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炳脸上立时拨云见日,同他笑了起来。
“世子真好,比老国公好多了!首辅让朕进学,那是一刻都偷不得懒的,不然简直要打朕手板!”
正说着,老国公竟然到了。
赵炳立刻躲去了五爷身后。
不过老国公也瞧见了他,“皇上,再过一刻钟,臣要抽检皇上背书,皇上莫要忘了。”
话音落地,小皇上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地去了。
赵炳去了,五爷瞧着皇帝习武读书都不能误,还有心想要同老国公说两句,道是急不得。
但老国公却叫了他。
“世子莫要在宫里逗留,快些回国公府吧。”
五爷在老国公的目光里,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出宫回了国公府。
国公府一片寂静,他急匆匆换了衣裳,去了正院。
正院更是气氛紧压,他走进去,只能听见国公爷和老夫人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
话音听不清楚,但五爷瞧见了站在庭院树下的嗣妹詹淑贤。
嗣妹淑贤比他小两岁,从前同英国公世子定亲,后来英国公世子战死沙场,她的婚事没了着落,国公爷便道留她两年再说。
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只是今日她不知怎么,直挺挺地站在树下,脸色青白不定,他走过来,她似没看见一般。
“淑贤?”他连声唤她,她才抬起了头来。
五爷有不太好的预感,“你这是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他问了,但她没有回应,目光不知向何处看去,脸色变得无喜无悲,转身就要走。
“五哥去问父亲吧。”
詹司柏进到房前,听清了里面的哭声。
彼时还是国公夫人的老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贤儿是咱们唯一的孩子,原本定好了嫁去英国公府,后来那世子没了,她就没了着落。你当时说让贤儿等等,再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可现在,你说的好亲事,就是让她去朝廷和亲?!”
五爷站在门外,脚步定在了那里。
和亲?
让淑贤去朝廷和亲?!
皇室确实没有适龄的公主了,朝廷单于要和亲的也不是朝廷的公主,正是自己的对手定国公的女儿。
老国公彼时伤势反复,躺在床上完全下不来。
五爷站在门廊下,听见嗣父的声音,沧桑而决绝。
“这就是淑贤的命。身为定国公府的子孙,男儿要为国尽忠,至死不渝,女子就免不了要为家族联姻。只不过……淑贤的联姻变成了和亲罢了!”
他咳嗽了两声,语气越发深沉而坚决。
“定国公府享着朝廷赋予的至高无上的荣耀,本就要有所牺牲,谁能在这乱世里,万事顺意地活着?
“乡野百姓不能,皇亲国戚不能,我们亦不能!
“要恨,就恨生逢乱世吧……”
在这些话里,老夫人越发哽咽起来。
“可是我贤儿身子不好,又传了我娘家宴氏的喘症,朝廷那样的地方,她去就是一个死啊!你怎么能狠下心?!”
老国公也似精疲力尽了,喉嗓之间发出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笑。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亦不舍得……哪个做父亲的,舍得自己千珍万爱养大的女儿,去那蛮荒之地受苦?!但我不成了,拖不了多久了,只有和亲能稳下朝廷,换朝廷一点喘息之机。朝廷的单于不是折磨女人的孬种,相反,他也算与我相惜,好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难为贤儿……这都是命!”
他说完重重咳嗽起来,五爷听着十分不好,连忙通禀进了房中。
“父亲怎样了?!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老国公朝他摆手,“没事……我没事……”
他抬头看住了自己的嗣子。
“我就要不成了,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把国公府扛起来,把朝廷的兵马扛起来,就算我死后一时乱了,也一定稳住大局,等皇上年长,你亦年长,慢慢总能稳固回来……这次淑贤去和亲,朝廷不会再攻打朝廷,我只能帮你至此,以后你是定国公,一切都看你自己了!”
