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抬头看向男人。
而男人一直低头看着她,眼眸之中似融化了糖糕的蜜意。
他声音低低醇醇。
“不只是暮哥儿,还有我……”
俞姝的目光落在他目光中,又在那目光中错不开了去。
两人带着暮哥儿到了田庄,提前一步得了信的魏北海夫妻早就等着了。
“婶婶!表叔!”
暮哥儿扑进了楚俞姝怀里,楚俞姝眼泪都快落了下来。
到底是他们夫妻亲自看着养大的孩子……
俞姝亲自郑重地给魏北海和楚俞姝夫妻道了谢。
那两人不敢称谢,当俞姝问起了魏北海的身子状况,楚俞姝竟然脸色泛红。
“这几年我们其实不那么在意了,能看着暮哥儿长大就是极好,但没想到,他、他竟然好起来了……我们可能也快有孩子了……”
“啊……”俞姝忍不住替他们开心。
楚俞姝目光落在骑在小木马上的暮哥儿身上,视野起了水雾。
“是暮哥儿带给我们的福气……”
众人寒暄又喜乐,约好了上元节去城里看花灯,暮哥儿嘴角的笑都快扬到了耳朵。
他爹爹定是个头最高的男子,他在爹爹肩上什么都瞧得见,而他娘亲,定是满街最美的女子,谁都不能同他娘比……
暮哥儿乐了一整天,晚上累了,早早地睡了。
五爷和俞姝在床边烧了火炉说话。
男人从匣子里拿出来一封信。
“阿姝瞧瞧,这正是那封密信。”
俞姝拿过来拆开仔细看了看。
“左手信?”
五爷点头,“是左手信,此人甚是谨慎,以左手写信,笔迹不易被认出。”
他问俞姝,“你可知道是谁?”
俞姝垂着眼睛将信收了起来。
“我和哥哥此前也说过此事,知道我身份的人并不是很多,在那等时候送信揭穿我身份的,想来不会是朝廷的人,而是俞军中人,此人不想招安,想要破坏和谈。”
五爷点头,他早已仔细思索过此事。
“而且此人没有揭发到朝廷,是给詹府送信,明显不想让朝廷拿住朝廷的把柄,又想让詹府在内部处置……”
这话,男人说不下去。
詹府的内部处置能是什么?自然是留子去母……
他心头发疼,伸手握了俞姝的手放在手心里。
她那时的处境如此艰难,朝廷、詹氏还有不知身份的俞厉身边的人,都将矛头对准她。
“知道告密的人是谁吗?”
俞姝叹了口气,“约莫是知道的,但这个人……极其重要。”
此人在那时要害俞姝,最后落脚的目的,是破坏招安。
俞姝被詹氏处决,招安失败,哥哥俞厉必然恨极了朝廷,会尽所有力气推翻朝廷。
而朝廷早已腐朽,俞厉说不定便能在很短时间,成就一方霸主,甚至改朝换代成为开国皇帝。
看起来,似乎是对俞厉有利。
俞姝和五爷说到这里,五爷心里也有数了。
“不知此人心里,到底是如何想……”
俞姝默默叹了口气。
“或许他是觉得,以哥哥性情,其实不那么适合做这执掌天下的帝王吧。只有斩断哥哥心中牵绊,才能成就这伟业。”
五爷在这话里,抬头看了一眼俞姝。
“若是这般,不可谓不是,无所不用其极。”
俞姝半晌没说话,火炉中的火蹿了一节。
哥哥是重情义的人,从前家族尚在的时候,他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交结五湖四海的朋友,以武会友。
他学文不成,经商更不可,但习武出众,是身在江湖的性情中人。
但家族一朝覆灭,他带着俞姝从天涯逃命,到落草为寇,再到造反,最后被时势推着,一步一步走上王座。
有些是他自己选择的。
而更多的,是他根本无从选择的。
俞姝不能否认,以自己兄长的性情,确实不适合做这个王。
但凡不那么重情义的人,对于那些抱团排斥新臣的袁王旧部,早就利落地杀一儆百地解决了问题,何至于到一个王被部下胁迫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而这,就是哥哥能以异姓顺利称王的原因。
俞姝沉默,世情总是如此矛盾丛生,相攀相附。
或许那个人的决定没有错。
斩断哥哥的牵绊,让他以愤恨之力,一力走向王座。
但这对于哥哥自己,又是何等的残忍?
