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市?”——“开会。”
“工作?”——“每一天。”
“空气?”——“很冷。”
“床?”——“一个人。”
“公寓?”——“一个人。”
“午餐?”———“......”他停顿了几秒,“一个人。”
她提醒道:“回答不要犹豫。”她沏着茶缓缓吐出一个字,“水?”
项易生愣了一下,然后久久没有说话。是死亡,他的答案是死亡。
那女人将项易生的微表情尽收眼底,又慢慢问道:“告诉我项先生,你是怎么想的。”
项易生再次噤声,他扶了扶自己的太阳穴,许久才说道:“程医生,谢谢你的时间,我——”
程海伦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她再次从容地拿起水壶给俩人都加满茶水。显然这不是项易生第一次像这样拒绝沟通了。
她坦诚同时温和地说道:“项先生,在你找上我之前,你应该了解过吧?我在波士顿住了二十年,哈佛毕业,在全美最好的麻省综合医院做了十年临床心理学家,诊断过上千个病例,发表了两百多篇关于不同疗法的论文。”
待她看到项易生点头,程海伦继续说道:“很华丽,不是吗?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你不配合我,这些履历将没有任何用处,你来找我和你去街上找一只蚂蚁对话没有任何区别。”
程海伦不管是听上去还是看上去都没有任何攻击性,可她似乎在下逐客令。
她捧着茶杯继续平缓地说道:“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向你介绍过了认知行为治疗。它的核心建立在让我引导你现有的想法,从而潜在地改变你身体的表现,渐渐改善你的生活。这一切是前提是——我需要知道你的经历和真实的想法。”
项易生的呼吸突然沉重了一些。真实吗?他也可以真实。
每天夜里包围他的那种窒息感开始涌上心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他的领口,让他活生生的抓起肉/体和灵魂一起回到了那天晚上。
在警察到达之前他尝试从岸边下水,一无所获。
但他后悔了——其实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尝试与自己和解,可在某一天夜里项易生头痛欲裂,然后突然后悔了——他应该一起跳下去的。
他的手表防水,手表和车都有GPS功能,他应该反应快一点,发出消息找人定位,然后立刻跟着前面的车一起冲下水去。说不定他还能及时跟住前面的小车,就算没有抓到人,他们也会被同样的水流卷到同样的终点,那样就可以缩小搜救范围,说不定......就能找到她了。
可他没有胆量将这样幼稚愚蠢又犯贱的想法告诉给任何人。
实话就是,他甚至每次看到深一点的水,都能联想到死亡。
实话就是,那天晚上,真的好冷啊。
他也没有告诉程海伦,在过去许多个寂静的夜晚,他会在自己的浴缸里接上冷水,倒入一桶冰块,穿着单衣和长裤一个人坐进去。他孤单地感受那样残忍的温度沿着他的皮肤,肌肉,血管,内脏一寸一寸冰冻到心脏。
为什么?项易生也不知道。也许这样能感受她那晚在冰水里的痛苦,也许那天晚上他如果能忍受这样的寒冷,就能离她更近一些。
他这样不知死活的做法很容易引发低温症,果然终于有一次,项易生在走去见司机的时候发着烧心律失常晕倒了路边。幸好晨练的大爷骑车路过给他叫了救护车,捡回了一条命。他一个人躺在ICU里,终于意识到,他需要见一见心理医生了。
见他依旧不说话,程海伦最后抿嘴直言:“我这里不是法院强制治疗的精神病院,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也不是那种会拍拍你的肩膀,告诉你‘生活一切都会变好’的咨询师。我们已经见过五次了,可我们的脱敏暴露进度还停留在第一步,你甚至都不愿意和我聊聊她,我不知道这样的治疗该怎么继续下去。”
项易生挣扎着从精神的死海里爬了出来,他低头轻声道:“我愿意的。”
程海伦点点头:“好,那我们从简单的开始,跟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喜欢的食物?她说过的话?”
这算简单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那些往事他都记得,从始至终项易生看起来都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她很特别,如果非要总结的话,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善良的人。”项易生突然浅浅笑了笑,“她帮朋友找便宜的住处,她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会逃跑,她喜欢我做的菜。”
然后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她也说过,‘在你准备求婚的每一秒,我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讨论有多厌恶你’。”
项易生喝了一口茶,看着飘窗外的蓝天白云: “我记得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个冬天难得的好天气。”
这是项易生在程海伦这里最长的一次治疗,他获得了专业人士的帮助,一切好像终于有了些进展。
“我很高兴,我们今天制定了计划。”程海伦对他微微点头,“在你离开之前,我想最后留给你一个问题,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告诉我答案。”
项易生勉强笑了笑:“心理医生还布置作业吗?”
