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松开手,紧紧立在身后,面前是通往城头的石阶,柴皇后惶惶抱着襁褓,跄踉登上城阶,上到了最后一级,绕过高高的城头,她看到城下黑压压的大军,还有那个身披染血帅氅、正背对着她立在高高耸立的城楼前的高大男人。
一身染血,猩红触目,他站在凛冽的北风中,柴皇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杀气凛然的皇帝,她瑟缩了一下,抱紧怀里的孩子。
小孩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哇哇大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了那个男人,他慢慢转过身来。
熟悉的眉眼,只是染了血,他脸颊添了一道疤,不深,浅浅的,熟悉而陌生。
呼啸北风卷起他的帅氅,染血的红布猎猎而飞,他慢慢回过身来,看了她片刻,最后,他慢慢说:“准备一下,朕命人送你下去。”
声音暗哑,比平日沉了不少,只一句话,却犹如石破天惊!
柴皇后余光忽瞥见一个吊篮。
她霍地抬头,极度吃惊看着他。
北风呼啸,吹得人脸面刀刮一样疼。
兵临城下。
他最终走到了这个境地了么?
皇帝俯瞰城下黑压压的百万大军,心绪却出奇地平静。
其实雁县一败之后,他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
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柴皇后,其实哪怕用她做要挟,也不过拖延一段日子罢了,改写不了最终的结局。
皇帝回身,冷风呼啸,眼前女子一身狼狈神色惶惶,她害怕,她惊惶,但一双带着泪水的眼睛眸底依然清澈如初见。
皇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不是好人,他从不否认这一点,但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刻,他最后还是对柴皇后说:“你走吧。”
“我命人送你下去。”
这双清澈如许的眼睛,勾起了尘封深处的记忆。
十四岁的少女,十八岁的少年,香车纱帷碾过春雨绵绵的街面,她微笑对他伸出援手。
这是赵元泰这辈子第一次接触的善意。
说来可笑,哪怕他的亲生母亲,对他更多的也是怨艾,连生两个儿子却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有,继续待着家姬院里当着舞姬时不时还得安排服侍客人,这儿子甚至是同伴奚落她的一个点。
赵元泰四岁死了母亲,他对母亲唯一的记忆就是怨艾,还有瘦骨伶仃死不瞑目的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他第一次接触这么单纯的、美丽的善意,那个温柔微笑的少女倩影为他晦暗的人生渲染上第一抹色彩。
他想娶她,无比的渴望。
他嫡兄嫡母庶兄庶母毫不留情的嘲笑,柴氏意料之中的婉拒,都没能阻止他,他甚至把自己当时最重要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直舍不得用的人脉靖国公姚尉都恳托了,恳求对方为他说话作保。
可根本就没有用。
最终是他的族弟、赵氏一族的少族长,嫡支嫡长一出生就身份高贵的赵玄道迎娶了她。
十里红妆,一城喜庆。
他孑然立在街角,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身份和地位的重要性。
这么些年,赵元泰费尽心机,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今日,即便兵败兵临城下,他都从未后悔过一分。
他自认不比任何人逊色,不管是嫡兄庶兄,亲父叔父,乃至族兄先帝,他从不甘居于人下,他想要的,他都不择手段得到了。
哪怕到最后兵败身死,他亦从不后悔!
大丈夫生于世,死又何惧!
呼啸的北风猎猎,硝烟直冲天际,皇帝俯瞰城下百万雄兵,蓦回过头来,对上柴皇后带着惶恐的盈盈目光。
他忽笑了一下,扯了扯唇角。
——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柴皇后不聪明,秉性又软弱,她甚至不是个合格的国母。
但岁月经年,所有人都变了,唯有她的心软善良从未改变。
“孩子要不带,便留下来吧。”
他伸出粗糙的手,触了触孩子的脸。
这个他曾无比期盼生下来的孩子,却是赵徵厌憎的,柴皇后要是不带,就把他留下来,陪伴他的父亲罢。
柴皇后蓦地回身,她混乱惶惶,却反射性用力摇头,惊恐抱紧襁褓!
他笑了,看吧,她果然未曾变过。
既然要带,那就带着吧。
皇帝挥了一下手,转过身,呼呼北风卷起他染血的帅氅,几欲凌空飞脱。
皇帝俯瞰城下大军,冷冷:“备战。”
成王败寇,棋差一着,没什么好说的,但即便是死,他也将战至最后一刻!
