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这两个字从这丫鬟口里说了出来后,陆老太太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寇氏的眸色却明显一变。
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既是敢改口唤沈沅主母,那必然是陆之昀属意了的。
寇氏掩饰着心中的涩意,敷着厚粉的面容上,还在佯装着笑意吟吟的模样。
她那语气上是在打趣沈沅,实际却在微讽,道:“弟妹,你也太娇气了些,你又不是件瓷器,哪儿能一碰就碎呢?”
寇氏说完这话后,却觉,一道深沉且凌厉的目光蓦地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陆之昀今日休沐,穿了身宜辩等威的深青燕服,气度沉稳淡漠地坐在圈椅处时,眉眼极其的深邃矜冷。
寇氏觉出了这道令人胆寒的目光是来自陆之昀的,亦故作镇定地,也将视线落在了对面这夫妻俩的身上。
其实在她嫁给陆之晖后,便发现这公府里生得最英俊的公子其实是陆家的老五,陆之昀。
只是他的威严冷肃气质,很容易会让人忽视他的长相。
就譬如现在,陆之昀在看向她时,眼神就浸着冷锐和厌恶。
寇氏亦发现,大抵在陆之昀成婚前的两个月,他的拇指上就多了个墨玉扳指。
指骨分明的大手随意地搭在圈椅的扶手上,便给人一种位高权重的上位者气质。
陆之昀从前未入内阁时,在朝中是从言官御史做起来的,那时他的官阶没有多高,权势也远不及现在大。
但他那刚正不阿的凛然气场,也让当时的许多高品官员都会无端地对他生出畏惧之心来。
寇氏被他审视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时,陆之昀终于收回了视线,亦对陆老太太平静道:“祖母,沈氏有身子了,医师说月份刚满两个月,胎相还有些不稳。”
这沉金冷玉的声音掷地后,陆老太太苍老的面容上,登时便浮出了几分喜色。
坐在她身侧的陆蓉,杏眼也蓦地亮了起来,也同陆老太太一样,将视线都落在了沈沅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好、好、好,有身子了甚好,我们公府也许久都没有新生儿出世了。老五你可得照顾好你这新妇,她身子弱,不比寻常的妇人,怀着孩子总要更辛苦些。”
陆老太太细心地叮嘱着陆之昀时,因着震惊,寇氏手中持的茶盏却险些摔在了地上。
寇氏的双手微颤着,神情也即刻变得颇为复杂,再难掩饰住心中的那些嫉妒和酸涩。
沈氏竟然有身孕了?
她才进府几个月,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凭什么?
寇氏盼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可陆之晖却是个无法生育的男人,还那么早地就离开了人世。
陆之昀承袭了爵位后,虽然一直未娶,可她在这公府里所处的位置也是极为尴尬。
后来陆之昀娶了沈氏这个贱人,上来就要让她把中馈之权让出来,那沈氏还这么快就有了孩子……
凭什么?凭什么这天爷就对她这么不公平?
凭什么这所有的好处、福气,都要让那沈氏给占了?
寇氏手腕颤着,待将茶盏放回了檀木小案上后,陆老太太则不动声色地将她所有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
这年岁愈大后,她也是愈来愈糊涂了。
昨夜公府的中秋宴上,她属实不该被小辈一起哄,就让沈沅唱曲。
沈沅年岁不大,性子也柔弱,让人看着就觉得好拿捏。
可她却是陆之昀放在心尖上的可人儿,如今又有了身子,陆之昀只会更宝贵着她。
陆老太太清楚,自己这个孙子的耐心是有限的,还最是个护短的。更何况沈沅没犯任何的错,反是在他公务繁忙,不得闲暇时,被妯娌给了气受。
思及此,陆老太太又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赏赐了沈沅好些东西。
这一举动,并未让陆之昀冷沉的面色有任何放缓的迹象。
陆之昀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圈椅扶手上的横木,低沉着声音,又对老太太道:“沈氏进府也快三个月了,公府里的事宜也早便熟稔了,既如此,就该按照祖母先前所说,让三嫂将这掌管中馈的权利交还到她的手中。”
陆之昀用的,是交还二字。