俞姝叹气,说起了嫂子李凤给出的孟氏的办法。
“……另行招揽人才,也不失为一个补充忠臣良将的办法。但终究是不能解决朝廷降将和袁王旧部的矛盾,矛盾只会越积越重,并不能化解。而且孟氏招揽的多是文臣,不是时下用得上的武将。”
换句话说,孟氏的办法看起来不错,但实用不强。
孟氏显然在为往后俞厉一统天下布局,或许布局俞厉的王朝,又或许布局孟氏一族自己的地位。
但眼下战争之时,用兵用将就已经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还谈不到往后如何。
俞姝不由地担心哥哥。
完完全全站到哥哥的角度上替他着想的人,似乎并没有几个。
五爷在这时叫了俞姝一声。
“阿姝可晓得,朝廷降将在俞军之中,如今是何地位?”
这个问题也令人叹气。
“那地位自然是不高的。似老国公便成了教书匠,当然,老国公家族都在朝廷手中,也没办法完全地让他老人家反抗朝廷。
“不过也有许多是从俞军占领的城池中归降的朝廷将领,他们家族俱都归到了哥哥麾下,不怕朝廷报复。可惜袁王旧部不许这些人掌大权,这些降将只能在袁王旧部手下做事,境况可想而知。”
五爷在这话里,不紧不慢似思索了一阵。
炭火窜上去又落下来,俞姝给火炉添了炭,又拨了拨。
“哥哥不舍得寒了旧臣的心,但这事总得解决,五爷有什么办法吗?”
他们两人的事情,也被裹挟在这越积越重的矛盾之中。
火旺了起来,暖暖地散着温度。
男人在这时抬起头来。
“阿姝之前告诉我,你兄长准备找个契机再处理此事,其实是对的。”
俞厉确实说过这话,俞姝问,“五爷觉得,需要什么契机?”
男人告诉她。
“袁王旧部不肯让权给朝廷降将,这些降将难以出头,在旧部手下只会矛盾越发累积。倒不如开辟新战场,将这些人分开利用。朝廷降将在新战场有了功勋,能同袁王旧部分庭抗礼,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这个办法,哥哥也是想过的。
“但是现如今的战事主要集中在对战朝廷,对李榭和朝廷都以守城为主,而且战事鲜有,守城的功勋,和对战朝廷开疆扩土自然不能比。”
“这便要契机了,若是似李榭袭击杨城一样,若能守住杨城,这功勋岂不卓著?还有朝廷,今岁天寒雪频,朝廷不好过吧?若是东来南下,这一场战,可不是容易的战事。”
俞姝闻言坐直了起来。
“五爷的意思,是在朝廷开战之时,以朝廷降将为主力,让他们在对战朝廷中提升功勋?但朝廷真的会打来么?这契机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仔细地思索着。
暖融融的火在两人之间摇来晃去。
比起从前她窝在后宅里的样子,这般为战事大局用心思量的模样,似乎更让她脸上染了一层融融金光。
五爷看着身旁的人,止不住将她抱进了怀里。
俞姝正想到要处,被他抱得双脚离地,吓了一跳。
她连忙抓紧了男人的领口。
这一刻,又仿佛似从前一样。
但是男人看着她,她在他温柔的目光中,只能改变了自己粗暴抓他领口的方式,转而轻轻搂了他的脖颈。
五爷脸上笑意浓重了起来。
他低了几分声音。
“阿姝不用操心,此事我已有了主意。若是你兄长让我去朝廷与秦地的边境,不出五日,朝廷单于托寻自然要兴兵打来,届时,便是解决此事的契机!”
俞姝眼睛都亮了起来。
只是五爷在这时,搂着她腰的手暗暗收了手,眼帘垂下两分。
“可我这般离开,少说要与阿姝分离月余了,我心中……不舍。”
他不舍,可若能就此解决此事,这月余的分离便也不算什么。
俞姝低声唤了他。
“等上元节之后吧,暮哥儿不是想看灯吗?五爷,也想看灯吧。”
男人闻言,心下软的不行。
是的,他也想看灯。
与她看遍人间花灯。
男人轻轻吻在她额头。
“只是阿姝要记得,我走之后,你与暮哥儿要好生护好自己。”
写密信揭露俞姝身份的人,当年没能成,三年也没有动静,不代表眼下也不会。
俞姝晓得,跟他点头。
“我晓得。”
*
杨城。
俞姝只怕哥哥日夜琢磨这令人烦恼的矛盾之事,郁结在心,很快便把和五爷商议出来的办法,写信告诉了哥哥俞厉。
俞厉看到信,不免心下一定。
他一直想找这么个契机,若是詹五真的能促成这契机,解决了此事,可就太好了。
俞厉心头松快了起来,不由得令人盘点朝廷降将,准备把这些人都送去詹五麾下,让他们不必再憋屈被压,也能施展一回。
李凤见他高兴,颇有些意外。
“王提前得了我叔父和兄长的消息了?”