“和刚才那些不一样,这个问题我希望你深思熟虑后再告诉我答案。”
“您说。”
程海伦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我也知道坦诚很难,我们可以慢慢来。但有一件事——”她没给项易生插话的机会,“我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困扰着你?是你对水的恐惧吗?是她的谎言?她的死亡?”
“还是因为她的死亡,你再也没办法让她为那些谎言付出代价?心有不甘?”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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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Ch. 70
70. 活着的人
韩小易的尸体从没有被找到过,项易生也没有办任何形式的白事。
首先,他无名无分,最多算是个前男友,没有资格在任何官方文件上签字。第二,法律上失踪四年才能宣告死亡,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他不办葬礼,韩小易就还活着。
项易生和赵警官加上了好友。赵警官一直想让他这位英雄市民上新闻,项易生都婉拒了,不过他打点了一下,麻烦赵警官帮他盯着沿江下游许多城市的派出所,一旦江里有什么奇怪的事件都要联系他。
项易生总共去过四次认尸现场。但由于都不是本地的事故,过去要几个小时,抵达当地派出所的时候都已经有家属把人领走了。那四次里有三次是违规下江游泳的溺亡,一次是个正儿八经的谋杀抛尸,都和韩小易没有关系。
在这一次一次去认尸的过程中,项易生发现韩小易并不是不带他见家人,她似乎真的没有亲人,遇到项易生之前就一直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韩小易之前说过平安居这套房子是她一个远方亲戚的,但现在出了事,项易生尝试联系了几次后也没有人去收拾她的东西,更没有亲戚出现要帮她操持后事。
项易生一直没有机会告诉韩小易,他已经在求婚前联系过中介,想要偷偷买下平安居那套公寓送给她。因为之后他们一定会搬去大房子,所以项易生希望到时候这里可以成为一个韩小易随时回来的小家。
项易生在计划的时候还满脑子小心机,他想着如果以后吵架了,韩小易一赌气回到了平安居,想到他们在这里那么多个甜甜的日日夜夜,一定会心一软然后就和好了,真是个计划通。
可惜不管他出价多少,中介一直联系不到房主,那套房子项易生也再也没有回去过。他雇了人去把求婚用的鲜花装饰全部扔了,把黑土无鱼喜欢坐在上面遛弯的扫地机器人带了出来,之后定时去打扫,仅此而已。
从程医生这里出来,项易生沿着被雪花覆盖的花圃一个人走了一段长长的石子路。他一身黑衣,活像这洁白天地见飘散的一缕孤魂野鬼。
其实在很多阳光灿烂的日子,项易生坐在高层的办公室里,透过落地窗看着远方群山的轮廓和燃烧着天空的晚霞,也会觉得世界是美好的。
他应该积极向上地活下去啊。项氏上下还有那么多人要养活,最近几年他和母亲也渐渐亲近了起来,徐白玲还说过等他不忙了要母子一起出去旅游。这个世界那么美好,他还想找机会好好看看。
但每当傍晚太阳落山或是遇上阴雨绵绵的天气,项易生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总是更容易想到韩小易了。
要不然下次问问程医生,抑郁和下雨有关吗?为什么在没有阳光的日子心里会格外空呢?
