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她一个一个往外蹦的问题,以及涑日越来越无力招架的语调。
“你当年去了哪里?”湫十还挺好奇:“中正十二司将都城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你,妖月气得连着在我和皎皎面前砸了好几个琉璃盏。”
涑日如芒在背,吐字艰难:“臣,臣当年,不在都城。”
“因何事不辞而别?”
“妖月待你不好?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湫十丝毫没有帝后的架子,她跟所有人交谈都是这样,因而许多人都十分喜欢她。
可涑日是骨子里遵规守礼,肃正晴明的一类人。
对他而言,帝后再平易近人,也还是帝后。
因而,这问题,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短短一段路,他恨不得直接用土遁术。
“宋小十。”秦冬霖敛眉,驻足,停在原地等她,“走快点。”
怎么跟别人就那么多话。
湫十没能听到答案,有些遗憾般的揉了揉鼻尖。
她三步两步走到秦冬霖身侧,才要开口说什么,就见他低低地垂着睫,面不改色,分外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冷玉一样的颜色,手掌可以很轻松地拢住她的手指头。
湫十被他牵着也不老实,曲着指尖一下一下地挠他的掌心,秦冬霖由她随着性子玩,侧脸清隽,长睫半落,浑身上下都透着清冷两个字。
他们踏上台阶,站到阁楼前。
木屋的门被一阵劲风由内而外推开。
里面坐着的十几个人顿时站了起来,神色激动,朝他们行大礼。
“拜见君主。”
“拜见帝后。”
一个个胡须发白,声音倒是很洪亮。
“嗯?”
秦冬霖才要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他侧首,从喉咙里极轻地发出一个气音,带着炸开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意味,鬼魅般地闪了出去。
湫十的反应只比他落后半拍。
感受到那缕微弱的,颤动的气息。
她一下子炸开了。
程翌。
世界树瞒得那么死也要保下他,此时此刻,他竟然还敢主动现身?!
第84章 哄你
木门被一阵飓风哐当一声带上,那群原本激动莫名,行礼问安的人看着这一幕,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其中一人意识到什么,脸红脖子粗地嚷:“有人胆敢冒犯君威!”
一群人浩浩荡荡,气势汹汹朝门边走去,大有要去打醒来后第一架的趋势。
淞远远山似的眉往下微压,他出声:“都坐下。”
“尔等不得惹是生非,惊扰旁人。”
淞远的身份摆着,说话还是有一定的威慑力,从前,他进中正十二司,婆娑都得靠边将老大的位置让出来。
醒来的这群人里,不乏有脾气暴躁,口直心快的人,其中一个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伸长脖子去看窗外的情形,可惜只能看到一丛茂盛的芭蕉树。他手掌往桌面上不轻不重一拍,道:“我想不明白,我等为中州原住民,从前未醒来也就罢了,现下醒来了,怎么还要避着一群尚未长成的小崽子走。”
“你少说两句吧。”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同僚撞了下他的肩胛,说话比他理智许多:“君主和帝后自有决断,我们照做就是了。”
那人摩挲着下巴,着调的模样不过才维持了一瞬,便又道:“从前的四洲被君主劈开,如今我等醒来,也是时候将失地收回。说不定君主的用意就在于此。”
“不知当年落后贫瘠的四洲如今是什么样子,里面的人识不识趣,中州才醒,若是即刻便掀战争,只怕也有点难以承受。”还有人已经在认真思考如何收复失地,以及攻打四洲的可行性。
淞远看着这一幕,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若是他们知道自己口里的君主已经下定决心撂挑子不干了,不知道会是怎样情形。
一番哭天喊地,在所难免。
秦冬霖和湫十从木屋里一前一后奔出来,循着那缕微弱至极的气息追过去,却只看到了湖边成群成群的人——他们还在商议登天的对策。
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赶来剑冢。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事,所有人都为其心动。
乌压压的人群中,湫十微微眯着眼,一眼就看到了才从湖底爬出来,看上去颇有些狼狈的天族三小仙王,一直在岸上等着的莫软软赶忙上前,将手中捧着的疗伤丹药递给他们,又指了指天上说了几句什么。
莫长恒脸色煞白,如遭重击,眉宇间纠结着的全是沉甸甸的痛意。云玄和骆瀛受了点小伤,一个肩部洇着深色的血团,一个腰间被短戟戳出个血肉模糊的洞,都是外伤,脸色虽然也不怎么好看,可不至于像莫长恒那样虚弱。
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异常。
湫十看了几眼,皱着眉,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你察觉到了吗?往哪边去了?”她问身边站着的男人。
“也是你看的那个方向。”秦冬霖扯了下嘴角,似乎觉得好笑,声音轻得令人不寒而栗:“他身上,有世界树的叶片。”
湫十咬了咬牙。
世界树由诸天生灵汇聚而成,全身都是宝,本体叶片除了有精纯的灵力可供休养,还有一种不为常人所知的作用——遮蔽气息。将世界树的叶片带在身上,十年之内,在叶片灵力自然散干净之前,任何人,包括世界树树灵本身,都无法察觉持有者具体所在位置。
等于给了程翌一道长达十年的护身符。
“所以他方才是故意泄露气息。”湫十侧首,缓慢地笑了一下:“来挑衅的?”
