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沈黛绝不会输。
“纵杀尽天下人得来的力量,也敌不过护天下苍生的决心。”
唇色苍白的兰越喃喃低语,凝眸望着沈黛与她身后的仙盟弟子。
所有人,皆面色肃然,没有丝毫畏惧瑟缩之意,眼中唯有一个方向,唯有一个目的——
杀伽岚君!
救十洲生!
数千道光,数千个法诀咒术,在钟山之上骤然爆发,齐齐指向那携森然杀意而来的身影。
沈黛怒喝一声,握紧手中的昆吾割玉剑,凝聚毕生修为,将所有灵力灌注进这殊死一剑之中——!
“沈——黛——”
声声泣血,如恶鬼呼号。
回应他的是沈黛一往无前的剑锋,和平静至极的宣判——
“伽岚君,你今日必死。”
仅存的完好右眼不肯甘心地倒映着沈黛的面容,还有此刻也从地面赶来,手持天元剑与沈黛并肩刺来的谢无歧。
他容色冷寂,无一丝怜悯,冷声道:
“下地狱赎罪去吧。”
噗嗤——
锥心刺骨之后,是急速的下落失重。
耳边风声呼喝急促,阖上双眼的最后一幕,是那群他此生厌恶至极的正道修士。
他们的身影逆着光,拂晓晨光给他们镀上一层金边,似宫观庙宇里泥塑金身的佛。
高高在上,大义凛然。
伽岚君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
人间挣扎数十年,心机算尽,大梦一场空。
纵有不甘,也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人间真荒唐啊。
轰——!
白衣落入洪水之中,被巨浪瞬间砸得粉身碎骨!
殊死一战的仙盟弟子们眼看着伽岚君的身躯被巨浪砸成肉泥,皆是满脸震撼。
半响,才有人接二连三地出声。
“……死了。”
“死了,死了,真的死了!”
“伽岚君死了!我们赢了!!”
“洪水也开始往后退了,十洲不会被水淹没了!!”
一片语无伦次、欢欣鼓舞的庆贺声。
众人发疯似的奔走相告,摇晃着那些还愣愣没有回神的同伴,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差点从半空摔下去。
而沈黛接住了那颗黯然失色的雩泽珠,紧紧攥于掌心,也有些不敢置信。
“……真的……死了?”
大约是伽岚君是在给她留下了太可怕的阴影,即便是亲手握着昆吾割玉剑与谢无歧一道贯穿他心脏,眼睁睁看着伽岚君落入洪水中,被浪流砸得血肉模糊——
沈黛也总还觉得,只要伽岚君还有一口气,他还能够卷土重来。
“放心。”谢无歧看向九阴城城门出的兰越,“师尊不会让伽岚君有任何翻盘机会的。”
兰越站在岸边,浪头打过,掀起猎猎疾风。
他拂袖从那巨浪中抽出伽岚君的命魂,以及他藏于灵府中的十方绘卷。
命魂若在,还有重生机会,故兰越不敢随意处置,就算是就地捏碎命魂,他都担心有人还能用什么邪术将命魂凝聚,又将伽岚君复活。
而另一个十方绘卷也是棘手的东西,毁去可惜,不毁又是隐患。
……还是丢给重霄君烦恼吧。
兰越正想着,忽然听身后传来方应许怔然一声呢喃:
“……母亲?”
沈黛与谢无歧这才醒神,暗道一声不好,立刻御剑至方应许身边。
果然,见到了被谢无歧捆在一方巨石上的宿璇玑。
方才混战之中,谢无歧恐伤及宿璇玑的尸身,又怕她趁人不备跑去见方应许,所以找了一块巨石用牵丝万仞线将她捆了起来。
不料到底还是被方应许发现了。
“这是怎么回事——”方应许双腿沉沉,踉跄至宿璇玑面前,“为什么,我母亲的尸首会在这里,为什么她会是这个样子……”
虽然是个问句,但方应许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出现在这里,还被谢无歧捆了起来,伽岚君本来打算操控着宿璇玑的尸首去做什么一目了然。
想到前世方应许与萧寻二人之死,谢无歧心中泛起一阵悲恸,刚想说些什么宽慰方应许,就见沈黛向前一步,然后——
从自己胳膊上揪下了一片鳞片。
“用这个,可以除去伯母身上魔气,净化神魂。”
沈黛此刻随手从身上揪鳞片的动作,仿佛和千年前那个神女伊阙又重合在了一起。
方应许愕然望着沈黛那还在流血的胳膊,苍白的唇无声开合,想说她傻,可望进少女认真诚挚的目光时,他又忽而鼻尖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谢谢你,师妹。”
伽岚君虽死,可他曾经造下的杀孽却不可消除。
大地满目疮痍,九阴城一半成了废墟,许多未来得及逃跑的百姓横死在外,方应许俯首在母亲身边的背影,一如二十年前那个目睹母亲去世却无能为力的小男孩。
像方应许这样,因伽岚君而失去生命中重要之人的存在,还有很多很多。
只是一死,实在是太过便宜他了。
“师尊,可否将十方绘卷借我一用?”
