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诃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肩上的担子不知比湫十重了多少,修炼和海妖一族的事都要管,湫十又素来爱四处跑,他想着她身上有诸多保命灵宝,也就没有事事过问。
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怕。
湫十自知做错了事,但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她心底压着的那块石头便松了一半。
“小十,你对程翌,是真没想法吗?”唐筎握着湫十的手,有些迟疑:“之前你同母亲说的那些……”
那个时候,她可是言之凿凿,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喜欢。
“母亲,我说的都是气话。”湫十说完后,又紧接着小声嘀咕:“不过救了一个人,外面传成那样子,我院中伺候的人口舌也不干净,母亲还不信我,专程过来谈话,我逞一时之气,就故意那样说了。”说到后面,已俨然是有些委屈的声调。
唐筎想起那些令自己焦头烂额的事,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拉着她坐下,浅声道:“我和你父亲的意思,都不是责怪你不该有自己喜欢的男子,而是你不该在明知自己有婚约的情况下,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破坏你和冬霖从小的情分,还有流岐山和主城多年来努力建立起的关系。”
“你阮姨听闻此事,特意从流岐山赶过来,心中得有多失望。”唐筎伸手抚了抚湫十流水一样的长发,又转向宋呈殊,道:“若照小十所说,这个程翌,我们确实该救。”
宋呈殊双手负在身后,在石桌边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方下了决定:“让陆珏守着东蘅院,给程翌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官,再让人去传我的话,让他安心养伤,我琴海主城不亏待恩人。”
“昀诃,你去查,但凡这段时间传出流言的从侍,一律重罚,并广而告之,以儆效尤。”
“既然阮芫和秦冬霖都到了临安,于公于私,我都该亲自去一趟,也商量一下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因为知道了内里的情由,宋呈殊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将原本棘手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
“湫十,你跟我去一趟临安。”末了,宋呈殊看向湫十。
“好。”湫十点头,漂亮的泪眼中头一次现出了些许忐忑:“这件事,最后会怎样处理?”
“父亲与你阮姨将事情说开之后,再行商议。”宋呈殊现在也料不定事情走向。
流岐山是妖族圣地,秦冬霖又是流岐山未来的掌权者,这件事的性质,跟从前两人之间的打闹大为不同。
湫十心中有数。
她跟秦冬霖的婚约,大概到此为止了。
但只要主城和流岐山之间的关系不闹僵,她和秦冬霖之间,好说话得很。
秦冬霖老早就想摆脱她这个大麻烦了。
只是以他那个性格,就算是要解除婚约,也会发一发疯。
湫十目光微闪,脚下一顿,看向宋呈殊:“父亲,我想去东蘅院看一看程翌。”
怕宋呈殊不同意,她紧接着说:“可以让哥哥跟我一起去。”
宋呈殊很好说话地摆了摆手,看着兄妹两一前一后出院门的身影,感慨般地叹:“可惜了……”
“冬霖这个孩子,天赋可怕,血脉顶尖,是妖族唯一能抗衡天族三小仙王的少年天骄,好苗子啊……”
可惜做不成他女婿了。
第7章 降临
林荫小道,虫喃阵阵,湫十与宋昀诃并肩而行,顺着一条拐角的小道转过去,郁郁葱葱的碧色在云烟中时隐时现。
“这些缘由,怎么不早跟我们说?”宋昀诃看着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女,问。
“你都没来找过我,就直接命陆珏将东蘅院围起来了,我能怎么说。”湫十无法将那样匪夷所思的梦境描述出来,只能佯装赌气般的将这个问题轻飘飘糊弄过去。
唐筎找她时,她还未做那个梦,因而言行态度激烈,半分不退让。宋昀诃找她时,她并不能确定梦的真假,只能顺着梦中的问话往下说,最终预感成真,处处重合。