石子路尽头,司机坐在车里等着他。坐在副驾上等待的助理见他走近了,从车里急匆匆递出来一只手机:“李厅长的秘书处等您好久了,说是上次地铁开发案细节要做一些更改,商业街要往我们的地下过。”
他的助理正是姜珍珍。
之前在奥古的时候,姜珍珍家里的弟弟成天惹事,父母生病时没出力的亲戚们也总是追着她解决各种琐事,甚至姑妈表叔的孩子们想在城里上个英语培训班都会指使姜珍珍去打听,过分的还会让她出钱。原生家庭榨干了她身上的全部价值,最后还是靠韩小易的一点小帮助才搬出了廉租房。
和奥古的同事相比,姜珍珍总是穿着过季的衣服,也不怎么化妆,后来决定学英语和自考后总是抱着电脑和平板在公司格子间蓬头垢面地通宵学习。用她的话说,反正公司有空调有零食有免费咖啡,最适合学习了。
显然,提升自己总是脱困最有效的办法。这几年过去,姜珍珍真的改变了许多。她和杂七杂八的亲戚统统断了往来,管他们在老家说她什么坏话,反正她爹妈都死了,你们爱闹就闹,想上吊卖惨也随便,不给钱就是不给钱。
少了大半烦恼的姜珍珍气质也变好了,正在工作的她现在穿着精致的Vintage Chanel套裙,一头长发盘在脑后,干练到没有一丝碎发。她把手机递给项易生后赶紧走到一边,继续和自己通话那头的人谈起了工作。
姜珍珍本来就是个上进努力有天赋的姑娘,从最早她一个人做她和韩小易两个人的工作时就初现苗头。她成为董事长助理之后工作上手非常快,项氏集团几十个部门的业务流程一个月就摸得清清楚楚,和每个部门主管关系都不错,不动声色地掌握了许多中高层欺上瞒下的信息。
一年多之前,项氏集团管理层大换水,铁腕徐白玲宣布退休,由唯一的后代接下董事长一职。这个消息让公司上下沸腾了很久,毕竟没人知道这位富二代是个兢兢业业带领大家发财的海归人才,还是个喜欢吃喝嫖赌玩车玩表屁都不懂的纨绔二世祖。
不过项易生似乎不打算让大家知道这个答案。
他任职那天也没召开什么全体大会,只是给每个员工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介绍了一下自己,表达了与大家共同努力的期望。
除了邮件里简短的几句话,大家对这位新董事长的全部了解就是他每天很早就来公司了。他不怎么离开办公室,更不会去员工食堂,晚上总是到深夜才离开,这让许多想要一睹他真容的员工们多次无功而返。
一开始许多部门主管压根不敢在项易生下班前离开公司,部门主管不走底下的项目经理也不敢走,项目经理不走员工也不敢走。这导致了有段日子晚上十一二点整栋项氏集团大楼灯火通明,楼下送外卖的大小电瓶车排成长龙,保安部叫苦不迭。
这种现象维持了半个多月,姜珍珍在和部门经理开会的时候婉转地表达了董事长不需要大家陪着一起加班的意愿,这才让大家皆大欢喜按时回家了。
这次的小事件大家很快就忘了,但也改变了项氏的两个生态。第一是姜珍珍作为跟着新董事长来的助理,立刻成为了楼里的新贵,去洗手间都会遇到有人递擦手纸巴结,毕竟大家见不到董事长,那就必须与他的喉舌亲近起来。
第二则是,有些流言蜚语在小部分员工间光速传开。有的说新董事长长相奇丑,怕被人笑话所以躲着不见人。也有的说新董事长有社交恐惧症,怕和人交流所以从来没在全部员工面前开过会讲过话。也有的说新董事长看似是整天在办公,其实中间早就换了衣服开着跑车溜出去了,晚上再回来让司机开专车接回家营造出一种他很敬业的假象罢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也陆陆续续传到了项易生这里,他本人没什么所谓,他的精力也确实分不到这些事情上。不过姜珍珍作为跟着项老板那么多年的老员工,更作为合格的助理,雷厉风行地替他解决了一些爱多嘴的人,新董事长暴戾冷漠无情的形象就此树立起来。
项易生坐在平缓行驶的车里和李厅长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电话后,把手机递回给了姜珍珍。
几年前的姜珍珍还是个会偷偷给他打小报告帮他追韩小易的姑娘。最早项易生以输了血需要补身子为由接近韩小易的时候,韩小易会拒绝他煲好的汤。这时他就会各种贿赂姜珍珍,还会给姜珍珍发个红包请她吃零食。
他们曾经也是超越工作关系的朋友,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还有可能是新郎和伴娘的关系,不过那天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姜珍珍作为女方唯一的朋友,项易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姜珍珍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项易生。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一天比一天更职业化,逐渐变成现在这样,一位寡言的上司和一位职业的助理。
姜珍珍捧着电脑从副驾上扭过头对项易生说:“您还记得之前的劳伦斯教授吗,我们的研发部门一直在和他的团队进行合作。”
劳伦斯?那是韩小易送他的新年礼物,他怎么可能忘呢。
项易生点点头平静地说道:“记得。”
姜珍珍组织了一下措辞:“他昨天给您的私人邮箱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虽然您给的资金很充足,但他和咱们研发部在许多观点上有非常大的冲突,所以考虑终止合作。他想请您有机会去一趟他的实验室,他想和您......原话是have a conversation like the old days…...”像以前一样聊一聊。
项易生缺乏睡眠,本就一脸倦意,此时眼睛里更是夹了几缕红血丝。他接过了姜珍珍手上的电脑仔细读了一遍劳伦斯教授的长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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