这就很气人了。
“不管他。”
“先回去。”秦冬霖手腕微转,掌心中握着的那柄从树灵那拿来的小剑融入他的身体,一阵阵的光晕泛出来,落成一场小范围的光雨,衬得他宛若谪仙临世。
他进来前,是金丹境大成的修为,取剑道的时候突破到了金丹巅峰,秦侑回的剑道入体,几乎能助他达到破碎境,可全部被他压制了下来。
秦侑回曾经如何,也只是曾经的事,他并不贪恋彼时荣光。
秦冬霖是个极其有主见,不会轻易为外在事物分心的人,从小,他对自己将来要走的路就有清楚的规划和认知。他的战力之所以能横扫当代,是因为他一身剑意,全部来自稳扎稳打的实战,感悟。
跟伍斐等人不一样的是,那些堆积成山的助长修为灵力的天材地宝,他一样也未曾用过。
湫十歪头看了他两眼,但没有说话。
半晌,他们回到木屋内。
满屋十几个人目光热烈地盯着他们,几名一直跟在秦冬霖身边的老将几乎热泪盈眶,老大的人了,哽咽起来跟七八岁的孩童似的。
“行了。”秦冬霖语调没什么起伏,狭长的眉凝着,容貌比秦侑回更有侵蚀性,“多大的人了,哭什么。”
“伽蓝兄弟两留在剑冢外围狙击藤鸦和瘴气去了,其余能过来的,全都过来给君主,帝后问安了。”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的人叫游云,在中正十二司里任职。
湫十看了会,突然皱了下眉,问:“怎么过来的都是中正十二司的人,长老团的呢?”
她手下的人,怎么一个影子都没见着。
秦冬霖似有所觉,下颚线条绷得有些紧,睡凤眼微扫,黑色的瞳孔中满是凌厉,碎冰一样的温度。
淞远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侧目看向游云,道:“你来说。”
“回帝后。”游云朝湫十拱了拱手,道:“当日中州巨变,臣与梓芋同时陷入沉睡,前几日,臣从沉睡中苏醒时,梓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梓芋和游云是道侣,夫妻两一个在中正十二司任职,一个长老团做事,是出了名令人艳羡的缘分。
“怎么会。”湫十不解:“当日跟在我身边的人,都曾拿到赦令。”
“还是我的赦令不起作用?”
可当日那样的情形,秦侑回的注意力根本都没落到他们身上,就连中正十二司的赦令,都是她以帝之名发出的。
“若是我猜测得不错,应当是天道的限制。”
“能醒来的人数有限,因而先得到赦令的人,便先醒了。”
淞远声线潺潺,看向秦冬霖的眼神中,带着一点罕见的同情之意,“中州想要彻底苏醒,必须出现一位君主。”
而这一世的秦冬霖,尚未承载天命,算不上真正的君主。
这样的情势,基本算是逼着秦冬霖去做这个君主。
秦冬霖脸色极其难看。
那十几个大汉还不知道秦冬霖的打算,一个个摩拳擦掌,血性十足,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我等为君主护法,现在就去承载天命。”
“当年未曾看到君主无双风姿,今日总算能大开眼界。”
“吵什么。”淞远指尖点了点尖锐的桌角,有些头疼地止住了他们的话头,“一觉睡下去,规矩都没了?”
