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桌案前,进来时忘记开灯,走廊的射灯与窗外路灯相映成辉,照着屋里这片昏暗。
“二嫂有话要说?”
可能这阵子太累,她立在桌案前,望着蒋措的神情十分平静。
“你从小性子就安静,不争不抢,身体又不好,你二哥我们都小心翼翼,什么都不敢让你做,怕你受伤,怕你劳累,想着,你在家里养养花、逗逗鸟,这样安安稳稳的也很好,家里外面有什么事,有我们在,也不用叫你操心。”
“去年,思音当着老爷子的面选了你,我们起初都以为你不会答应,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对哪个女孩有心。不过难得你喜欢思音,你的终身大事,我和你二哥都放在心上,一力替你张罗。先前你二哥撞见你和高志宏私下见面,我们都没当回事,想来,你从那时候就在谋划了吧。”
蒋措身影背着光,黑瞳隐匿于阴影,不像平时在光下看得那么清楚。
二奶奶絮絮叨叨论起感情,他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公司的事,我听说了。”铺垫许多,终于说到正题,二奶奶的语气像是自嘲。
“大哥对坤宇见死不救,我心里过不去,也不想叫他们好过,那段时间伯尧和曜征关系紧张,我挑唆过,伯尧逼走曜征,里面有我的份。伯尧通过空壳公司洗钱的证据,也是我交给高志宏。只是我现在想来,竟是给你做了嫁衣。”
“二嫂确实帮了我很多。”
坦然爽快的承认。
蒋措立在光影分界的地方,头一次,二奶奶觉得他身上那股沉静的气息,不再那么无害,如同深渊。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直直盯着蒋措,半晌:“老三,是我们小看你了。你比你二哥心狠,所以他会输给你。”
“心狠?”蒋措笑了下,眼底却是一片凉意。他身上悠淡平和的气息好像忽然间多出锋芒,又消失太快,没留下痕迹。
“二嫂不是小看我,是小看二哥了。”
-
蒋措回到卧室,宁思音洗完澡正要休息,回头看了他一眼。白衬衣松了两颗口子,他眼睛浓黑幽暗,像是刚从茫茫夜色中走出来。
他脚步停住,站在那里望着她。
宁思音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上床躺下。蒋措进了浴室,她拿起床头的书,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想找人聊聊,念头刚起便作罢。
辗转反侧时,听见浴室水声停了,她立刻放下书,刺溜一下滑进去。
不大会,蒋措出来了。
宁思音再次用上闭眼装睡的招数,听见脚步声在床畔停下,半天没了动静。她怀疑蒋措在看她,想睁眼看看,又忽然不敢,现在的蒋措莫名让她难以面对。
好在很快蒋措就关了灯,窸窸窣窣上床。
宁思音等了一阵,自以为自然地翻身,从慢慢适应的黑暗里看着蒋措。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她理不清楚,也搞不懂自己。她老公当上了大集团的总裁,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
她究竟在在意什么呢?
瞎琢磨着,没注意蒋措什么时候转过来的,感觉到他靠近,她陡然惊醒,下意识偏头躲开了他的吻。
躲完自己先愣住,不知道为什么要躲。蒋措停在那,太暗,宁思音看不清他的眼睛。
蒋措退了回去,轻声说:“睡吧。”
-
连续几天,她和蒋措之间的氛围都有些古怪。
两人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即便见面,也很少说话。蒋措这几日应该很忙,他突然上位,反对排斥与逢迎讨好一样不少。
他在蒋氏的处境,宁思音无从得知,但从蒋芙昀对充满敌意的眼神,可见她对蒋措的意见恐怕很大。
两三天之后她才见到蒋昭野,他胡子拉碴仿佛好几天没修理过,脸上多了几分沉郁,见到她,沉默地看了她片刻,什么也没说从她身旁越过。
六太太什么都写在脸上,一看见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蒋家人对她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佣人也好似一下子有了些忌惮。
至于蒋听月——
宁思音在二奶奶身边看见她几次,她们远远对上视线,没有说话。过了几天早上在餐厅碰见,蒋听月拿着饼正要走,宁思音以为这次她也不会跟自己说话,自己坐下来喝粥。蒋听月又折回来,拍了把她肩。
“嗳,一码归一码,蒋措干的坏事我没算你头上。”
宁思音心里松了松,她朋友不多,就这两个。
“把你的油手拿走,我衣服很贵的。还有,我老公没干坏事,别乱说话。”
蒋听月嘁了一声,翻她一个白眼:“现在就你相信我三叔是个单纯善良的好人。”叼着饼走了。
宁思音忽然就明白自己这几天在别扭什么了。
她在意蒋措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与世无争、岁月静好都是虚假的表面,其实他深不可测,她从一开始就看走眼了。
早上到公司,严秉坚在她的办公室外等她。
宁思音看出他有话要说,把包递给王秘书,和他一起走到空中走廊。
严秉坚看门见山:“这几天蒋氏管理层大换血,蒋措在扶植自己的人,等他完成部署,蒋氏就变天了。”
古怪敢又漫上来,宁思音忽然有点明白男人为什么爱抽烟,因为此刻她都想来一根解解愁。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句:“那多好,有我一半呢。”
严秉坚看她一眼,对她这个不好笑的玩笑无动于衷。
“蒋乾州应该快回来了。这么大的动作,瞒不了他。”严秉坚的神色很严肃,“他不是好对付的,蒋措这次出手虽然快准狠,最后谁输谁赢很难说。蒋家的情势很复杂,你再继续待着不安全,我担心他跟蒋乾州的争斗牵连到你。”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离婚?”