“这次清扫,我院中院外被查出的人,不必留面子,哪里来的丢回哪里去。”湫十踢了下脚底圆滚滚的小石子,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凉意:“净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宋昀诃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旋即摇头失笑:“以为你不曾留意过这些事。”
“我又不蠢。”湫十抬眸,嗤的低语了一声:“手伸得太过了,就该给些教训。”
宋昀诃脚步顿了一下,温热的手掌在她的发顶触了触,笑意清和:“不错,有长进了。”
湫十虽然是被全家宠着长大的,但城内的许多事,宋呈殊与宋昀诃在处理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讳她,该知道的都知道。
这次她带程翌回主城养伤的事,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发酵,被各种夸大其词,以风一样的速度传遍主城,还能让远在流岐山的阮芫都有所耳闻,若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湫十根本不信。
其实这些年,各族陆陆续续塞进来的探子,宋呈殊等人心里门清,名单上列得明明白白,只是以往那些人都没什么出格的举动,最多就是打探些小道消息带回去,比如宋呈殊什么时候闭关了,什么时候又出关了这种人人都知道的无用情报,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
但这次,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天族就爱干这些事。”宋昀诃说得风轻云淡,抬目远眺,在看见东蘅院时目光微凝,道:“听陆珏说,程翌已经醒了。”
“哥哥该为他救你之事道一声谢。”
湫十想了想,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骨上,稍稍使力,将套在上面的玉镯褪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宋昀诃看着躺在她掌心中颜色透润,灵气逼人的镯子,问了一声。
“来之前我跟伍斐聊过,说明日去临安城找他们。”湫十眼眸弯了弯,声音比方才轻快了些:“秦冬霖要是知道这件事,心里会怎么想呢。”
“怎么想?”宋昀诃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又开始揣度秦冬霖的心理了,从小到大,对这样的事,湫十总是乐此不疲,可能是真的相处时间长了,秦冬霖那么个难以捉摸的鬼脾气,有时候也真能被她猜中个七七八八。
湫十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鼻尖,像模像样地分析:“他一直不搭理我,留音玉看见了不回,但又一直挂着没碾碎,说明他在生我气。我不知道他来了临安还好,可我明明在伍斐那里知道了,还不立刻滚过去跟他解释情况赔礼道歉,非得拖延一天,为什么呢。”
宋昀诃听到这里,哭笑不得,却也配合着她往下猜:“为什么?”
“这个时候,别人会觉得我是因为禁足或是其他的缘由,一时赶不过去。”说话间,东蘅院已经到了,湫十朝着严阵以待守在门口的陆珏笑了一下,又喊了声“陆珏哥哥”,才又回过头跟宋昀诃说:“但秦冬霖肯定不会这么认为,他只会觉得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一些别的事。”
宋昀诃摇了摇头:“比如连夜将程翌转移安置。”
湫十颔首,像是能够想到那个情形,漂亮的水眸弯成了两瓣浅浅月牙,“所以他一定不会等明天我安排好一切去找他。”
宋昀诃眼皮重重一挑,牵扯得太阳穴也疼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今日就会过来?”
“得看他什么时候知道我联系上了伍斐这件事。”湫十拿着那圈镯子,在宋昀诃的眼前晃了两下,“你瞧着吧,等他来了,第一件事,不是找我,也不是问你要个解释,他会循着气息,直接来东蘅院。”她另一只手朝着半空中划了一下,“一剑下去,这个房子和里面的结界肯定都保不住。”
“第二剑下来,程翌的命可能也保不住。”
“你这个手镯,是想给程翌留下,挡秦冬霖的剑?”宋昀诃听完,步上台阶,问。
“这是阮姨给我的生辰礼,可挡一次昆虚境以下的任何攻击。”湫十顺着镯子上的纹路抚了抚,有些心疼,“其他的防御灵宝我怕挡不住。”
六界年轻一辈中,能让秦冬霖全力以赴的对手屈指可数,上一回正儿八经见他跟人切磋还是三年前,以他那种恐怖的修炼速度,谁知道已经到了哪一步。
宋昀诃:“也不必如此,哥哥今日在这帮你守着,他人一到,便唤你过来,如何?”