他的声音尚算平静,可同陆老太太说的每一个字,都极有分量。
陆老太太知道这中馈之权,寇氏是拿不回去了,却还是故作担忧地说道:“嗯,但是沅姐儿才刚刚有孕,胎相也不稳……”
她刚要向陆之昀提出,趁着沈沅还在孕中,需要好好地养胎,不如还让寇氏先替她料理着这阖府诸务。
陆之昀却提前打断道:“公府里,大大小小的管事,还有资历深厚的婆子们,少说也要有个十几员。有他们帮扶着沈氏料理,就不劳三嫂费心了。”
话说到一半,陆之昀又添了一句:“等三嫂闲下来后,也去学学唱曲,等哪日公府再办宴事,也好让我们祖母开怀一下。”
这句不咸不淡的话讲罢,陆老太太连眨了数下的眼皮。
瞧瞧,这位睚眦必报的主,果然还在记恨着寇氏昨夜让沈沅唱曲的事。
寇氏的面色愈发难看,她瞥了眼陆老太太,却见在得知沈沅有了身子后,她对陆之昀的态度也不敌从前强硬了。
她的心中愈来愈不是滋味,亦悄悄地将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中。
自沈沅入府后,公府里就总有下人不时会议论着,说这三夫人到底后不后悔改嫁给了先国公陆之晖,而不是如今这位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
寇氏是唯一清楚答案的人。
那答案当然是,后悔极了。
看着陆之昀如此护着比他年岁小了一旬还要多的美貌娇妻,寇氏心中也清楚一件事。
如果陆之晖还活着,也逢上了同陆之昀一样的境遇,凭他那犹豫不决,摇摆不定的性情,绝对不会像陆之昀那样强势地为妻子撑腰。
眼见着日头愈足,时辰也将至午时,寇氏一脸悻悻地离开了云蔚轩后,陆之昀也同老太太告了别,想带着沈沅先回去休息。
陆老太太却同陆之昀提起,说要同沈沅单独说一会子话。
见陆之昀面色冷肃,陆老太太无奈道:“我这老婆子只是想同她单独说几句体己话,这么一会子的功夫,你都撒不开她。”
陆老太太都这么说了,沈沅也不好让陆之昀就这么拂了老太太的面子,便冲着陆之昀点了点头。
等陆之昀离开云蔚轩,站在院子里等沈沅时,陆老太太只在轩内留了近侍的婆子。
待沈沅坐在罗汉床地另一侧时,陆老太太便语重心长地对她叮嘱道:“老五家的,你三嫂的事情,你官人应该也同你讲了一些了。唉,她也是个命苦的,有时难免会想不通,若是做出针对你的事情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虽然现在下人也都改口唤了你主母,但为了家宅和睦,往后在你三嫂的面前,你的态度也要尽量放尊敬些。”
陆老太太的这番话,让沈沅突地想起了父亲沈弘量总喜对她道出的那套说辞。
明面上是安慰她的,实际上,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另一人的偏心。
沈弘量偏心沈渝,而陆老太太则在偏袒寇氏。
两个人说要让她忍让的那副口吻都一模一样。
也是,她才进府多久,仅凭这几个月的悉心讨好,也不可能让老太太忘记寇氏的好。
思及此,沈沅还是温顺地冲着陆老太太点了点头,嗓音温柔地回道:“嗯,孙媳都记下了。”
心中却想着,如果寇氏不再主动挑事,她也会在公府下人的面前,给她这个三嫂些尊敬和脸面。
如果寇氏还要继续惹事生非,就另说了。
——
秋意渐浓,层林尽染绯红。
寇氏没了中馈之权后,终日闲待在院子里,是愈来愈闹心。
这日在公府的花园闲逛时,寇氏正好瞧见了廖哥儿。
廖哥儿站在鹅卵石铺地上,正满脸开怀地同他年岁相仿的随侍踢着毽子。
瞧见了廖哥儿后,寇氏的唇角显露了几分笑意,心中也忽地生出了一计。
便同身侧的杜婆子走到了廖哥儿的眼前,廖哥儿被人蓦地打断了玩耍,心中有些不甚情愿。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毽子踢到了第三十三下,马上就要超过原先的记录四十下了,寇氏却让他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故而廖哥儿胖乎乎的小脸,难能显露了几分反感。
就算今日寇氏没有打断他踢毽子,廖哥儿也不喜欢她和杜婆子。
廖哥儿隐约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这杜婆子就曾骂过他贱种。
她以为他那时还不记事,可廖哥儿却将这句贱种一直记在了心里。
廖哥儿知道自己亲娘的出身不高,后来他亲爹陆之昕也离开了人世,等他五叔将他养在身边后,这府里的下人才不敢再轻待他。
寇氏的面上浮着虚伪的笑意,待微微俯身后,便对着奶包子似的廖哥儿问道:“廖哥儿,你知道你五婶有身子了吗?”
