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冷言冷语自身后响起,嘉禾转过身,迎面抛过来一件厚厚的纯白毛绒斗篷。
“披上。”沈云亭沉着声道。
嘉禾听话地披上斗篷,斗篷里头加了厚厚一层棉花,罩得她整个人暖融融的。
嘉禾抬头看沈云亭,他那身绣银竹纹天青色大氅上雪粒子还没化开,一看就知道刚从外头回来。
沈云亭朝嘉禾道:“跟我走。”
才刚忙完回府又要出去?
“去哪?”嘉禾懵懵的问。
沈云亭沉默地看了眼灯火如昼的夜空,浓长眼睫耷了下来,仿佛陷入了回忆,在心中默答:一个傻瓜才想去的地方。
*
嘉禾呆呆地站在坊东街头,几个提着灯的孩童从她身旁嬉笑经过,眼前游人如潮,花灯绕满枝头。
她怎么也没想到沈云亭会带她来花灯节。
嘉禾看着快步走在她前面的高大身影,面上泛起一层欢欣的薄红。
天上落下细小的雪粒子,街上人潮涌动,交织着少男少女羞怯中带着欢喜的笑声。
嘉禾悄悄伸出手想去牵沈云亭的手,指尖快要触到他时,却看到他脸上仿佛覆了一层冰霜般又冷又臭,怯怯地缩回了手。
他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沈云亭沉着脸,他平生最讨厌的三样东西,人多、热闹和下雪,此时此刻全凑在了一起。
沈云亭侧头余光瞥了眼跟在他身后笑着伸手去接小雪粒的嘉禾。
恰好有的人不仅喜欢人多还爱凑热闹,一到了下雪天就恨不得扎进雪里打滚。
每年一到雪天,程嘉禾就喜欢到处堆雪人,跟兔子喜欢在窝里留下自己的“专属气味”似的,东堆一个西堆一个,每个雪人还都要取上土里土气的名字。
什么欢欢、喜喜、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甜甜、蜜蜜……
无聊透顶。
且她必定会在他书房的窗台上堆上一个扎着辫子丑得不行的“嘉禾小雪人”强行陪他度过整个冬天。
每年冬天那个堆在窗台的丑八怪雪人都异常扎人眼。
直到有一年,窗台上的“嘉禾小雪人”不见了。
他从未觉得窗台那么干净过。
第一年很干净,第二年很干净……第十年很干净,第二十年还是很干净。
明明下雪了,窗台为什么那么干净,凭什么那么干净?
他真讨厌下雪天。
雪停了,沈云亭收回思绪,心头躁郁逐渐平复了下来。他转过身去找嘉禾,眼神搜了一圈。
瞧见她呆呆地站在不远处,面颊微红,粉红的唇瓣微微张着,眼睛若有似无地瞟向被一群小孩包围着的卖糖人小摊,满眼写着:想要。
沈云亭瞥向小摊上一串串花里胡哨的小糖人,揉了揉皱起的眉心,她的喜好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俗且幼稚。
卖糖人的小摊前,有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想买糖人被同伴嘲笑:“都多大年纪了,还想买这个。”
年纪不小的嘉禾红着脸,又看了几眼小糖人,默默收回视线。刚收回视线却听见那少年扯着嗓子反驳道:“年纪大怎么就不能买了,你看那个大叔。”
第8章 银朱
嘉禾朝卖糖人的小摊看去,那群少年口中的大叔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待到看清是沈云亭,嘉禾不由怔了怔。
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走来,面无表情地把买来的糖人递到她面前。
嘉禾从他手里接过糖人小心翼翼捏在手心,红着脸小声问:“给我的?”
都捏在手里了还问是不是给她的。沈云亭未答话,快步走在前面,回头瞥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嘉禾:“傻站着做什么,走了。”
“来、来了。”嘉禾握紧手里的小糖人笑弯了眼,提起裙子小跑着跟上他。
沈云亭走在前面,背影清隽挺拔,融了一层暖光,嘉禾的心里痒酥酥的,脸颊泛起一圈红,内心挣扎了几番,伸出小指戳了戳他的手背。
见他没有丝毫躲,嘉禾第一次大着胆子牵住他的手,紧紧的。
沈云亭脚步一滞,一阵沉默,回头看她,视线从她绯红的脸慢慢移到她微微打颤的手上。
算了,她爱牵就牵吧。
比这更亲密更过分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做过。
嘉禾牵着沈云亭的手,心砰砰的,脸上带着得逞后的小得意,没走几步,还贪心地把牵手的动作改为更紧密的十指相扣。
沈云亭就这么由她扣着指尖,一言不发朝前走,各式奇巧花灯在他眼前略过,走着走着,身后的人忽然顿住不走了。
又怎么了?
