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欲再问些什么,低头却瞥见他推碗的那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干净,然五指的每一根手指却都戴了一枚银色指环,若非他人生得好看,手也漂亮,这一手的戒指怎么看怎么像中二期的非主流子。
沈黛忽的回忆起了什么。
“白日在山门外,出手拦住我大师兄的,是你吗?”
她那时杀红了眼,注意力全在江临渊身上,揍了江临渊一拳后又目眩耳鸣。
只看清那个出手的仙君以手中缠丝作武器,还有着玄衣束银冠的轮廓,具体长得如何,却没看得太真切。
谢无歧单手撑着下颌看她,语调倦懒:
“唔,真只记得这个了啊?”
沈黛:?
“什么意思?”
什么叫“只记得这个”,她还应该记得什么?
沈黛满头问号,对面的少年已自顾自地吃起面来。
“白日的事情不必挂怀,只是随手而为罢了。”
他慢条斯理地解释,原本锋芒夺目的少年轮廓在雾气里显得柔和。
“倒是你,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能忍痛的女孩儿,前些天见你们戒律台惩戒弟子,那弟子人高马大,挨了一鞭子就哭爹喊娘倒地打滚,怎么鞭子打在你身上,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沈黛一愣。
低头吃了两口面才答。
“我是体修,自然不怕痛。”
谢无歧闻言抬眸,似觉得她的话好笑。
“那你可真厉害,那些修炼到元婴期的体修,怕也没人敢说自己不怕痛的。”
沈黛没接话。
怕痛又有什么用呢?
宋月桃那样的小师妹哭一哭是我见犹怜,她作为衡虚仙尊的弟子,第十三宗的小师姐,当众被处罚已经够丢人,若挨上一鞭子还哭,那可真就是废物点心了。
“总之,今日多谢了。”
沈黛郑重说完,又低头看了看。
“还有你的面。”
谢无歧已三两口吃完那半碗面,他起身:
“都说了,不必挂怀,就当我日行一善。”
说完抬脚就要走。
沈黛没想到他说走就要走,连忙也把碗里剩下那几口面囫囵塞进嘴里,匆匆跟上。
“等、等一下!”
夜深人静,远处的焰火也销声匿迹。
谢无歧人高腿长,走得很快,沈黛不过慢了一会儿,追了好半天才追上他。
“谢仙君!谢无歧——!”
一连喊了几声,前后那宽肩窄腰的少年才略略放慢脚步。
侧目瞥了眼一路急行,额发凌乱的小姑娘,他懒洋洋道:
“怎么,还没吃饱?还想让我回去再给你煮碗面?那恐怕是不行了,今天分你半碗已是破例,我这手艺,日后是要给我未来道侣洗手作羹汤的,不好给别的女子下厨……”
他语调轻佻,沈黛不得不打断:
“不是吃面!”
“那就是要报恩?”谢无歧将沈黛上下打量一番,桃花眼笑意勾人,“那就更不必了,我什么也不缺,只缺个漂亮美貌的道侣,按照凡人界的话本子,你要报恩便只能以身相许,可我又不喜欢小孩儿……”
沈黛满头问号。
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道侣,这是什么恋爱脑啊?
“你想得美。”
沈黛无情打断他的脑补,又道出自己追上来的缘由。
“我是想问你,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以前见过?在哪儿见过?我好像是不太记得了,能不能提醒我一下?”
走在前头的谢无歧头也不回。
“你若记得,那我们以前便见过,若不记得,今日就是我们第一次见。”
……这不说了句废话吗。
沈黛跟在他身旁,自下向上盯着他看。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她用稚嫩的嗓音一字一句强调。
“你这样,是故意想施恩与我,让我注意你吗?”
沈黛试图激他反驳,可谢无歧却全然不上她的当,还笑出了声:
“这算什么施恩?我不过在你师兄差点误伤你时掺和了一脚,看不惯那些弟子在背后碎嘴,然后又给了你半碗面,这算什么值得挂念的恩情?你这也要算成人情认认真真还,你平日还得过来吗?”
沈黛被谢无歧这一半认真一半玩笑的话说愣了。
人家都不放在心上的一点举手之劳,她却受宠若惊,恨不得加倍回报。
不是他帮得够多。
而是她从小到大,得到的实在少得可怜。
“怎么会还不过来呢。”
她低下头,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
“除了你,没人这样帮过我。”
谢无歧脚步一滞。
“谢无歧——!你人又跑哪里去了!!!!”
