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山下国公府的田庄走水了。”
“哪个田庄?”山下有詹家好几座庄子。
但文泽告诉他,“是二房的田庄,七爷锻造兵械的庄子!”
他说得七爷,正是詹司松。
五爷眼皮不安地跳了一下,问了火情,因着庄子里存了不少粮食,这一烧竟然烧得颇大。
“有没有人出事?”
文泽还不知道,“回五爷,眼下还在扑火。”
五爷皱眉,转头叫了俞姝,“你和暮哥儿再睡会,我去山下看看。”
俞姝点头应了,“五爷小心。”
男人说好,转身出了院子,骑马下了山去。
这火顺着山风,竟连着窜了两家的田庄,寺庙的和尚都提了水桶前来灭火。
等火灭下来,房梁都烧断了。
五爷让田庄里的清点人数,看有无伤亡。
他看着乱糟糟的人群,一下想起了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詹司松呢?”
可田庄里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谁都不知道詹司松现在何处。
五爷眼皮又跳了几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奔过来喊了一声,“五爷,找到七爷了!”
“人怎么样了?”
他不由地就想到了今日安大伯的话。
有脚步声传了过来,五爷在未灭的零星火光中,看到了从浓烟里被架出来的人。
他心头猛地一滞。
詹司松不会是……
但被架出来的人,猛地咳嗽了起来,那一声声,几乎要将肺咳出来。
五爷却在这声里,心猛然一放。
人没事。
他听见了后面跟过来的李榭的声音。
李榭并没走,还在劝说詹司松将铁枪拿去兵营用的事情,所以当晚歇在了詹氏二房的田庄里。
他没瞧见五爷,上来就扯了詹司松。
“你不要命了?竟然跑去护着图纸,若是烧死了你怎么办?!”
李榭是个好脾气,轻易不动怒,今日算是被詹司松吓到了。
“让你拿图出来,将兵器用去兵营你不肯,说是没用的东西,这回图纸险被烧了,你却舍了命去护……我都不知,你到底想不想你造出来的东西流芳百世?!”
李榭没看到五爷,詹司松也没有。
李榭抹了一把额头的黑灰,万分疑惑地质问詹司松。
詹司松在一阵咳喘之后,深吸了口气。
“李侍郎不必劝。我造的东西,我当然想让它流芳百世,但,我决不肯用到那人的手下!
“他执掌天下兵马一日,我一日不肯将我造的兵械拿出来……助他威名!”
话音落地,风吹着断壁残垣的田庄。
烟火之气侵人肺腑,四下里惊得仿佛此处无人,只有残火烧着木梁,发出噼啪声音。
五爷的衣摆被风卷起。
他负手立于夜风之中,偶有火星随风而飞,又在风中明灭。
詹司松说完这话,从被抬着的木板上挣扎着下来,拍了拍怀中被他抢出来的图纸,一抬头,看到了五爷。
他没想到五爷在此。
他愣了一下。
李榭也才刚看到五爷,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詹司松说得那个人,还有谁呢?
自然是当朝的定国公詹五爷。
院中越发静得厉害。
詹司松却在一愣之后,嗤笑着哼了一声,转头离开。
夜风里负手而立的男人突然开了口。
“站住。”
詹司松一顿,在夜风里立住了脚步。
第64章 水落
烟熏火燎的味道在夜风里浓郁了起来。
詹司松被喝住,脚下定了一定。
他没转头,“国公爷有何见教?”
夜风从他身上呼呼掠过,有吹到身后三丈之外的男人身上。
两人在风中立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融进漆黑的夜中,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五爷开了口。
“你我之间的恩怨纠葛,你大可与我分说,但改进兵械、助益兵将,此乃家国大事,何必缠私人恩怨于其上?
“今日李侍郎为了劝说与你,就宿在庄内,若是这场火让李侍郎有了差池,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话音落地,夜越发静了,詹司松立在那里身形僵硬。
前前后后,李榭来劝说了他月余,只是他一直都没有答应。
他被烧了没关系,但李榭何其无辜……
詹司松拿着图纸的手发颤。
李榭被这场景震到,连忙摆了手,“国公爷言重了,下官没事、没事……”
五爷在这话里,最后看了一眼仍旧背对着他的詹司松。
詹司松没有回应,五爷嘴角扯了下去。
他叫了随行的军医。
“替李侍郎检查一番可有受伤。”
李榭连连道谢,五爷没再多看詹司松一眼,只是询问庄子上的人员伤情。
气氛恢复了起来,詹司松手下紧紧攥着,抬起步子准备离开。
可刚走了一步,腿上忽的一疼,突然摔在了地上。
詹司松的小厮吓坏了,“七爷没事吧?刚才好似被房梁砸到了……”
詹司松抬手止了他。
小厮不再说话,五爷皱起眉来,李榭连忙道自己无事,“七爷,让军医先替你看看吧。”
“不必。”
詹司松拒绝了,还要起身站起来,可站了一半,竟又摔在了地上。
“七爷,衣裳有血!”小厮惊吓地指了詹司松的衣摆。
五爷随行的军医连忙跑了过去,刚要低头替詹司松查看,不想他忽的一眼瞪了过去,将那军医一把推开。
军医险些摔倒,但也撞到了身后的李榭身上。
他这举动异常得很,烟火殆尽中的田庄,气氛再次凝固。
五爷终于看出了詹司松的态度。
如顽固的石头一般,毫无转圜的余地。
五爷直接叫了侍卫,“把他摁住,先把伤给他看了再说。”
不说詹司松怎样,只说这场火,若是詹司松真有个好歹,他又恰恰宿在山上陪阿姝做月子,这流言还不知道如何四起。
他下了命令,由不得詹司松再抵抗下去。
可詹司松突然朝着他冷笑起来。
“国公爷就这么怕我死了么?!你是怕我母亲妹妹都死了,你就摘不清了吧?!”