“都出去。”秦冬霖扫了他们一眼,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空竹椅坐下,话语如凛冬的风,寒意沁入四肢百骸。
湫十站在他身侧,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沸腾的,翻涌着搅动的灵力。
“出去吧。”湫十想了想,道:“就在边上等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在剑冢出手。”
等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的人陆陆续续下楼,淞远也跟着起身,离开之前,带上了房门。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湫十有样学样,拉着一张小竹椅坐在他身边,还没说话,脑袋就懒洋洋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很轻的一点重量,猫一样黏人的样子。
靠过来,又不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他留音玉上垂着的银白穗子玩,绕在指尖上,又蓦的松开,于是那些穗子便在她葱白的手指尖上开了一朵花。
这是宋湫十惯用的哄人伎俩。
“怎么不说话?”秦冬霖身上咕噜噜翻滚着叫嚣的灵力和剑气被顺利安抚下来,他伸手,懒懒地抚了抚她及腰的长发,声如低喃,神情难辨。
“你看不出来吗?”湫十又将那流苏穗在他眼前炸出一朵银色的花,她还特意送到他跟前,让他近距离观赏,嘴里咬着点带笑的字音:“我在哄你啊。”
秦冬霖面无表情将她作乱的手指扣在掌心里,稍微使了点力,轻轻松松将没骨头一样的人扯到怀里。
“真稀奇。”他将下颚轻轻抵在她乌黑的发顶,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们宋湫十,没干坏事的时候,也会来哄人呢。”
湫十不满地挣扎了一下:“秦冬霖,你少污蔑我。你自己算算,哪次你生气,发火,不是我将你哄得舒舒坦坦,神清气爽的?”
她用指尖戳着他的下巴,一下一下的,小鸟啄人似的,“你知道自己一年到头要生多少次气吗?知道自己生气时多招人恼吗?”
“还就是我好脾气,总是哄着你,随便换成别人,看会不会惯着你。”
说着说着,她还正儿八经地叹息一声:“这么说起来,你这身臭脾气,算是我一手纵出来的。”
她以手托腮,看着窗外的芭蕉丛,含着点模糊不清的笑意,用手背蹭他的鼻尖,“你说我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嗯?”说完,她还非要胆大包天地要个认同。
秦冬霖捏了捏她的手指骨节,绕是早就无数次见识过她颠倒是非,黑白混淆的本事,也还是被这一番说辞气得胸膛低低地起伏了两下。
“我为什么生气,你心里没数?”
秦冬霖看着她小小的脸,不紧不慢地开口:“今天到人间打架,明天上天外天掀瓦,三天两头就有人找上门说湫十姑娘的修缮费用没给到位。”
“换你,你能心情舒畅?”
说到这,他顿了下,捏了捏她一侧脸颊,道:“没想到,来了一趟秘境,宋小十别的本事没长,脸皮厚了一圈。”
湫十面无表情地拨开他的手,胡乱用手去捂他的眼,须臾,有些跃跃欲试地问:“要不我去走天道吧,你觉得如何?”
其实,从淞远说出那句话,秦冬霖突然黑脸开始,有些事,两人便都心知肚明,彼此隐而不宣。
就像他们都知道,前面笑笑闹闹半晌,最后的话题,还是会落到君主和天道这样沉重的一面上。
让秦冬霖没想到的是,她会想自己去走天道。
中州稳定下来后,她的重心基本都落在各式各样好玩好吃的东西上了,趁人不注意浑水摸鱼塞到他案桌上的折子越来越多,到后面连遮挡的样子都懒得做了。
这像是想做君主的样子?
“我主要是想试一试,做女帝的滋味。”
秦冬霖突然就想到了几千年前的一件事。
一个小秘境内,妖族众人围在篝火堆边坐着,伍斐不知从哪摸来一坛子好酒,说是从他父亲屋里摸来的,滋味不行,但酒劲很大。
当日,秦冬霖和宋湫十才因为一件小事拌嘴,两人彼此冷战,互相不搭理,就连坐在火堆边时,她都破天荒去挨着宋昀诃。
结果几人聊起天来,一个没看好,宋湫十两杯酒下肚,酒劲上来后,她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地站起来,视线在一圈人中扫了两遍,落在了秦冬霖身上。
她当时还有点意识,拍了下长廷的肩,说:“你往边上让让。”
长廷麻利的让座之后,她一屁股将位置占了,还挺有礼貌地跟他说了声谢谢。
秦冬霖看着醉醺醺,两腮粉嫩的小姑娘,还未说话,她就先啪嗒一下,将脑袋往他肩上一歪,闭着眼嘟囔:“这不算和好,我这次绝对不轻易原谅你。”
因为喝了酒,又都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围着火堆边坐着的人见了这一幕,乐得不行,一个个朝着秦冬霖挤眉弄眼,发出一声声意味不明的鬼叫。
秦冬霖再冷淡的性情,在那样热闹的夜里,也不由得勾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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