谢无歧一听这声音就头疼。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第十三宗最西边的竹海。
这里是紫府宫的客舍,眼下正值千宗法会期间,被腾出来部分来纯陵交流的别宗弟子住宿。
纯陵道规森严,竹海客舍住下的弟子都需登记,晚上宵禁前还会查寝。
果然,顺着刚才那一声怒喝,从一间亮着烛火的屋舍里走出一个杀气腾腾的青年,这人与谢无歧打扮相仿,都是一身洒脱利落的玄衣,但穿在这青年身上却不是英姿勃发的仙君,而是像是来找人索命的鬼差。
走近了,沈黛才看清对方模样。
明明也是剑眉星目,正气凌然的样貌,但眉头都快拧成个结,迎面而来的气势让沈黛想起了上学时的教导主任,站姿都不自觉直了几分。
“你这一天又去哪里鬼混了!?纯陵那边执事长老的弟子派人来查了两遍房,我捏的傀儡差点就被拆穿了!要是因为你让我们阆风巅丢人,我把你头拧下来给师尊当球踢!”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痛骂,近距离一起被骂的沈黛瞪大了眼。
肇事者本人反而连笑意都没有褪去分毫,甚至还一副煽风点火的轻佻语调。
“师兄,小声一点,耳朵都快被你吵聋了。”
“再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就算不聋我也把你耳朵割下来当下酒菜!”
沈黛:……不是拧头就是割耳朵,看来这位暴躁师兄腰间的剑果然不是摆设。
方应许冲他这惹是生非的混账师弟吼完,才发现他身旁站了个小矮子。
小矮子……哦不,是小姑娘,她身上穿着纯陵弟子的水墨色门服,腰间玉令显示了她亲传弟子的身份,方应许很快将她与第十三宗的小师姐沈黛对上了号。
“在下方应许,是谢无歧的师兄,不知师弟是否给仙君添了什么麻烦?若是有,仙君但请直言,我必严加惩戒。”
这位叫方应许的青年眉眼冷峻,大有只要沈黛一句话,他就敢当场手刃师弟的杀意。
“没没没!”
沈黛连忙摆手。
“没、没添乱,我叫沈黛,是第十三宗的弟子,今日承了谢仙君的情,还要谢谢他呢。”
方应许闻言眉头松了些,略有些讶异地道:
“承情?你还能承他的情?”
沈黛简单地说了一下白日山门外的事情,不料说到一半,方应许便一副恍然大悟状:
“这就是你说的……”
谢无歧:“咳咳。”
沈黛:???
为什么他也仿佛知道些什么?
这两人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勾得沈黛越来越好奇。
他们为什么好像都知道她?
沈黛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从这一世她穿书开始,五岁自山下村落独自跑来纯陵修仙,再到她在纯陵修道的经历都翻了个遍,也还是没想起与这两人有关的任何记忆。
方应许还在和谢无歧嘀嘀咕咕。
“你不说你白日就是去看个热闹,怎么晚上还和人家小姑娘待一块呢……”
“别说得我像个变态,只是碰巧,跟你一两句说不清。”
“那就三四句给我说清。”
“……”
谢无歧懒得和他这个婆婆妈妈的师兄絮叨,正要催促沈黛自己早点回自己洞府去时,一扭头却不见她踪影。
“人呢?小仙君?沈姑娘??”
谢无歧环顾四周,颇觉奇怪,还要在喊,下一秒就听他师兄方应许一声惊喝:
“小沈仙君!!你在干什么!放下你手里的袜子!”
顺着方应许指的方向看去,谢无歧这才发现那小姑娘不知何时蹿到了他们屋舍的一角,角落里放着两个木盆,一个木盆里堆着谢无歧攒了三日的衣袍袜子,另一个木盆里放着方应许今日刚换下来的里衣。
沈黛已挽起了袖子,手里握着洗衣服的捣衣锤,听见方应许惊恐叫她,还一本正经地同他解释:
“方师兄不必客气,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虽然可能对你们算不了什么,但还是让我帮你们把这堆衣服洗了,我才能稍微安心一些,你们不必管我,我洗完衣服自会晾好再回去的!”