停了几秒,严秉坚说:“嗯。”
宁思音脑子有点乱。
似乎,现在已经到了她一直在等的那个“时机”。
蒋措都不是她认识的蒋措了,还留恋什么呢?
离婚两个字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拖离,蒋措接手蒋氏已有一周,宁思音第一次静坐下来,将这段时间以来蒋家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捋顺。
往上溯源,蒋家人虽然各怀心思,但一直维系表面和平,现在发展到这步田地,始于蒋叔信为死于意外的儿子报仇。
从蒋叔信亲手将蒋坤宇送去坐牢,到他的婚外情被揭穿、离婚失势;蒋曜征拉拢人心遭蒋伯尧忌惮,被逼远赴非洲;紧接着,蒋伯尧停职调查……
这一串借刀杀人、挑拨离间、瓮中捉鳖——细想才发觉原来环环相扣。
宁思音心惊于蒋措的心机之深,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寒。
救命,她千挑万选嫁的哪是蒋家最好欺负的“软柿子”,分明是最阴险的大boss。
-
离婚协议是宁思音口述,律师代为拟定。
财产倒是很好划分,她的还是她的,蒋措的还是蒋措的。他筹谋的是整个蒋氏,想必也看不上她这一半的资产。
律师提醒她,蒋措刚刚就任,现在传出离婚的消息,对他不利,所以他很有可能不会同意。
宁思音想了想,如果蒋措需要,可以先办手续,等到时机合适再公开。
确认好细节,她带着协议书去了蒋氏。
心里说不上轻松,反而像压着石头。宁思音不知道蒋措会同意还是拒绝,他一直是一个很绅士的人,但她其实并没看透过他。
她一路心事重重,越靠近蒋氏,胸口越说不出的闷。
电梯上行时她甚至觉得有些缺氧,数字跳到23,她的心脏跟着一蹦,当下就想扭头回去。
深吸一口气,攥着协议书硬着头皮走出去。
心跳如擂鼓,走到总裁办向秘书说明来意。
男秘书恭恭敬敬地回答:“三爷正在开会,应该还要半个小时结束。太太先进去等吧。”
蹦得七上八下的心跳刺溜一下滑倒,躺平不动了。
宁思音进了办公室,坐在门口沙发上,秘书问她喝咖啡还是茶,宁思音莫名答了咖啡。现磨的咖啡送进来,秘书带上门又走了。宁思音端起咖啡,开始打量这间办公室。
蒋氏大楼修建已有二十多年,依然窗明几净,只是小叶紫檀木的大班桌与书柜像是上了年头。大班桌左侧有扇门,从格局看应该是休息室。
办公室陈设简洁,蒋措爱干净,办公桌上只放了电脑等必要工具,右手边有一摞贴好标签的文件,宁思音视线正要滑走,瞥见电脑旁边斜放的一只相框。
到底没按住好奇心,她来离婚的又不好意思参观,努力勾着头去瞟上面的照片。
屁股都快离开沙发表面,终于看清。
是她。
宁思音愣了愣。
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蒋措该不会真爱上她了吧?
跟律师千算万算,竟然忘了算这茬,宁思音忧心忡忡,她这婚离得成吗?
第57章 我爱你 [VIP]
她坐回去, 没留神手里杯子一晃,咖啡泼洒到身上。
赶忙放下杯子,抽出纸巾来擦, 但她今天穿的是件白色外套, 液体晕开一大片褐色。
宁思音只好找来一位女秘书, 帮她就近买了一件衣服应急。一去一回打发许多时间,她进休息室更换, 听见外面有声,应该是蒋措回来了。
一边系扣子, 一边在心里把来时预备好的说辞温习一遍。
依然紧张,她做了几个深呼吸, 才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拧开。
然而只来得及打开一道缝,便听哐一声,像是办公室的人被暴力推开,撞到墙上。
紧跟着秘书着急的制止:“蒋董!您等等——”
“滚开!”
