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的尸体在三日后火化。
他亲手把她送进了火堆里,静静地坐在火堆前,看着她一点一点化成灰。
她的骨灰被装在一个瓷坛里。
他抱着瓷坛,怎么也不肯松手放开她。
半芹劝道:“大人,夫人……夫人她该下葬了。”
他不肯放手。
白子墨脸色难看劝了句:“她若不下葬无法安息。”
他怕了,怕她不能安息。
他将她的骨灰坛递给了替嘉禾念经超度的高僧。
骨灰坛会在佛寺里供放满七七四十九日,而后安葬于后山风水最宜之处。
高僧接过嘉禾的骨灰坛,离他远去。
嘉禾能安息了,这是好事。
可他心里止不住地躁动难受。
他不想嘉禾离开,一刻也不想。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上前,去抢高僧手中的骨灰盒。
推搡间,高僧手一滑,骨灰盒“砰”一声,碎在了地上。
春风烈烈,忽一刮吹散地上的骨灰。
他拼命伸手去抓去捞,细小的骨灰粉从他指尖缝隙漏走,他怎么抓都是空。
“程嘉禾。”
他叫着嘉禾的名字,求着她:“别走。”
“别离开我。”
“别不要我。”
他踩空跌在地上,手掌被碎裂的骨灰坛划破。鲜血顺着掌心落在地上。
他似感觉不到疼一般,将骨灰坛所有的碎片都抓在手里,拼命护着那仅剩的一点骨灰。
他的鲜血同嘉禾的骨灰汇在了一起,交融纠缠。太好了,他们又在一起了。永远也不会分离。
自那日后,他夜夜梦魇,每一场梦的尽头都是嘉禾。
不停重复着与她相遇起的每一段记忆。她的一颦一笑无比清晰地映在他脑子里。
嘉禾死得越久,他的记忆就越深刻。
他不停地问自己,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然后他替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答案,一个不会太痛苦的答案——
是我亏欠了你,程嘉禾。
他想若他不这么骗自己,他没办法撑下去。
他这样骗了自己整整二十年,直到那一日,大邺盛世万邦来朝,他兑现了和李询一起立下的誓。他独自坐在书案前,对着嘉禾的幻影,划开了手腕,他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一丝光,黑暗将他吞噬。
他以为他死了,一睁眼,却回到了与她的新婚夜。
深冬大雪,掩埋了尘封的一切。细白新雪渗进脚底传来彻骨的寒意,心里却涌出滚烫的东西。
他顾不上阻路的大雪,飞奔着朝新房的光而去,推开门一眼捉到了他的新娘。
她的新娘穿着大红嫁衣,好好坐在屋里,隔着红头纱朝他望来。
他的心开始疯狂地跳着,压抑着情绪朝她走去,指尖微颤,轻轻撩起她的红盖头。
喜烛摇曳,她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还如记忆中那般波光潋滟、低眉含情,一切都熟悉得让人心颤。
他眉眼顷刻染了笑,低垂下头,托起她的脸,吻开她的眼睛。
二十年了,她终于能朝他睁开眼睛。
他露出久违的笑,对她道了声:“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第44章 不要脸
可他骗自己骗久了, 习惯了。便当作真的是自己亏欠了她。
重逢没过多久,他对自己撒的慌很快便在嘉禾面前不攻自破。他收起高傲,卸下所有防备, 诚实地面对嘉禾。
可他来不及告诉嘉禾他的心意。
……
思绪回笼, 沈云亭从尘封的回忆里醒神, 他提笔在这一世他给嘉禾画的小像上写道——
吾妻嘉禾,吾心所向,吾之唯一,吾爱永存。
无论轮回多少世,他永远屈从于嘉禾。
***
花朝节结束后不久,嘉禾收到了爹爹从边关寄回来的家书。嘉禾拿着家书坐在寝居的小桌旁, 拆开爹爹的家书。
程青松的字如其人气势恢宏、苍劲有力。家书上说他在凉州一切都好, 问起景玄的伤恢复得如何了?他心急如焚, 然边关战事频频他实在回不来。
还提到他甚是想念她和阿兄两人。
除此之外又问家中其他人可都安好?
