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昼夜不眠不休,期间勘察过二三十个小屋窝棚洞窟,眼前这是第三十一个。
他亲自入内,并不假手于人。
如鹰隼般锐目一寸寸扫过这个狭小粗陋的窝棚。
事实上,昨夜赵徵和纪棠都非常谨慎,连篝火都没点,今晨纪棠反复清理过后,甚至还捧着浮土一点点吹,给所有昨天他们碰过的东西都吹回一层浮尘。
里外都是。
奈何,这个人眼睛实在是太毒了。
彭骁的视线忽在没有门扉的门洞侧一顿。
他弯腰,抹去浮尘,发现了一点点新鲜刮痕。
彭骁蓦站直,倏地抬眼,冲出窝棚环视莽莽群山:“他们昨夜就歇在这里!”
“传我令!立即分小队四散搜索,务必要找到此二人踪迹!!”
没错,他甚至根据打斗痕迹,判断襄助赵徵的人仍未离开!
“马上去!!”
……
纪棠瞪大双眼,远远看那人得哨探回禀后直奔窝棚,然后没多久,倏地冲出来。
几乎是马上,训练有素的精卫分成若干小队,火速四散搜索。
嘶!
“这人好厉害啊!”
纪棠不在现场,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且这人目光锐利得仿佛这么远都还能感受得到,他环视会,虽明知看不到,但她还是下意识缩了缩。
妈呀,好厉害啊!
心脏一阵怦怦乱乱跳,“快跑!”
她一边架着赵徵,一边够着大石使劲一攀,掉头以最快速度往外飞奔。
“这什么人啊?”
第8章
值得庆幸的是,两边距离颇远,天蒙蒙亮就起的他们已出发了小一个时辰,已经快翻过一个山头了。
见势不妥,掉头就跑。
林木遮掩,对方眼睛再利,也绝无肉眼一下就发现他们的可能。
两人直奔深山的方向,这种情况,深山老林的优势一下子就出来了。
参天巨木,隐天蔽日,厚厚的落叶积腐了一层,一脚踩下去沙沙作响,提脚又弹起,杂草丰茂能埋人,人走过,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唯一就是心里毛毛的,和下大雨时百兽蛰伏不一样,现在密林中兽类咆哮远近起伏非常活跃,纪棠嗅着森林特有那种幽深气息,只觉一辈子的理论和经验都使在这了。
万幸赵徵重伤归重伤,但底子犹在,耳目敏锐远胜常人,遇过几次猛兽都及时避开了。
不过这一趟虽说跑得人身心疲惫,但成果不错,很顺利摆脱了身后一度距他们只有半个山头的追兵。
一直跑到过了午,确定距离已经足够远了,两人才找了个近溪且野兽无法靠近地方歇脚。
赵徵揽着她的腰,提气一掠跃上距水面四五丈的峭壁石台,纪棠赶紧扶他坐下。
这一路上,凡遇上难以通过的沟壑陡岩,都是他直接挟她掠过去的。
“你没事吧?伤怎么了?”
赵徵就着她托着的大叶子喝了两口水,微微摇了摇头。
他微微后仰靠着山壁闭目片刻,才说起详细说起先前那人。
“彭骁是武卫大将军,统飞鹰营。”
赵徵睁开眼,皇帝竟从前线召回了彭骁!
一提起彭骁,他几乎马上就想起之前同在前线的皇兄,一刹攒紧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不知痛,眉目尽是入骨的仇恨!
彭骁!
这个皇帝头一等心腹,他身处前线,很可能整个谋害皇太子计划都是他负责执行的。
兄长音容笑貌在眼前闪现,这一瞬的恨意太过浓烈,牙根泛起一阵铁锈般的腥味。
风声萧萧,林木沙沙作响。
看一眼眼前这个表面孤孑冰冷内里情感却如火焰熔岩般炙烈的少年,纪棠也不好说什么,劝慰太苍白无力,就两人此刻关系而言也有些交浅言深了。
她只好捧着大叶子,低头喝水,装自己不存在。
赵徵缓了半晌,敛了敛情绪,继续说:“彭骁既回,那整个飞鹰营也必定回来了。”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飞鹰营五千骑兵,一万步兵,战时出征,闲时戍守宫闱和乐京,作为皇帝赵元泰的亲信卫营,全营上下皆精锐。
先前前方大战,皇帝命彭骁率飞鹰营五千骑兵五千步兵随军出征,现在赵徵判断,应全部召回了。
这样的话,外面情况恐怕就比他们原来讨论的要更严峻了。
“这样啊?”