湫十裙摆缓缓扫过台阶,她摇头,道:“没用的,不让他出完那口气,他半个字都不会听。”
宋昀诃这样处变不惊的人,此时此刻也被噎了一下。
话说到这,他们已到了长檐下。眼前屋门紧闭,窗子只向外推开了半条缝,一股浓郁的药草灵材味扑面而来。
相比于上次来时强硬的封院态度,宋昀诃这一次显得格外温和有礼。
以至于青枫将他们迎进屋时,脸上的神情都是懵的。
黑龙族身体强悍,几日的卧床休养,程翌已经能够下榻坐一会,或是围着屋子走一圈。湫十和宋昀诃进去的时候,他才换过药,在桌边的圆椅上坐着,脸色寡白,通身的气质却如落雪一般干净。
“公子,这位是琴海主城的少君。”青枫很快反应过来,向程翌介绍道。
程翌是见过湫十的,前头十几日断断续续清醒时,都能看见她在屋子里待着,或命从侍从自己屋里搬来贵重的摆件,或又让人送来疗伤的上好灵药。她将他救回来,还如此悉心照顾,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至于琴海主城的少君宋昀诃,他在很早前就听说过。像宋昀诃这种生下来就被冠上少君头衔的人,血脉纯粹,资源享之不尽,是立在妖族年轻一辈最尖端的天骄,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也是他朝前奋斗,咬牙攀爬的动力。
“程翌见过昀诃少君。”程翌不卑不亢,朝宋昀诃抱了下拳,谈吐自若。
青枫是见过他前几日吩咐飞鱼卫将东蘅院围起来时黑着脸的样子的,因此从见到他开始,身体就有些紧绷,但出人意料的是,宋昀诃这次并没有刁难他家公子,而是跟着回了个礼,言辞温和客气:“程翌兄客气。昀诃此次来,是代家妹向程翌兄道谢。”
等听完前因后果,程翌眉心舒展开,他朝湫十笑了一下,轻声感慨:“谁料昔日随手而为一件小事,今朝竟能换回程某一条命。”
他生得清隽,唇红齿白,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等耐心听完湫十所说,他捏着手中的玉镯,嘴角仍噙着浅笑:“误会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解释清楚,少君和姑娘放心便是。”
如此行为做派,就连阅人无数,洞察秋毫的宋昀诃,也不由在踏出东蘅院院门时赞了一句:“这份气度谈吐,看着真不像是从黑龙族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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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皓月当空,湫十带着妖月琴经入了密室。
妖月琴经是妖族顶尖乐术秘法,身在六界十大天阶秘法之列,但跟别的秘法后继有人相比,这卷秘术在近十万年间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不是因为天阶秘术常人难以窥见,或是修习着天赋不够,而是因为它得配合妖族圣物妖月琴一同修炼。
而妖月琴已经近十万年不认主了。
圣物有灵,它不认主,谁也勉强不得。
湫十算是半个被青睐的幸运儿,在她出世那日,赤红彩霞漫天,铮铮琴音自古阁中传出,不知多少年没动静的古琴给出了微弱的回应。
湫十是当世唯一一个能接触到古琴之灵的人。
为什么只能算半个幸运儿呢。
因为妖月琴一直没认主。
而随着年龄和修为的增长,湫十也行至了一条岔路口。
和她一样的天骄们,都选择了族内的天阶秘法,比如她哥哥宋昀诃,万年前开始修习天阶秘术破戟术,如今已经到了极高深的地步。
现在摆在湫十面前的,无非只有两条路。
要么接着在乐修这条路上走下去,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就只能换修地阶高级秘术,久而久之,跟别人拉开差距。
要么放弃从前所学一切,转换灵力,修习别的天阶秘术。
密室内,湫十看着悬浮半空中的古琴经,不由得想,梦中的自己,最后走了一条怎样的路呢。
应当是换了别的路走吧,但总归不会太顺利。
她离开了家,天阶秘术轮不到她选择,妖月琴则还在古阁中静静躺着,而没有妖月琴,妖月琴经与废纸无异。
湫十胡思乱想半天后,摒弃杂念,盘膝而坐,用心感悟琴经中所描绘的意境。
深夜,一阵惊风起。
一道锐利得仿佛能撕裂苍穹的灭杀剑意冲天而起,带着无与伦比,无可阻拦的绞杀意志,奔向主城中心的西南角落。
那是东蘅院的位置。
密室内,湫十睫毛上下颤了颤,睁开了眼。
秦冬霖,到了。
第8章 婆娑剑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令人胆寒的剑气如同深海中翻涌的巨鲸,沉沉横亘在凉水一样的夜色天穹上,如同蛰伏着亮出利爪的洪荒蛮兽,不经意的呼吸间,都隐匿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破坏力。
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不过须臾,小半个主城府都亮起了灯。
夜幕被凝成实质的剑意一分而二斩下,霜雪一样的颜色从瞳孔中划过,蓦的落在东蘅院的院门旁,被剑气划过的地面顿时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泥屑四溅,声如炸雷。
宋昀诃到得比湫十早。他作为琴海主城的少君,遇到这样的事,哪怕对面站着的是身份相当,自幼相识的秦冬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秦冬霖立于半空,眉骨拧如弯刀,黑沉沉的瞳孔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压力便如山倾海啸般席卷而至。
负责看守东蘅院的陆珏捂着胸口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咙里哽着的腥甜囫囵咽回了肚里。
宋昀诃朝前一步,“冬霖。”他音色清润,同时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出剑的位置,“怎么这么晚过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秦冬霖终于正眼看人,他垂眸,声线沉着,冷凝的躁意无所遮掩:“你想阻我?”
像是感应到他的不耐烦,他手中的剑身嗡鸣着颤动,剑意蓬发,锐意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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