谢无歧忽然开口。
沈黛与兰越皆齐齐不解地看了过来,谢无歧笑道:
“不是不知道如何处置伽岚君的命魂吗?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适合他的下场呢。”
他笑得明朗昭彰,然而眼尾眉梢,勾起的全都是坏心眼。
兰越迟疑了几秒,还是将十方绘卷交到了谢无歧手上,他随手接过,卷轴在他灵巧指尖翻转,随即众人便见谢无歧轻轻一抛,金色卷轴在空中陡然展开——
是伽岚君用过的十方之术!
谢无歧竟然也会!?
当然,粗略偷学了一点十方之术的是归墟君,谢无歧也只是按照前世记忆试了试。
但大概是他天赋异禀,循着记忆中伽岚君的模样掐诀施术,竟真的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出现了一条通道——
谢无歧操控着兰越凝聚的命魂,将其投入了十方绘卷之中!
沈黛愕然:“你!不怕他在里面遇见了什么翻身的机缘吗?”
“不会的。”
谢无歧神态从容,勾着一抹讥笑。
一则,这只是伽岚君的命魂,若无外力,只等于一缕神识罢了,翻不起风浪。
二则……
“十方之术,本就可以固定去往一个确切的小世界,他的命魂不会到处乱跑。”
“那你将他丢去哪个世界了?”
闻言,谢无歧略略有些出神。
前世雨夜的记忆回笼。
大雨淅沥中,刚被伽岚君领回魔宫的归墟君还不太熟悉魔宫的路,无意中闯入了伽岚君的寝殿。
这处从未有人敢闯入的寝殿里,在最隐蔽的暗室,藏了无数幅美人画像,而这些泛着陈旧印记的画卷,画的全都是同一个女子。
画像纷乱重叠地铺在冰冷石地上,留出一个凹陷进去的空位,像是野兽栖息的巢穴。
会不会有人真的整晚都睡在这些画卷之上?
那时脑子还尚且清醒的归墟君拓下这副画像,拿去问魔宫中经年伺候的侍从,侍从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
“——这是前任魔君夫人,是您的生母,殿下,不可提,在伽岚君面前,不可提啊。”
他的生母。
伽岚君的亲姐姐。
也是暗室里铺满了冰冷砖石,令冷心冷肺的伽岚君夜夜宿眠在画卷之上的女子。
他已隐约猜到了一些违背世俗的情感,他无疑去窥探伽岚君的爱恨情仇,他只需知道,伽岚君非死不可就好。
纵有多么缠绵悱恻的往事,多催人心肠的遗憾,也不是夺走他人生命,践踏旁人真心的理由。
伽岚君从前操纵人心,将他人的爱恨当做自己的踏脚石,今日也理应尝到同样的痛苦。
于是谢无歧合拢十方绘卷,捧着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十方绘卷道:
“自然是他最想回去的那个世界。”
让他见到那个他心心念念之人,再重温失去她的痛苦。
一次又一次,在得到与失去之间轮回。
两世杀孽,就此偿还。
——永生不得解脱。
第九十二章
处置好伽岚君的命魂之后,沈黛一行人又即刻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宗魔域。
其实如今仔细想想,伽岚君以一人之力所布下的局着实是环环相扣。
他逆转了时空重头再来,先要利用玉髓棋储存魔气,为修为尽废的自己积蓄实力,再要拖着不良于行的双腿四处招兵买马,拉拢北宗魔域这些互有不臣之心的魔君。
如果没有他们意外闯入神仙塚,摧毁了空桑佛塔,如果没有去常山昭觉寺,毁掉伽岚君积攒起来的无数冤魂之力,如果没有去武库隐界,一路追查申屠止到九阴城——
缺少了任何一环,他们今日之战,都不会赢得这样顺利。
沈黛甚至都在猜测,伽岚君当初将宋月桃安排到纯陵十三宗,其目的只是毁掉藏书阁,还是为了时刻监视藏匿其中的这一颗雩泽珠呢?