纪棠听完这个飞鹰营的介绍也犯愁,他们总不能一直待在深山里,皇帝的志在必得只会比赵宸更甚,久守必失,不,不用久,那个彭骁说不定很快就找过来了。
还有一个,这深山本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
还是得尽快脱身才好。
两人说了几句,不约而同都是此地不宜久留。
那走,要怎么个走法呢?
纪棠解开小包袱,取出饼子和野梨,递给赵徵,自己握着梨子啃了口,想了想:“水路?陆路?”
一时没什么好策略,那就用排除法。
她问赵徵:“这个姓彭的有什么缺点吗?”
赵徵凝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此人不擅水。”
纪棠:“……”
纪棠这其实问的是性格缺陷,什么多疑、好功,喜排除异己之类的。他们对手彭骁,有了明确的方向,才好针对性应付和钻空子。
她确定赵徵听懂了,但他沉思半晌,最后只说了一个只能说是外在技能的短处。
但其实,这也是北方军队从上到下的短板,北地征伐无需水师,这边多出旱鸭子。
这个彭骁,能攀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果然绝非侥幸。
赵徵沉思良久,最后道:“我们走水路。”
乐京八大河环绕,水网纵横,支流小水道无数,走水路条件充分。
而正如北军不擅水,这也是赵徵思虑的重要条件之一。反而陆路,魏朝尤其京畿之地设卡已多年,排查细作可以说得上熟能生巧。
至于率军寻他的肯定也有柴氏和他父皇昔日的心腹们,赵徵却不打算联络,骤遇惊变他失了耳目,而皇兄之死,必有内鬼,此刻的赵徵正对这些昔日己方阵营人物带有深深的猜疑和忌惮。
他没说,但纪棠秒懂,她点点头:“那就水路。”
她也觉得水路更好一些。
“好,那我们先休息一下,然后……”纪棠回忆一下地形,“继续往南吧!”
她两三下啃了梨和饼子,用大叶子里的水搓了搓手:“你快吃,吃完我给看看伤口。”
她站起身,挪到他身边,赵徵慢慢放松身体,解了上衣,让她解开绷带察看伤势。
……
斜阳映照,水面波纹粼粼,河风迎面拂来,两岸层层叠叠的芦苇正在摇荡,点点芦絮被风纷纷卷起沿着河岸飘荡。
赵徵扫了一眼,外面无人,纪棠拨开长草轻盈跳了出去,直奔河岸那茂盛延绵又宽阔的芦苇荡。
想要走水路,第一步就是找船。
原主被卞夫人养于深闺,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有关彭骁飞鹰营和地形之类的事纪棠还得听赵徵说了才知道。不过换到实践,却又回到纪棠的优势了。
他毕竟是皇子,再怎么着意体察了解,一些底层事情都是不知道的,纪棠却看过纪录片,知道渔民喜欢把他们的小船藏在芦苇荡里面。
密密麻麻,隐蔽又安全,从古到今都这样,甚至后世还有很多靠河小村仍持续这个习惯。
下游靠河有就有一个小渔村,这芦苇荡里应该会有船的。
纪棠仔细观察,很快在长草掩盖中找到一条经常有人行走的痕迹,沿着这痕迹拨开茅草走到尽头,河岸地上果然钉着一个木桩子,桩子上系着一条绳子,绳子另一端延伸进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
一拽,一拨,果然拉出一条小舟。
上面还有斗笠蓑衣等物,就搁在船头。
“嗨,还省得我再去找斗笠了!”
纪棠惊喜,回头冲赵徵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她赶紧把小舟拽过来。
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渔舟半旧苔痕斑驳,但很结实。
好了,就用这个了!
纪棠二人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下。从前天下午开始,两人早起晚歇,只在深夜时分休息最多两个时辰,一路南奔,在今日下午才出了深山,然后又马不停蹄寻找估算中灞水支流。
累得不行。
接下来,他俩将会进入昼伏夜出的水路行程,环境不知,情况不明,还是养精储锐的好。纪棠原来预计要去寻摸的伪装装备现在有了,正好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在草丛里盹了大半个时辰,夕阳落尽,水面渐渐升起了一层雾,水面芦苇荡,朦胧一片。
这正是出发的好时候!
披上半旧带补丁的陈旧衣裳,将渔网等物沾湿挪到中间,又整理一下头发戴上斗笠,最后纪棠在木桩子顶端绑了一枚碎银子。
不多,大约二两,但足够买这条小舟连同上面的所有东西了。
一来,贫苦农家捕鱼贴补家计不易;二来,更重要是小民胆子也小,得了等价的补偿,就不会声张了。
没错,是知道官家正在严密搜捕什么人物,但赏银也不是人人有命拿的,贫苦百姓更知道官字两个口,谁晓得把线索报上去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结果?