方应许:……
他还是第一次见人这样报恩的。
不过他们自然不可能真让一个小姑娘替他们两个男人洗衣服。
谢无歧和方应许两人难得默契,一左一右上前就把小板凳上准备大干一场的沈黛提溜起来,闲话也不多说,就这样架着她往外走。
“咦?真的不必客气,我虽然不会做饭缝衣,但洗衣服总还是没问题的。”
谢无歧又好气又好笑地道:
“你一个半大小孩儿,给我洗什么衣服?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倒也没缺德到这种程度。”
被架起来的沈黛脚不沾地,方应许和谢无歧个子都很高,至少也有一米八五,一米五都没有的沈黛夹在这两人中间,简直像个凹进去的坑。
她平日学着师尊师兄的模样,小小年纪就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什么时候被人真像小孩子一样对待?
“衣、衣服可以不洗!但你们不必这样架着我!”
为了自己那点微薄的面皮,沈黛试图挣扎。
谢无歧笑着不说话,就连方应许也肃然道:
“不行,你这小仙君蹿得也太快了点,别一松手你就又回去洗衣服袜子了,等出了竹海我们再放你下来!”
“……”
沈黛:“不洗了不洗了我真的不洗了!”
但即便她认真保证,努力扑腾,沈黛的两条腿还是在半空里蹬了一路才落地。
“回去吧,这都快子时了,早些休息。”眉眼冷峻的青年摆摆手,嘱咐她,“别惦记着给我这混账师弟报恩的事,他平日斗鸡走狗的坏事做多了,他帮你是给他自己积德。”
谢无歧:“……”
话已至此,再多言谢就显得矫情了。
与两人道别后,沈黛便转头望自己洞府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忍不住想回头看看,一转身,却见皎洁月光之下,那两人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在原地闲聊斗嘴,像是在等她彻底走远再回去。
方应许正斥责谢无歧白日和纯陵大师兄动手的事情,忽见沈黛回头,疑惑问:
“怎么了?东西忘拿了?”
沈黛心中一时复杂万千。
既觉得这两人人可真好。
又觉得,自己真是可悲。
她那样努力对师尊好,对同门好,前世今生加起来,竟也无人像他们一样,会送她回洞府,在他身后默默送她回去。
“没有。”
沈黛摇摇头。
“那我回去了啊。”
“嗯,回去吧。”
不管怎么说,今日认识了这两个人都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沈黛心情轻松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石子滚过青石路面,停在了一截烟粉色裙摆的旁边。
她抬头,正对上一双翦水秋瞳。
那少女似乎已在寒风中站上许久,盯着送沈黛回来的谢无歧和方应许看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在了沈黛脸上。
“原是想来陪黛黛你过生辰的,没想到……你今夜已经有约了啊。”
第五章
方应许原本转身都准备回去了,却被谢无歧拉住:
“等会儿等会儿,别急着走,还有好戏可看呢。”
“什么好戏,你这人是不是一天不惹麻烦心里就不痛快……”
“可不是我惹麻烦。”谢无歧意味深长道,“我看是那小姑娘又要有麻烦了。”
顺着谢无歧的视线看去,壁峰的宫阙楼阁外,一个粉衣少女挡住了沈黛的去路。
粉衣轻纱,本不该是纯陵弟子的打扮。
但沈黛一眼就认了出来,宋月桃身上穿的这件并不是普通的纱裙,而是用九天神雀的尾羽捻成的丝线织成,不仅是一件漂亮衣服,更是一件上品防御法衣。
也是上个月让陆少婴这个阔绰少爷也借钱周转,花了上千灵石从神兵阁的拍卖会上买来的烧钱礼物。
“黛黛,你的朋友,看打扮似乎不是纯陵的弟子?”
见那两人一路送沈黛回来,举止颇为亲密,宋月桃挪到沈黛身旁,好奇打听:
“是哪家宗门的弟子啊?我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门服,是下山除邪祟的时候认识的吗?我还是第一次见黛黛你和别宗的弟子在一起呢……”
虽然沈黛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宋月桃似乎一直对她的事颇为关注。
从两人认识开始,两人的交流也是宋月桃主动一些。
沈黛也不知她为何对自己这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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