柴皇后被裘恕带着吊篮旁边,她跌跌撞撞走着,跨进吊篮,被抬起来,放出城垛。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画面定格在暗金甲胄上猎猎的猩红披风还有那张有着凌厉眉眼的面庞。
吊篮被放下去了。
柴皇后惶惶落地,直接跨出竹篮一刻,鞋底落在地面上,猎猎的风卷起尘土扑面,她才有了真切感。
她抱着襁褓跌跌撞撞往前走,前锋柴兴嘚嘚的马蹄声,她浑浑噩噩回头再看一眼,却只看到高大的城头。
一切都看不到了。
冬月的最后一天,这场异常激烈的双魏大战终于走到了尽头。
鏖战了三个昼夜,“隆隆”的檑木叩门声蓦一顿,范城大门宣告撞破!
“嘭嘭”两声巨大的门扇落地轰鸣,激溅起残雪点点,赵军中瞬间暴起一声如雷欢呼!
“城破了——”
“弟兄们,杀啊!!!”
此时东方拂晓,天际尽头透出隐约的曦光,朦胧照在篝火战火熊熊的巨大城头之上。
赵徵横刀立马,鲜血喷溅染红了他的一身,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座焦黑处处正处于混乱厮杀当中的巍峨城池。
终于城破了!
他把长刀一横,十年了!终于得到了他手刃仇敌的时候了!
赵徵率军挺进范城。
混乱的巷战,打得不算激烈,而最猛烈的最后战事,在城头。
魏军剩余的大军,赵成奇、李素昂等大将,团团簇拥拱护在皇帝的身边。
厮杀之猛烈,尸体堆叠如山。
弓弩手疾冲而上,团团包围,连续数十轮箭雨之下,这些宁死不降的魏兵已倒下大半。
到了最后,赵徵抬起手。
箭阵截然而至。
隔着遍地战火和血腥,他冷冷看着不远处身披暗金铠甲的赵元泰。
赵徵一挥手:“杀!!”
他一夹马腹,冲杀而上!
柴武毅钟离孤杜蔼钟离颖柴显柴兴侯忠嗣等将及一众气势如虹的精锐兵马紧随其后!
赵徵厉喝一声,一柄长刀,重重贯穿对方的心脏!
自左胸而入,一直贯穿后背而出!
皇帝顿了顿,却站住了。
“陛下——”
赵徵猛一抽,鲜血狂喷涌出,滚烫的心头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无比地痛快,淋漓尽致!
“嘭”一声!
皇帝重重倒在地上。
鲜血喷涌,一地赤红,而他,确实战至了最后一刻。
赵徵长刀一扫,反手再度割断他的喉管,垂眸盯视,他冷冷道:“枭首,悬于辕门!”
这场一统天下之战,以他手刃杀父杀兄仇人告终!
而紧接下来,他将会携仇敌之尸身和首级,祭奠他的父兄。
赵徵举目,远眺城下,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第104章
十二月初二, 赵徵率军直入乐京城。
这座巍峨耸立的两朝古都,终于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皑皑白雪覆盖,高大坚硬的青黑色城墙, 自城头上下至城门内外两侧的长街俱肃立这手执长矛的精锐兵甲, 赵徵面前是大开的朱红色城门, 身后是百万雄师,全军肃静, 唯有听见最中央哒哒的马蹄声。
不疾不徐, 威稳而肃。
赵徵缓缓控马, 沿着通往最中央的笔直驰道直入, 北风呼啸,鲜红帅氅猎猎而飞。
实话说,此情此景, 真让人情绪激昂!
纪棠还记得当初赵徵被迫谋求就藩匆匆离开乐京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冬天,城头郊野也覆着雪, 但再多的如愿以偿,也掩饰不了低落, 那时候的赵徵是不得不离开乐京的。
他太年少,也太弱小,他甚至连真正掌军都还没做到, 在皇帝的口蜜腹剑虎视眈眈之下, 他不得不匆忙离开他原本的家, 到遥远的边陲密州去。
只为了一丝喘息之机, 那还是好不容易谋求到的发育时间。
那时候回头看乐京,只觉得是庞然大物。
正如那时候坐拥乐京的他们的敌人。
可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挟百万大军,强势回归!再看这座城池, 依旧巍峨,却不再是庞然大物了。
他们将它踏在足下,成为它新的主人!
纪棠策马,和沈鉴云柴武毅钟离孤等等文臣武将,跟在赵徵的身后,一同率军而入。
穿过长长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皑皑白雪覆盖着民居屋顶,街面的积雪都已经清扫干净了,但檐角围栏还有,点点缀在黑瓦灰墙之间。
由于乐京并没有经历战火,百姓胆子会大一些,有个别胆大的孩童还推开一点窗,在巷子里往大街外偷瞄。
纪棠对上一个小脑袋和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她不禁笑了一下,那孩童下意识也笑了笑,甜甜的,哈喇子留下来了。
纪棠心情愈发畅快起来了,明媚的冬日阳光射进她的眼睛,她伸手挡了挡,抬头仰看蔚蓝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真好哇!