嘉禾遂回信道——
阿兄的伤已痊愈,她与阿兄也甚是想念他,望他远在凉州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家中一切安好, 请他勿要担忧。
嘉禾想起前世爹爹获罪一事,又特意在回信中加了一句,战场形势诡谲多变, 切忌大意, 莫要懈怠。
写完,嘉禾将回信装进信封,交给婢女送寄边关给爹爹。
嘉禾知道爹爹书信中所提到的家中其他人是二叔一家。可她在信中只字未提程令芝与唐律在花神庙后院偷腥之事。
爹爹将二叔当做自家人, 可二叔从未如此想过。二叔一家如同水蛭一般,只把爹爹当成可以吸血的大腿,若他们吸干了大腿的血,便会将大腿弃之如敝屐。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爹爹为他们分心。
只不过嘉禾没跟程青松提起此事, 过了些时日,程青松从边关寄回的家书中却主动问起了程令芝和唐律的事。
原来是她那位“兄弟情深”的二叔给在边关的爹爹去了封家书。
那封家书中,二叔向爹爹诉苦,说自己官职低微俸禄少被别人看轻,本来想着还有亲兄长能依靠,谁知兄长不肯管他死活,家中过得愈发困难,他受尽了旁人冷眼。
程令芝存了帮扶家里的心,接近了礼部尚书之子唐律,想着若是能嫁入高门,家中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谁知那唐律竟是个登徒子,满嘴谎言诓骗良家闺女,程令芝年纪小不设防便着了他的道。
生米煮成了熟饭,唐律却不认账,唐家嫌他是庶出子又官职低微,看不上程令芝。
唐家狗眼看人低,放下狠话,想入唐家门,得从侧门进做妾。
他虽是庶出,可怎么说也是永宁侯府出来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要女儿做妾万万不可。
家书最后,二叔对爹爹道,程令芝走上这不归路爹爹多少有些责任,怎么说她也是爹爹的亲侄女,爹爹不能做事不理。
二叔让爹爹出面,定要让唐律娶程令芝为妻。
看完爹爹新送来的家书,嘉禾气笑了。
二叔说爹爹不管他的死活,这话简直狼心狗肺,他在外捅了篓子,每每都是爹爹帮忙善的后。
程令芝自己想攀高枝做出丑事,二叔竟然好意思怪罪到爹爹头上。
爹爹自然也看出了二叔无理取闹,他看了二叔的家书寒了心,本不想再管他们家的烂账,可最终还是管了。
不为别的,只为了她。
若是程令芝的丑事不解决,同为永宁侯府一脉的女眷,嘉禾将来的婚事必定会受连累。
大邺百年来传下的陈旧观念难以改变,二叔也是料准了这一点,才敢对爹爹颐指气使。
爹爹家书上写着一行小字——
望他的小禾能风风光光出嫁。
嘉禾看见爹爹信上的字,说不出心里头什么滋味,无奈愤怒与辛酸交杂。她想起了前两世草草嫁人的自己,觉得对不起爹爹的疼爱。
迫于无奈,爹爹给久不出佛堂的唐府老太君去了信。
多年前,爹爹曾机缘巧合救过唐府老太君一命,他请求老太君看在他的面上,收了程令芝当孙媳。
爹爹从来不是挟恩以抱之人,却不得不为此低头。
唐老太君最终看在爹爹和永宁侯府的面上,同意了程令芝和唐律的婚事。
事情到此也该告一段落了,一切尘埃落定,程令芝如愿成了唐府的准儿媳,开始绣嫁衣准备自己的婚事了。
谁知这事没过几天就出了变数。
二叔出事了。
这事要从二婶说起。二婶是个会拿捏人的,这些年二叔被她拿捏的死死的,家中一个小妾通房也不敢有。每日下了朝便回府里待着。
这些天,二叔日日说有公务在身,早出晚归,二婶便起了疑心。自家夫君是个什么懒货二婶最清楚,怎么可能为了公务夜不归宿。
二婶起了疑心,便偷偷跟在二叔身后,誓要探个究竟。
结果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这天夜里,她跟着二叔来到一处偏僻的宅院,竟偷听到了二叔与一女子在里头做见不得人的事。
二婶霸道惯了,容不下夫婿在外养别的女人,当即踹了门进去捉人。
踹了门进去,看到二叔身上光溜溜的,正趴在她那位来京城投奔她的表妹王氏身上。两个人正纠缠在一起,做着不堪入目的事。
原来二叔早就和背着二婶偷偷和王氏看对了眼。
这二婶霸道惯了,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抄起门边的棍子就往那对狗男女身上砸,边砸边骂:“你这个负心汉,我跟了你十几年,你竟然背着我跟我表妹干出这种事。”
二叔力气大,一把抓过二婶的棍子,将她推倒在地,怒道:“你这个泼妇好意思说?嫁过来十几年都生不出儿子,连个妾也不给我纳,明明是要我断子绝孙。”
二婶气不过,又指着王氏道:“还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王氏躲在二叔身后,声音娇弱哭哭啼啼回道:“你哪里待我不薄?你这个黑心毒妇,要我嫁给那个永宁侯不过是想利用我贪他家的钱财罢了。那永宁侯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几次,你这分明是要逼我守活寡。哪像现在,我与程郎快活得很!”