“什么消息?”她把俞厉也问得一懵。
李凤更懵了,“难道不是叔父和兄长,招揽了四大世家的事情,令王如此高兴?”
俞厉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但李凤说的话,也让俞厉来了兴致。
“怎么说?揽到名士了?”
李凤说自然,倒也不再追究方才,直接同俞厉笑着把这消息说了。
“……本想等我父亲亲自来告诉王,可我在王面前是瞒不住话的。”
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这次还有一个家族,颇有些意向,但犹豫不决,于是派了族中主事的人过来,想要看一看咱们俞地的气派。”
俞厉不怕旁人看,笑着说自然可以,“不知是哪一家,作风如此谨慎?”
他问了,李凤在这话里微微一顿,然后压了压声音。
“是江西卫氏。”
话音落地,俞厉怔了一怔。
卫泽言,便是出自江西卫氏。
而俞厉不由想到了俞姝来信提及的另一桩事,和信里夹着的一封信。
是那封密信,一封左手信。
俞厉只知道身边唯有一人会左手书。
这个人,正是卫泽言。
虽然字迹还没有比对,没有确认,但告密的人却在眼里越发清晰了。
俞厉怀疑他很久了,可卫泽言对他从不曾有一丝二心,尽心尽力地辅佐,有时候甚至让俞厉去休息,自己彻夜不休地研究对敌之策,作战之机。
便是俞厉怀疑他,与他比从前疏离,对他比从前冷落,他发现之后也从没有找俞厉分说过一句。
他不解释,只为了俞厉的大业尽力,又让俞厉说什么呢?
俞厉捏了捏眉心。
“这江西卫氏与卫泽言之间颇有罅隙,如今倒肯前来,也是稀奇。”
卫泽言在见到俞厉之初,便告诉他,自己是被族中陷害逼迫无法科举,与族中闹翻,才离开家族出来闯荡。
这般情形,卫氏不可能不知道卫泽言是俞厉身边第一军师,怎么还要前来投奔?
俞厉疑惑,李凤却跟他道。
“可是王,那江西卫氏说,他们并不认识卫泽言此人?”
“什么?”俞厉愣住了。
就在此时,有人来报。
“王,卫军师回来了,眼下已到了杨城。”
卫泽言竟在此时回来了。
第89章 疑人
城西北的六角亭里起了火。
一整头鹿被架在火上烤着,烟火十足,香气弥散。
天上飘着时有时无的雪花,亭外寒风凛凛,亭内温暖如春。
俞厉在这一刻里,仿佛回到了某年寒冬腊月,他还是袁王手下小将,被派出去带兵打仗的时候。
那一场不过是个剿匪战事,但却是他头一次全全掌控的作战。
卫泽言是他的军师,替他出谋划策,封林是他近身侍卫,与他并肩作战。
三人相依相伴。那一场仗他们赢了,剿了土匪的老窝,发现了一只宰好的、冰封放置的鹿。
那会天已经黑了,早走也是黑,晚走也是黑,他干脆让麾下士兵暂时在土匪窝里歇上一宿。
那一宿,他们烤了鹿,喝了酒,咋咋呼呼闹到了半夜,然后仰头呼呼大睡了一场。
风雪紧了紧,俞厉看着眼前的亭子,封林跑出来招呼他,在风雪里喊着。
“王快过来,鹿正烤好了!”
俞厉在呼喊声中脚步轻快了一时,快步就到了亭子里。
他解了披风,封林递了手巾给他。
他看了一眼烤鹿,那鹿个头十足,像极了他们在土匪窝吃得那一只。
“这是哪来的鹿?”
有人笑着回答了他,“回来路上射的,这会刚烤好。”
他说着,用刀子割了一块最紧实鲜嫩的给了他。
俞厉接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对面人的脸,那人淡淡笑着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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