沈云亭转身看向嘉禾。
“那在猜灯谜。”嘉禾指了指不远处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眼睛亮了亮。
“……”沈云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小的时候,阿兄带着我一起去猜灯谜,说要把整条街上最好看的那盏锦鲤花灯赢来送给我。可是他一连猜了五十三次,没有一次猜中谜底。”嘉禾两眼微微一弯,“后来你猜怎么着?”
沈云亭不假思索回道:“他强买强卖,威胁店主必须把花灯卖给他。”
嘉禾睁了睁圆眼:“你、你怎么知道?”
他当然知道,她那位名满京城的纨绔阿兄,从小跟着她爹在军营里混,打架唬人最一流,最宝贝的就是她这个妹妹。
还记得当年他刚跟她定完亲,大晚上的,程景玄举着把红缨枪,凶神恶煞跑来找他,恶狠狠地威胁:“沈二,你将来若是敢对不起我阿妹,我锤爆你的狗头。”
……
“那盏花灯是那年上元节最大的彩头,是不卖的。阿兄强买了花灯,把买来的花灯送了我。”嘉禾回忆道,“后来这事被爹爹知道了,罚了我和阿兄十戒尺,把花灯还了回去。”
那时阿兄说,将来他一定会赢一盏比这更好看的花灯送给她。
嘉禾嘴角往下弯了弯,可是她没有等到阿兄的花灯。七年前,阿兄带兵去往西北剿匪,一大队人马走失在荒漠中,就再也没回来。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沈云亭眼神沉凝在嘉禾身上,久久静默。
上辈子她死后不久,程景玄的遗体被人在西北荒漠中找到,遗体找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骨头没几块好的,都是在生前断的。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程嘉禾。”沈云亭开口打断嘉禾沉郁的情绪。
嘉禾回神抬头看他。
沈云亭脸色不佳,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指了指挂在猜灯谜之处最花哨的那盏锦鲤花灯,问:“想要吗?”
嘉禾呆了呆,笑了开来,紧了紧握着沈云亭的手:“想。”
沈云亭看着嘉禾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一时怔忪。这样的笑,他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回过神来,他已经随她站在了猜灯谜的地方。
一条小巷子里,挤满了猜灯谜凑热闹的人。沈云亭皱着眉,嫌弃地拍了拍刚被人不小心扯到的衣袖。
那盏锦鲤花灯是这次花灯会最大的彩头,尚未放出灯谜。
嘉禾先看起了别的,正好眼前的莲花灯上挂着一副灯谜,上面写着——
从前落魄无人晓,三元及第天下知。殿前扬名谪仙人,三年穷乡,一朝拜相,一子挽狂澜,提笔安天下。
打一人物。
这个谜底嘉禾最清楚,正要说出口:“我知道,是……”
身后有人抢答:“谜底,沈思谦。”
思谦是沈云亭的字。沈云亭十七岁三元及第,之后在殿试中独占鳌头,被延庆帝钦点为新科榜首。
至此一试成名,天下人称其才情世无其二,如谪仙下凡。
再之后他自请外放去偏僻边关体察民情,三年苦熬,一朝回京逆风翻盘,没过几年官拜宰辅。
这便是三元及第天下知,殿前扬名谪仙人,三年穷乡,一朝拜相的意思。
沈云亭精通四艺,尤其擅长弈棋,早几年东瀛使团造访大邺,名为议和实则意图挑起海战。
派东瀛棋圣在大邺设下棋局,并放话:如若输一子,东瀛愿割让一半海域,反之若大邺无人能胜,则请大邺割让十城给东瀛。
此人有备而来,棋路诡谲,招招狠辣,大邺国手被打得措手不及。眼看泱泱大国就要颜面扫地,临危之际,沈云亭与其对弈了三局。
三局棋,前两次都是平局,第三局沈云亭正正好好赢了东瀛棋圣一子。说输一子绝不让你输两子,冷漠严谨到可怕。
这便是一子挽狂澜的由来。
自沈云亭拜相后,致力于安民心平内患,近来小有所成。故而称其能提笔安天下。
嘉禾朝身后看去,最快猜中灯谜的是个书生打扮的人,他越过嘉禾提走了那盏莲花灯:“小娘子,承让了。”
嘉禾继续看别的灯谜,另一盏莲花灯上写着——
圣子归天,水祸人灾,圣人问道,二子临朝。
打一年份。
圣子应是指先太子李询。传闻先太子出生之时,天上乍现一片红光,久旱之地忽逢甘露,乃圣贤降生之兆。
李询温谨恭顺,胸怀若谷,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自七岁起便被立为储君。
先太子有圣贤之能,又是当今圣上的长子,故称其为圣子。
圣子归天,指的便是太子逝世。
太子逝世那一年,黄河水患连连,新修成的大坝决堤,死伤无数,疫病横生,西北匪寇作乱,战祸不断,民不聊生。
