在一府,还不如一个在宫里,一个在王府离得远些和睦呢。
“我还是回来跟姐姐作伴吧,什么养儿防老,都是白瞎,不叫儿子给气死,都是我的造化了。”
尤其是弘昼开始办丧事后,耿氏都怀疑自己的人生了。
这教育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偏差?
这一作伴,两人就在一起又呆了四十多年。其中每回皇上木兰秋狝,或是东巡南巡,只要带和亲王,必然也是带贵太妃的,就算有时候和亲王另有差事,都不妨碍贵太妃跟着太后一并出行。
后来,两人已经默契到,你说上句,我就知道下句。
真正实现了,什么老公儿子,都不如姐妹相伴。
宋嘉书没想到,回到古代过着过着,居然过上了前世梦想的生活:大房子,财富自由,身边是合得来的朋友,没有生活的压力育儿的烦恼,还每个人都顺着她。
耿氏过得也很快活,因多年不怎么面圣,先帝爷驾崩对耿氏的影响那真是可以忽略不计,出了先帝二十七日丧仪后,耿氏就已经成为没事人似的开始策划太妃生涯了,如今真正过起来,也发现,这太妃生涯确实比嫔妃生涯要快乐。
尤其是每年选秀的时候,耿氏都会跟着宋嘉书一起,去看下入宫的新人。看着一批批鲜花似的姑娘参拜下去。
耿氏看得出她们眼里的羡慕:对这些秀女来说,最高的目标当然是如今座上的太后娘娘,但再看看贵太妃,又觉得,若能生下皇子,早早抱好大腿,做贵太妃这个位置也很好啊,到底太后娘娘只有一个,竞争压力有点大。
作为被人羡慕和憧憬的对象,耿氏十分快活。
她曾经不止一次的提起过:“当年,我愿意跟着姐姐和皇上,当真是我一生最正确的选择了。”
——
宋嘉书从没想到,最后送走她的除了弘历,居然还有耿氏。
且说她虽早早知道历史上有耿氏这个人,但却并不知道,耿氏寿命竟然这么长。
毕竟她要走的时候,就已经八十六岁了。
算起来,她竟然在这里呆了六十年。
乾隆四十二年的新年,朝廷宫内都过得十分压抑:因自打年前起,太后娘娘就缠绵病榻,新岁时也没有起身。皇上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
是啊,额娘已经八十六岁了,他不该再奢求什么,可一想到额娘要过世,他还是悲痛欲绝。
新岁过后,还未出正月,太医院就怀着要被处决的悲壮心情来报皇上:太后娘娘真的是病入膏肓,再无力回天了。
就见皇上赶往寿康宫。
——
宋嘉书看着弘历的脸。
从五岁起,这个孩子就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和队友,他们走过了那么多年,终于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额娘没什么要格外嘱咐你的了。”
他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何况,从他登基的第一年起,就已经不会被老臣掣肘,不会被旁人束缚了。
弘历强压着悲伤道:“额娘放心,泰东陵是儿子亲自为额娘选的风水宝地,离儿子的裕陵也很近。咱们母子……咱们母子……”终是落泪说不出话来。
耿氏是被宫人扶着进来的,毕竟她也已然是老迈的年纪。
她年轻的时候,是喝水都要长胖的体质,但老了反而瘦了许多。她的神色看上去格外悲伤,还带着无限的眷恋:“姐姐,你说,活的长有什么用,我得送走弘昼,如今还要送走姐姐。”
宋嘉书想要跟她再说两句话时,却觉得神魂一荡。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条温暖而缓慢的河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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