……
赵徵一马当先,率军沿着通天大街一路直入皇城。
红墙金瓦,巍峨的宫城,这座皇宫早已经尽数肃清了,柴义柴显迎了出来,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恭迎殿下!”
“恭迎殿下!”
“恭迎殿下!!”
广场上的戴甲精兵齐齐下跪,齐声呐喊。
赵徵一抬手:“起!!”
他翻身下马,扶起柴显和柴义,仰头望去,蓝底金字“崇政殿”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玉台基之上,便是大魏军政的最中心、大魏权力的巅峰所在——前朝崇政殿。
他的父皇,曾在这里上朝,赐宴,赏赐功臣,一次又一次和麾下文武商议政务和军报。
赵徵立了片刻,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走了几步,他回头,冲纪棠伸出手。
纪棠一笑,一步跳了上去,跟着赵徵一起直上崇政殿。
赵徵一路登上玉阶之上的髹金雕龙大椅,端坐下之后,他简单几句吩咐了现阶段军务,还有政务,之后就让散了。
忙碌的忙碌,大部分则先归家一趟和稍稍休憩,辛苦征战这么久,诸事已定,很该让大伙儿先喘口气。
其他的都不急。
诸臣将齐声应是,鱼贯散去。
偌大的崇政殿内,就剩下纪棠和赵徵。
赵徵垂眸,轻轻摩挲掌下的髹金扶手,露出怀缅和伤感之色。
纪棠几个箭步窜上来,毫不客气一坐,龙椅耶,她也坐坐。
赵徵挪到一侧,两人一起坐,她的阳光和活力感染了他,驱散他目中的好些伤感,他侧头冲她笑笑,“我们进去看看吧。”
“嗯。”
赵徵拉着纪棠,下了玉阶,从后殿门往里去了。
时隔十年,但这里的布局赵徵还是那样的熟悉。他拉着纪棠从后殿门一拐,就出了崇政大殿立在宫廊上,非常非常宽的庑廊,瓦顶是金色的,宫墙和椽子是红色的,精致的青蓝金色的彩画,一重一重的宫殿。
后面很安静,赵徵牵着纪棠的手,慢慢走在宫廊上,走了一段,往左边拐了个弯,推门进了不远处的一处宫室。
这宫室有些旧了,久无人使用,但里头却有书案书架,书案后还有一张半旧的金丝楠太师椅。
一见金丝楠,纪棠心里就一动,果然,赵徵在门槛外站了片刻,他轻步走进去,慢慢抬头环视室内,之后又撩起色泽已不再鲜亮的半旧赭色帷幕,抬眼看正间。
他站在书案和太师椅前面,看了很久,才慢慢绕到后面去。他没有坐,而是立在太师椅一侧,用手轻轻摩挲着椅背和扶手,眸底泛出一丝的水光。
他闭目,仰起头,半晌才敛了回去。
这是先帝在时的御书房。
赵元泰登基后没多久,就将御书房迁到钦安殿,这处便空置下来了,后来锁起,一直到柴显柴义清理皇宫的时候,才重新打了开来。
这里处处残留着他父皇的痕迹,哪怕只剩下很简单的家具。
他、皇兄,在父皇膝下承欢,兄长乖巧站在父皇身侧,父皇时不时教导上几句,而他在一边调皮捣蛋窜来窜去,父皇的笑骂声,兄长的轻笑声,他蹬蹬蹬的脚步声和一路洒下的欢笑声。
历历在目。
仿佛还在。
赵徵蹙眉闭目半晌,才睁开眼睛,眼底是红的,他起身,和纪棠说:“我们明日去祭奠父皇和皇兄。”
十年了!
他终于手刃仇人,以告慰父兄在天之灵!
……
尽管赵徵很忙,但他还是在次日下午腾出时间,带着纪棠,以及赵元泰的首级,快马疾奔至宁县先帝陵寝。
皇太子陵寝就在先帝皇陵之侧,扩张后把皇太子陵寝也包裹在内了,父子两人在一起。
赵徵在皇太子陵寝前过,他站住,告诉兄长:“大兄,我来了。”
之后往先帝陵寝而去。
他带着纪棠,分别下了先帝和皇太子地宫的青石封门前,低语许久,最后才返回拜谒的祾恩殿。
金丝楠长案上,一大一稍小两个神位,神位之后的白墙上,悬挂这两幅工笔画卷,画上两个男子,一个蜂腰猿臂中年英武,另一个面如冠玉清隽挺拔。
“父皇,皇兄,我来了,我终于为你们报仇雪恨了!”
赵徵跪倒在蒲团上,仰头看着那一新一旧两张微黄的画卷道。
到了这里,纪棠就不说话了,她安静跪在另一边的蒲团上,给先帝和皇太子上了香,然后就安安静静等在一边。
122/128 首页 上一页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