延庆帝因太子之死大受刺/激,从此沉迷求仙问道,甚少过问朝政。
太子死后延庆帝并未再立储君,二皇子和三皇子至此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储位之争。
嘉禾不会忘了这一年,就是从太子逝世这一年开始,大邺国运由盛转衰,也是从这一年起,永宁侯府开始遭难。
这一年便是……
“延庆十三年。”
嘉禾刚张口要答,方才那个书生又先嘉禾一步答道。
那书生笑得一脸得意:“又承让了,小娘子。”
嘉禾看见那书生手里已经拿了好几盏花灯,都是从别人那“抢”来的。
听附近之人的议论,那书生姓王,颇有几分才名,自恃甚高,是赴京赶考的今科举子。来花灯会就是为了拿下今年花灯会的彩头,传闻拿下锦鲤花灯之人必能高中。
连着被人抢了两盏莲花灯,嘉禾瘪了瘪嘴有些泄气,就在这时,锦鲤花灯的灯谜终于放了出来。
是一副对联,上联是: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下联为: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注)
打两个字。
那姓王的书生看着对联,收起笑容,皱起了眉。这副对联乃是当世大儒江太傅在二十年前的上元节留下的灯谜,至今无人猜出答案。
想不到作为彩头的灯谜竟是这副对联。
王书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挽尊道:“看来今年这彩头是谁也带不走了。我自问论才学不输沈思谦,这灯谜我猜不中,尔等凡夫俗子就更别说了。”
周遭有人附和。
“这灯谜也太难了。”
“也难怪二十年没人能解出来。”
……
一片喧闹声中传来一男子沉稳清冷的嗓音,那人道:“两个字,上联是‘猜’,下联是‘谜’。”
众人闻言,仔细一琢磨,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妙啊!
在五色之中黑、白、红、黄都不是,便是青;狐狼猫狗这几个字的相同之处便是犬字旁,犬字旁和青合起来便是个猜字;诗词论语这四个字都有言字旁,对东西南北模糊是个迷路的迷字,言字旁加上迷字,合起来便是个谜字。(注)
灯谜一解,周遭之人再看王生的眼神就变了。
“连个‘凡夫俗子’也比不过。”
“就这还敢自比沈思谦?”
……
王生面上一热,无地自容,待看到身后谪仙般清逸疏冷的男子随手就将彩头抛给了刚刚被他连抢了两盏莲花灯的小娘子,面色发青灰溜溜地走了。
嘉禾捧起锦鲤花灯,抱在怀里,眼眶水水的却笑得比花还灿烂:“这是我收过最喜欢的礼物。”
沈云亭眼神嘉禾脸上停留片刻,视线从她笑弯的圆眼慢慢滑到沾满糖糊的唇瓣上,别过脸凉凉道:“嘴上,沾了东西。”
嘉禾红着脸,轻轻舔了舔自己唇瓣上的糖渍,抿了抿唇:“吃掉了。”
沈云亭回头,看见还有好些糖渍留在她的唇上,花灯下照耀下小巧的唇瓣上一片晶莹。他默不作声地侧过头不去看她。
嘉禾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眼睛闪着晶亮,指了指远处人挤人的月老祠:“我们一起去求个姻缘签,好不好?”
程嘉禾向来很会得寸进尺,纵容不得。
但这是债。
沈云亭:“哦。”
月老祠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嘉禾哼着小调扯着沈云亭往前走。
没走几步,嘉禾脚步顿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前面不远处站了个熟人。
银朱缓缓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直接没给嘉禾半个眼神,直接绕过嘉禾,走到沈云亭跟前。
她艳光照人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我当是谁那么厉害,解了我爹二十年前出的灯谜,原来是沈相。”
第9章 情根
嘉禾心猛地抽了抽,松开了紧牵着沈云亭的手。
银朱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襦衫配藕白碎金云纹长裙,腕间挂着绣芙蓉浅金披帛,乌发用一根鎏金簪绾着,额间那一点嫣红花钿,衬得她整个人明丽照人。
嘉禾摸了摸额间那点和银朱一模一样的嫣红花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银朱的穿衣或打扮总能意外和她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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