越偏僻,越是穷,越有家小,就越不敢冒险,基本都会悄悄拿了银子然后把事情捂下。
纪棠赵徵一人站在舟头,一人坐在舟尾,一人撑篙,一人掌舵,她用长长的竹竿一点岸边,刷刷芦苇声响,小舟破水,驶了出去。
纪棠兴趣广泛,撑船她还真会一些,熟悉了一下,撑得有模有样的,但让她诧异的是,赵徵居然也会掌舵。
“咦?你怎么也会这个呀?”
赵徵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声音有几分涩:“我大兄带着我学的。”
魏朝已平定大半的北地,若是顺利,以后将会南征,朝中前些年也开始造船并摸索着训练水师。
皇兄说,器如刃,为帅者,当善精其事。
皇兄带着他学泅水,并学驾舟,战船的每一处结构他都知道,甚至还亲自掌过舵。
纪棠不禁叹,皇太子说的真的很有道理,也非常了不起,只可惜……
她不敢多说这个,只好干巴巴“哦”了一下应了,连忙转移话题:“这条水道出去,应该是扈水吧?”
扈水是灞水一条支流,不大不小,在支流水道众多的八大河水网中并不起眼。
纪棠和赵徵需要就是这份不起眼。
赵徵敛了敛心绪,“嗯”了一声。
纪棠琢磨了一下:“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三四个晚上,咱们就能出京畿了。”
就是不知道水上哨卡是什么一个情况,水上搜索又是怎么一个力道。
“如果遇上哨卡,到时候,咱们就上岸绕过去,再设法找船吧?”
纪棠忖度了一下,最好还是这个方法了。
赵徵颔首。
两人讨论了一下,推测了一下哨卡的位置,还就此拟定了好几种应对方法。
不可谓不仔细不警惕了,然水上搜捕的力道也同样极大,对方种种举措,最后还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
篙舵配合,小舟悄然无声前行,即便有夜雾,两人也十分谨慎,没有荡出河心,而是匿在芦苇荡的外围,沿着芦苇较稀疏的区域行驶。
水路果然比陆路好走多了,搜索很严密,这在两人的估算当中,芦苇和夜雾给两人带来非常大的遮掩,加上船过水无痕,沿途虽有搜索的快船,但都被二人避过。
一点一点往前挪,一直到了扈水和灞水交界的河面。
两人突然发现,前面的所有芦苇和水草都被烧光了!!
河面不好守,飞鹰营也不是不知道,秋干物躁,不敢胡乱放火,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放,但彭骁下令,所有两河交汇的必经主河道上的芦苇杂物全部烧光!
加火加灯,加卡加哨,水上陆上。
连这个不起眼的小支流也不例外,远远望去,河面岸上灯火通明,一艘大船连同三艘快舟正在徘徊巡睃,火光穿透雾霭,把这边焦黑一片的芦苇丛都照得若隐若现。
两人的小舟一出夹角,纪棠眉心一跳,身后赵徵低喝:“退!”
两人急退!!
但谁知风向一变,呼呼竟把这边的河雾吹散大半,一刹昏沉沉黑魆魆黑烧得参差不齐的芦苇丛后,若隐若现露出船头。
最近冲锋舟上的甲兵厉声大喝:“什么人,立即停下!!”
第9章
“怎么办?”
纪棠后背的汗都出来了。
“多少人?”
“快舟四个,大船不知道。”
朦胧的夜色里,赵徵冰冷眉目闪过一抹凛冽的杀意。
纪棠一把攥住他的手:“别急。”
先等等。
纪棠很快镇定下来,大船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就算要动手,也不能在这里!
距离太远了,最怕响箭。
纪棠松开手,两人一人拿篙,一人持舵,慢慢坐了回去。
这种情况下,继续退返是下下策,他们伪装到位,停下佯装出惊慌之色。
那快舟已冲到近前,远处其余三艘快舟停下张望,大船的火把也悉数聚拢往这个方向。
快舟离弦的箭一般,一冲一刹,甲兵用船桨拨开芦苇,便见两名穿着补丁摞补丁衣服头戴半旧斗笠的渔民,他吆喝:“出来,快!!”
小舟被拖了出来,暴露在火光之中,只见船上渔夫战战兢兢,举着两手慌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声音听着是个青年,但一双手在辛苦劳作下早已粗糙得和老树皮似的皲裂,脸颊黑红黑红的,渔民特有的肤色。
船上两个桶,桶里装着刚从河里捞的鱼,收获不多,边上还有湿漉漉正被拖拽上来一大半挂网,挂网上一条小鱼挣扎着跳来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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