不过如今一切已成定局,这些都不重要了。
“北宗魔域到了。”
穿过重峦叠嶂的群山,拨开浓雾重重,位于十洲最偏远荒芜的北宗魔域便展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此地灵气匮乏,寸草不生,连泥土也是铁锈色的,空气中尘土飞扬,风吹来滚滚热浪,和四季分明水土宜人的十洲修真界比起来,是实打实的蛮荒之地。
沈黛见了这北宗魔域之后,才明白为何这些魔修都对十洲修真界虎视眈眈。
“难怪重霄君抽不开身,原来是这边也战况激烈啊。”
谢无歧看着地面无数如蚁群出巢般蜂拥而上的魔族大军,再看另一边,各宗派出的修士相较之下,明显人数比魔修少了将近一半。
这也难怪,魔修靠杀戮提升修为,修士靠自己苦修,愿意走捷径的人永远比耐得住清修之苦的人多。
两方对峙之间,只见其他宗门长老做先锋压制魔族大军,而重霄君则正一力与两位离识期魔君抗衡!
谢无歧当机立断:“我去助重霄君。”
萧寻与方应许也颔首同往,而沈黛看着那些以少战多的修士,道:
“那我带着仙盟弟子去助其他长老。”
情况危急,几人倒也十分有默契,三言两语商定便分头行动,而连续与洪水相抗一夜的兰越本还欲跟着沈黛同去,却被沈黛态度强硬地按了下来。
“师尊不许去。”沈黛满脸严肃,将兰越摁在一块大石头上,还在四周设下护卫结界,“您就在这里好好调息,等什么时候恢复好了再来帮忙——不许逞强,这是您教我的。”
兰越难得有被徒弟教训的时候,略觉新奇地惊讶了一瞬,旋即微微笑道:
“黛黛真是长大了。”
第一次见的时候,还是那样的瘦小又可怜,哪怕学出一副凶狠模样,眉宇间也带着良善温驯的气息。
可现在,曾经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如玉如竹,既光彩夺目,又质韧且坚。
兰越拍了拍她头顶,沈黛也如被顺毛的小猫一样神色稍柔,顺带着稍显僭越地拍拍兰越的肩,强调:
“是的,所以师尊要听话,不能逞强。”
兰越忍着笑意:
“知道了,去吧。”
沈黛这才放心离开。
然后眨眼间,身影就没入战场之上。
盛装华服的少女身姿翩然,一手剑法使得凌厉又飒爽,剑意所到之处无论魔修魇族皆血肉横飞。
原本以少战多的各宗修士正艰难支应,忽觉旁边仿佛有神兵天降,悍然杀出一条血路,还以为是哪路修为深厚的师兄师姐,结果回头一看——
是个披帛翩然、 娇小灵巧的小姑娘。
最重要的是,她替众人开出一条路之后,还十分沉着冷静地回头对众人道:
“九宫形意阵威力虽大,但魔修狡诈,恐阵法还未结成便被他们打断,作为先锋,还是用九曲伏魔阵更快。”
许多年纪比沈黛大的修士微怔几秒,很快反应过来,如她所言和周围同门改换阵法。
果然如沈黛所言,改换九曲伏魔阵后他们突围更快,后面的其他修士也能更快与他们汇合。
之前被打散的修士们聚集起来,再与魔军对战时,杀敌速度顿时快了数倍。
众人余光瞥见那个带着众修士拧成一股绳一往无前,向重霄君方向靠拢的身影,心中不禁有些感叹——
她这么小的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杀敌经验?
沈黛却无暇顾及众人对她的看法,只一门心思深入敌阵,在前面为后面的修士开路。
同时她心里还存着一点疑虑。
——江临渊叛逃北宗魔域,至今还未见他踪影。
他去做什么了?
又或者说,他叛逃魔域,究竟是想做什么?
直到沈黛越来越逼近重霄君等人所在的战况最激烈之处,浓重的铁锈色血雾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手里似乎拎着一个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是两颗头颅。
其中一个,正是本该在九阴城中晕死过去的申屠止。
隔着化不散的血雾,江临渊几乎是瞬间就感知到了混战中沈黛的方向。
他朝沈黛走来,将头颅扔在沈黛脚边。
“这是三大魔君之一,魑戈魔君,还有……魇族妖主申屠止。”
“也算是,替你报了前世之仇吧。”
大约是申屠止趁着九阴城之乱,中途醒了以后又不知怎么溜回了北宗魔域,本以为逃出生天,却又被江临渊抓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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