这话把二婶气得不轻,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张嘴疯了似地去咬那对狗男女。
二叔从未见过这般架势,一下慌了神,王氏忙挡在二叔身前情真意切道:“程郎,这里有我,你快走。”
二叔忙跳着脚从后院爬墙跑了。
谁知他刚从后墙跳到大街上,就碰到了在大街上巡逻宵禁的一群官差。
被官差以宵禁夜游,衣不蔽体两大罪名关进了京兆府衙门,整整关了一个月。
巧得是,他与王氏偷腥的那出宅子隔壁住了个说书人。那日他同二婶王氏在小院里吵架的话,被住在隔壁的说书人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传遍了大街小巷。
没过几日,二叔的丑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京城中人还给二叔取了个外号叫“秃鸡”,因为他从墙上爬出来的时候头上的假发髻掉了,露出了光溜溜的秃顶。
等二叔坐完牢出来,他已无面目见人。
唐家怎么说也是官宦世家言情书网,二叔发生这等丑事,程令芝与唐律的婚事定是成不了了,程令芝被唐家退了婚。
此番程令芝被退婚,乃是二叔自作孽不可活。
此事虽有损永宁侯府的名声,但二叔非嫡系血脉,且永宁侯府百年从武世家根基尚在,况爹爹依旧镇守凉州乃大邺脊梁,他人亦不敢小瞧了永宁侯府去。
二叔恨极了二婶,觉得一切都是二婶的错,当场写了休书要休了她,说她犯口舌、无子、妒忌,还把女儿教废了。
最后还是二婶家人出面作保说二婶不会再犯,二叔看在十几年夫妻情分上,才没休了二婶。
不过二叔虽没休了二婶,却纳了王氏进门。那王氏还带着一个和程令芝差不多岁数的女儿。
从此二婶有了个“温柔贤淑”的好姐妹同她一起照顾二叔,程令芝也多了个“懂事”的好姐姐作伴。
二叔家里已然乱成一团鸡犬不宁。
然而这事还没完。
正所谓祸不单行,没过几日御史台收到一封匿名检举信,检举户部郎中程青杨贪污受贿中饱私囊。
御史台一彻查,发现检举属实。二叔在拨给修建黄河新堤坝的款项上做了手脚,贪了好大一笔钱。
自作孽不可活,这下连爹爹也保不了二叔了。
此事一经查实,二叔被抄了家,还判了流刑,流放二千里永世不得回京。二婶当即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半边身子都瘫了。
那王氏连夜卷走家中仅剩的财物,带着女儿跑了。留下二婶和程令芝孤女病母。
短短三个月,二叔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嘉禾不可谓不唏嘘。
命运好像打了个转,前世发生在她家身上的事,竟全数回报给了二叔家。
初夏时节,偶有蝉鸣。嘉禾坐在窗前榻上,小手捧着甜软的糯米香团嗷呜咬了一小块。
她朝窗外望去,外边腥风血雨,她的日子却安稳得不像话。
日子安稳闲适无甚烦心之事,除了住她家隔壁那位,日日都来府门口蹲她。
***
自花朝会后,沈云亭一有空就去永宁侯府求见嘉禾,一连求见了三个月,嘉禾一面都不肯见他。
他明明只和嘉禾隔了一道门一扇墙,可见不到她的滋味抓耳挠心、辗转难眠。想拿锤子敲烂整堵墙冲过去见她。或是耍些手段让她过来见他。
可惜不行。
官场沉浮多年,弱肉强食,他习惯了去夺,去争,去要。
可对她,这样不成。
她不愿意见他,他就只能等。
他必须等嘉禾自愿见他才成。
沈云亭连吃了三个月闭门羹,白子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骂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堂堂太子少傅又是长公主独子,有的是姑娘赶着送上门,至于天天去吃闭门羹吗?男儿脸皮似黄金,要点脸吧你。”
沈云亭一本正经回道:“我不缺黄金。”
意思是我不要脸。
白子墨:“……”
别说白子墨看不下去,就是程景玄也有些看不下去。
程景玄每次在军营操练完回府,门口都蹲着一尊大佛,风雨无阻每日必到,赶都赶不走。
程景玄这几日同玉筝之间关系日近,其中多少还是有些沈云亭的功劳在。
自上回程景玄背玉筝回了公主府后,玉筝一看见他就脸红,忽然开始躲着他。他见不到玉筝心里着急又没办法。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依样画葫芦,学着沈二的样子在玉筝公主府门口蹲了三炷香不到,玉筝就舍不得他晒太阳出来见他了。
玉筝还告诉他,她好像有些喜欢你了,才会有点害羞不敢见他,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什么。
这一下把程景玄高兴地差点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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