他说完这么长长一段话,人几乎累瘫在床上。
他一向坚毅,受了重伤,伤口溃烂发脓,连大夫都不敢乱来,他自己握了匕首,一刀刀将烂肉切下来。
血流了满手,他将烂肉扔在地上,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样的嗣父、这样的定国公,那天,詹司柏看见他眼角有泪,滑落下来。
詹司柏应着他的话。
他缓缓点头,疲累极了。
“和亲之事不能拖,我已上了折子,将此事快快定下……”
不知是不是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当天晚上,老国公爷发起了烧。
来看的是杨太医,杨太医说还好,“国公爷凭着一口气强撑着,眼下没有大碍。”
过了两日,老夫人也病倒了,她娘家宴氏来了人。
彼时当家的宴大老爷是老夫人的大弟弟,任着礼部侍郎。他膝下无女,只有两个儿子。
而宴老夫人的二弟和二弟妹,在外地上任的时候感染了时疫,两夫妻和小儿子都在这时疫中没了,只剩下一个女儿。
二房留下的孤女,唤作宴温。
在她爹娘弟弟死前,宴温就曾定了亲,她定亲的不是旁人,正是五爷。
五爷同宴温儿时见过几次,后来宴温随父外出上任,待回来便闭门守孝,五爷要随老国公爷征战沙场,许多年不曾相见了。
亲事虽然定的早,但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宴氏来人的时候,五爷还不知道,直到他要去正院看望国公夫妇,在庭院里见到一个姑娘。
那天起了雾,他乍一看就以为是妹妹淑贤,上前叫了淑贤。
但姑娘看了过来,他才发现不是。
是宴温。
宴温与淑贤是嫡亲的姑表姐妹,年纪相仿,两人相貌上都肖似宴老夫人。
只不过淑贤脸上多些詹氏的英朗,而宴温母族出自江南,颇多烟雨的柔和。
五爷认错了人,同她行礼抱歉,她亦回礼,两人无话。
那天晏家的人来看过老夫人,不久就要离开国公府。
五爷去送,这才看到了妹妹淑贤走过来。
她只比宴温大半岁,两人幼时也常一起耍玩,只不过后来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
两人相互行礼说了两句话,宴温就要随着宴大老爷夫妇离开了。
宴大老爷对五爷甚是和善,俨然把他当作女婿一般;毕竟二房夫妻死后,宴温便到了宴大老爷身边,宴大老爷无女,都说侄女和女儿没区别。
五爷和淑贤送走了晏家人,五爷转身要走,发现身旁的淑贤还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着。
五爷刚要叫妹妹一声,就听她突然感叹了一句。
“阿温命真好啊,明明是晏家人,却没有晏家的喘症,我不是晏家人,却未能幸免于难。”
喘症这事,传给谁都说不好。
五爷有心劝她一句,但她又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她说,“阿温确实命好,过两年就要嫁到国公府来了,以后她就是国公夫人,五哥也一定待她很好吧?”
这话实在让五爷不知怎么接。
但他也听出妹妹的言下之意。
“淑贤,乱世不由己,但我朝兵强马壮,外族总要忌惮三分,届时你在朝廷,也不会受苦。”
做哥哥的,总要替妹妹撑起身后的天。
更不要说,老国公爷救他出泥淖,老夫人待他如亲子,对他们唯一的女儿,他必得如自己亲妹一般疼爱才行。
五爷说了,詹淑贤低着头笑了笑。
“那就多谢五哥了。”
没两天,詹淑贤封公主、去朝廷和亲的事情就定了下来。
她进宫受封,十日之后出嫁西行。
只是在出嫁前三日,老国公爷的病情急转直下,原本还能强撑着送女儿一程,眼下却昏迷起来,连瞧自己女儿一眼都做不到了。
太医轮番来看,可老国公爷稍有些好转,又开始昏迷。
老夫人也病倒了,每天躺在病榻上,除了流泪就是流泪。
五爷一个人撑着国公府,还要准备送妹出嫁。
但更糟糕的事来了。
就在和亲前一天,妹妹淑贤突然犯了喘症,丫鬟俞姝惶恐来报,说淑贤这次犯喘极其厉害,一不留神就要喘不过气来。
国公府里来满了太医,老国公爷昏迷,老夫人卧床,最要紧的是即将和亲的詹淑贤,完全不能去和亲了,太医连续施针替她诊治。
老夫人听了女儿的消息,反而强撑着下了床,急匆匆地去看女儿。
五爷亲自扶着她过去,老夫人一眼看到女儿脖颈扎了许多针,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那眼泪滚珠一般地啪啪滚落。
“我的贤儿,这可怎么办?!”
淑贤平平躺着,眼泪也滴滴答答落下来。
她喊了娘。
“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老夫人听见这话,心肝都颤了。
“我儿别胡说,你没事!没事的!”