廖哥儿懵懂地点了点头。
寇氏站起了身后,却同杜婆子故意地叹了口气,又道:“唉,你说我们廖哥儿的命也是真苦,其实若你五叔一直不娶,他早晚是要把你过继到名下的。这日后啊,你也可能会成为这公府的世子。可你五婶有了身孕后就不同了,若你五婶生的还是个儿子,那她的儿子肯定是公府世子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大人的几番话给诓骗过去的,寇氏的唇角也噙着得意的笑,反正廖哥儿才五六岁,她提前给他灌输灌输沈沅的孩子,会抢了本属于他东西的思想。
那么廖哥儿总会对沈沅腹中的孩子产生些敌意,连带着,他也会越来越不喜欢他的五婶。
寇氏正这般想着,廖哥儿却蹙起了小眉毛,亦噙着小奶音凶巴巴地对寇氏道:“三婶,你莫要诓我,我知道自己是庶子,而庶子是不能做世子的。再说我五叔一直都说,如果把我过继到他的名下,那我爹爹那一脉就没人了,所以他只是将我放在身边养着,不会将我过继的。”
杜婆子和寇氏听到这话,面色皆是一变。
任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单纯懵懂的孩童,竟是能言语利索地将这么些个人情世故都说出来。
要不然说是贱种呢,这陆廖霁同他那死去的通房娘一样,都是个牙尖嘴利的。
寇氏的面色虽然悻悻,却还是觉得自己今日同廖哥儿说的这番话,会起到些作用。
小孩子吗,心里总会更容易结下疙瘩的。
——
沈沅今日一如寻常,为廖哥儿备下了他爱吃的那几样点心。
可那酥儿印、五香糕、玉灌肺和糖薄脆在八仙桌上摆满后,廖哥儿的神情却没有往日的兴奋,反是显露了几分低落。
沈沅见廖哥儿如此,便摸了摸男孩的小脑袋,温声问道:“廖哥儿,婶母给你在酥儿印上多洒了好些豆粉,你今日多用几块。”
廖哥儿乖巧地点了点头,虽依着沈沅的言语夹了一筷子酥儿印,可他吃点心的模样,却可用味同嚼蜡来形容。
沈沅觉出了廖哥儿的不对劲,又问:“廖哥儿,你今日见了什么人,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些不好的话了?”
廖哥儿最是信任沈沅,待沈沅问罢,便噙着小奶音,将寇氏今日同他那番阴阳怪气的话对着沈沅又学了一遍。
沈沅听着廖哥儿的描述,柔美的眸子也愈发转寒。
好啊,这寇氏还真是有手段,竟然对廖哥儿这个小孩子下手。
这般想着,沈沅摸廖哥儿脑袋的动作也顿了顿。
廖哥儿还以为沈沅这是生气了,忙对她解释道:“侄儿知道三婶没安好心,五婶你别…你别多想,我永远都听你的话的,廖哥儿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廖哥儿不会觊觎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的…五婶,求求您别生气了。”
沈沅见男孩的话说到最后,语气都染上了些哭腔,连忙安慰他道:“五婶没有生你的气,廖哥儿做的很好,只是廖哥儿不要听你三婶的话。”
说到这儿,沈沅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又温声道:“就算它出了世,我也会对你和他一样好的,我不会偏向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廖哥儿要相信五婶。”
廖哥儿噙着乌眸里的泪,重重地点了几下头,随后赧然地小声回道:“只要五婶…能将心思分在我身上一些,我就很满足了。”
听罢这话,沈沅的眉间微有动容,亦将廖哥儿的小身子小心地拥进了怀里,无声地给予着他安慰。
她其实特别能理解廖哥儿心里一直存着的不安感。
廖哥儿同她一样,自幼父母就不在身边,所以才会比寻常的孩子要更早地懂得察言观色,会看着大人的脸色行事。
沈沅越看廖哥儿,越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的她。
不过好在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沈沅哄着廖哥儿用下了几块甜腻的点心后,男孩的脸颊上也很快就泛起了幸福且单纯的笑意。
——
泰和大殿。
小皇帝正神情专注地坐在书案前,嗓音朗朗地读着陆之昀要求他背诵的书文。
小禄子则站在一侧,为这位少年天子磨着墨。
徐祥眸色不善地看着小禄子的背影。
他看着小禄子为皇帝磨了摊墨汁,又屏退了一侧,模样恭顺地站着。
自这个小禄子突地来到御前伺候后,皇帝待他的态度就不敌从前了。
原本小皇帝每日,都要唤上个几十遍的小祥子。
可如今,这几十遍的小祥子全都改成了小禄子。
虽然小禄子目前的品阶仍没有他高,但宫里的人一贯见风使舵,也都清楚,在万岁爷的心中,小禄子的地位正逐渐地要越过他徐祥的头上去。
思及此,徐祥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心中还未落实那个阴毒的计谋,却见小禄子的身子竟是蓦地抽搐了一下。
徐祥眸色微变时,小皇帝自是也注意到了小禄子的异样,他撂下了手中的执笔,忙问道:“小禄子,你怎么了?”
小禄子没有回复皇帝的问话,嘴角却蓦地吐出了许多的白沫,随即便“咚——”地一声,倒在了泰和殿的华贵绒毯上。
小皇帝大惊,即刻便扬声命道:“快!快去传太医!”
小禄子的身体躺在地上,仍在痛苦地抽搐着。
可任谁都看不出,他的眸底竟是浮了层淡淡的笑意。
他是陆之昀手底下的人,被送到御前的目的,就是为了取代徐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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