是蒋乾州的声音。
休息室的门刚好对着办公桌附近区域。蒋措站在桌前,一身蓝灰色西装, 端正、笔挺, 让他显出几分与平日的闲散不一样的达练。
“你先出去吧。”是对秘书说的。秘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担忧地退出去, 把门带上。
多日不见的蒋乾州怒气冲冲走进来,蒋措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转过身。
“大哥回来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我出去不过十天,家里就被你搅得天翻地覆。撤伯尧的职, 把集团管理层全换成你的人, 你想干什么?我再不回来, 这公司就成你的天下了吧。”蒋乾州火冒三丈, 不知他的手术做得如何,可能是怒火攻心,说这话时他按了按心口。
宁思音开门的动作不由得顿住。
这个时机显然不适合她突然跳出去给他们一个“惊喜”,躲在里面偷听好像也并不合适。
蒋家内斗,说到底她是个外人,何况今天她是来跟蒋措离婚的,更不应该搅和进去。
她不知该进还是该出,短暂的踟躇,便已错过最佳时机。
外面,蒋乾州开始了清算。
“专等着我去美国,趁我不在动手,老三,你长本事了!你是什么时候背着我跟高志宏搭上线的?你以为搭上他,就能取代我的位置了?只要这公司一天姓蒋,还是我说了算!想夺我的权,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蒋措漫不经心地:“公司现在依然姓蒋,大哥不必担心。”
蒋乾州的消息被人蓄意拦截,“政变”迟了一周才被他知晓。他刚刚完成支架植入手术,来不及休息便当即赶回来。这次离开不过十天功夫,国内迎接他的已是全新局面。积攒一路的怒气,被蒋措云淡风轻的态度点燃。
“你少跟我装腔作势!曜征的事也是你在背后操纵吧,他离开之前跟我交代过,背着伯尧拉拢人的事根本就是空穴来风!还有叔信跟坤宇。我早就怀疑,旭松死了这么多年,毫无证据的事情,叔信怎么会突然怀疑到坤宇身上,现在看来,也是你在背后挑唆离间!坤宇扯进文物官司,到现在都脱不了身,也是你设局陷害的吧。你还做了什么?”
“旭松潜水教练的地址,是我交给叔信的。其余的帽子不必扣到我头上,他们做了什么,大哥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
蒋乾州脸上风云变幻。
如果蒋措说的是真的,这么多事里他只做了一桩——看他坦荡爽快的态度,是他做的想必不会不认——他竟只用一个潜水教练的地址,就引发了一家子的战争。
他算准了每一个人的心思和反应,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于戏台之下冷眼旁观尔虞我诈、螳螂捕蝉的戏码,到结局来收尾,坐享渔翁之利……这是何等心机?!
明白连自己都在局中,被他算计却浑然不知,蒋乾州很难抑制心里腾升的恼怒与悔恨。
“老三,你当真是好心机。是我掉以轻心了。我早该想到,方荞的儿子,不会是个安分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些的,我们这么多人竟然都被你的演技骗了过去。”
蒋措的脸色在他提到方荞的名字时,不动声色淡漠下去。
这栋楼建成之初,这间办公室曾属于方荞,二十年间换过几次主人,几经改造,如今又回到最初简洁沉静的风格。
蒋措静静站在那里,身形虽清瘦,却有白松一般的挺拔和坚韧。
二十多年过去,他不再是那个无力自保的小孩,已能平视这个年长他近五十岁的长兄。
蒋措低头,手顺着桌子边沿缓缓滑过,目光落在一角。“这里以前放着一盆龟背竹。她喜欢种花,种过兰花,种过月季,没时间照料,都养不活,后来就不养了。最后只剩一盆龟背竹,好几次险些枯死,浇盆水又挣扎着活了,她养了好几年。”
“大哥后来顶替她的位置,却换了一间办公室。是因为心里有鬼吗?”
他忽而抬头,直视蒋乾州,眼底像是结着一层霜。
蒋乾州纵横商场数十载,呼风唤雨,在苏城只手遮天,除老爷子之外无人能让他忌惮。蒋措的眼神却令他莫名心惊。
心惊之后,是从心底漫上来的,彻骨的寒意。
他募地醒悟,自己当年一时的犹豫,铸下了大错。
蒋乾州目光变幻几瞬,终于为当时的疑问找到答案,太迟,那答案潜伏二十年,成了今天这一切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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