可淑贤一边哭,一边勾着嘴角笑。
“娘别难过,女儿此时死了也好,好歹没死在外面,不然被扔去乱葬岗,被野狗啃食也没办法。”
她越发笑起来,“女儿能死在娘的怀里,女儿还挺高兴的。”
她转过头来,看着她母亲,“娘也别哭了,快笑笑,女儿到死都在您怀里,总算没被旁人欺负了去……”
老夫人在这些话里,越发哭得撕心裂肺。
五爷看着,急匆匆叫停了淑贤,“妹妹快别说了,母亲受不住!”
淑贤抽泣着叹气,抬手扶了老夫人的手,开口劝慰。
“娘,我没事的,还要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和亲呢,怎么能死在这里?宫里会给我派太医一路跟随的,总能把我安稳送过去……”
但老夫人几乎要哭昏过去了。
五爷无法,连连叫了太医进来诊治,又是一番凄苦的混乱。
五爷头痛欲裂,明日淑贤就要出嫁,别说老夫人担心,就连太医们都说,病情如此严重,能不能撑到朝廷都不好说。
淑贤这喘症久不犯了,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出了岔子。
他正想着怎么办,那天下晌,老夫人突然来了。
五爷惊讶地不行,快步过去扶她,“母亲有什么事情唤我过去就是,怎么亲自来了?”
老夫人脸色甚是难看,但抬起的目光却透着说不明的意味。
老夫人遣了人下去,同他单独说话,一开口,就把他惊到了。
“淑贤这样去和亲,若是死在路上,这亲也是和不成的,不能让淑贤去了!”
五爷愕然,“可这事,是父亲和宫里定下的,明日就要和亲,今日推掉怎么可能?”
老夫人也说不可能。
“定国公的女儿必须要去和亲,但淑贤不能去了,只能换个人了。”
话音落地,五爷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可是,父亲不会答应的……”
“但你父亲昏迷不醒,换了人他也不知道。”
“那宫里……淑贤明日离开之前,还要进宫拜见。一旦事情暴露,国公府上下可是欺君之罪……”
老夫人深吸了口气,“所以,要换个与淑贤相貌相近的,到时候上了浓妆,根本看不出来。”
五爷一怔,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
而老夫人也说了出来。
“我已经与我娘家说好了,就让阿温替淑贤去和亲吧。”
老夫人突然起身跟他行礼。
五爷惊到了,急着拦她,“母亲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抬头看向了他。
“我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淑贤也不是你亲妹妹,但你看在国公爷待你尽心教养的份上,看在我对你从不曾厚此薄彼的份上,答应了吧!就当是为了国公爷和我,救我们的女儿一命!我不能看着淑贤去死啊!”
老夫人不肯起身,五爷只能点了头。
老夫人紧攥着他的手。
“小五,这事还得靠你来圆。等到阿温替嫁去和亲之后,这亲事还是要办的,到时候就让淑贤替阿温嫁进来。”
五爷说不出话来,老夫人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等过几年,此事消减下去,我就做主让你们和离,到时候没人怀疑,母亲再给你正经娶妻,淑贤也能脱身了,这样可好?”
老夫人的计策可谓瞒天过海,毕竟宴温同淑贤确实相貌仿佛,老国公爷昏迷,这一关顺利通过,而上了浓妆之后,宫里的人也看不出来。
只要知道内情的人不说破,谁都不会知道。
但宴温真的答应?一旦出了纰漏,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不过,当晚,宴温就悄悄进了国公府。
五爷再次见到了她,她神色平静,似乎不是去替嫁和亲,只是走一程旅途罢了。
五爷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倒是宴温突然叫了他。
“五爷,若是之后朝廷安稳,可以抵抗朝廷来袭,我是不是能寻个机会脱身呢?”
她的话很平静,五爷也懂了她的意思。
宴温已答应了这桩替嫁和亲,晏家其他人也都没有意见,此事已成定局。
她眼下,只想要他对日后的一个承诺罢了。
他说好,“到时候,你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她低头笑了笑。
“有五爷这话,我就放心了。”
……
翌日,宴温替了詹淑贤,离府的时候,老国公爷依然昏迷,去到宫中也没被发现。
朝廷公主和亲,阵仗极大,五爷一路相送,一直送她到了朝廷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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