他第一次直直看向曾经的庶兄,手下紧紧攥着劈啪作响。
在这被重提的旧事里,五爷沉着脸看着他。
詹司松亦不惧地看着五爷,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母亲一直都不喜欢这位庶长兄,但他看着庶长兄得父亲宠爱,习字进学,练功练箭,都在他之上,连老国公爷都常常夸赞。
族里其他几房的子弟,都没有庶长兄天分异常,得的夸赞最多。
他看着这位兄长,有时候竟产生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那时候,他多希望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就算不是,也能同其他人家一样,不分嫡庶,都是手足。
他的棍法一直练不好,某次留下来练棍法,谁料刚练了几下,棍断了。
彼时武场已经收了,他再找不到另一只棍。
庶长兄从旁路过,看到了他。
两人从小住在同一个房檐下,但几乎从无交流。
那天,这位庶长兄走过来,把他自己的棍子放到了地上。
庶长兄没说话。那根棍子是他一直用的,他打得好极了,练武师父夸他人与棍子已经生出了默契。
但他就那么把棍子送了过来。
詹司松那天用那根棍子,练得好极了。
庶长兄又有了旁的棍子,他便把那根棍子偷偷留了很久,他想或许有一天,他可以将棍子还给庶长兄,同他好好说两句话。
可是直到出事,他也没找到机会。
妹妹摔了头,母亲说魏姨娘害死妹妹,魏姨娘竟然还出言挑衅,却被母亲激愤刺死,而母亲在与父亲大吵一架之后,焚身而亡……
詹司松看向从前的庶兄,如今的定国公詹五爷。
指骨被他攥的发白。
他早已将那根棍子折断,烧成了灰。
“五爷担心什么?我就算是死了,旁人谁敢说你五爷?
“你是定国公,是平定叛乱的盖世英雄,谁若是说你生母魏姨娘为了争宠害人,你就把人杀了好了,至此不就没了旁的声音?!
“反正我母亲妹妹已死,我也死了,当年的事情由得你五爷随意篡改好了!怕什么?!”
他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心中郁结多年的不平之气,如喷薄而出一样。
他心头痛快了一时,紧紧盯着五爷的脸色。
黑夜融着男人的脸,出了深邃的眸色,旁的什么都看不清。
詹五爷并没有似詹司松一样咆哮。
他只是冷着一张脸问他。
“詹司松,我问你,到底是谁杀谁?”
魏姨娘的死,是朱夫人发了疯地,拔了簪子刺穿了她的喉咙。
那时魏姨娘喷出的血,溅满了正房的门柱。
五爷眼瞳发颤,詹司松却忽然吼了过来。
“可我妹妹淑悦,就是你生母魏姨娘害死的!”
五爷秉持着最后的理智,他压着嗓音问他。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
詹司松忽然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敢问国公爷,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
谁都无法证明,这桩二十年前的旧事。
它只是糊涂地被知道的人,用自己的想法判定着对错是非。
……
五爷走了,一路骑马上山,回到宿下的院子里时,准备抬脚去一旁的厢房,免得惊扰了俞姝和暮哥儿。
只是他脚步刚转,房中突然亮起一盏小灯。
那小灯昏黄温柔,灯点亮的一瞬,五爷心中东奔西突之气,陡然散了一半。
他抬脚进了房中,看到有女子披了衣裳站在床前,手里端着小灯,朝着门前的方向看过来。
她的眼睛不好,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在听见动静之后,温声唤他。
“五爷?”
五爷心头倏然软了下来,暖暖的热意涌了上来。
男人大步走过来,将女子拥在了怀里。
俞姝还端着灯,被他蓦然抱住,火光忽闪了一下。
男人身上带着说不出的压抑情绪,他什么也没说,俞姝却感到了什么。
她用一只手轻轻贴到了他背上,男人在这一刻,将她拥紧。
……
暮哥儿被吵到,醒了过来,咿咿呀呀地要吃奶,直往俞姝怀里凑。
俞姝准备把他抱起来,五爷唤了奶娘过来。
“今晚让奶娘喂他吧,我想同你说说话。”
暮哥儿被带了下去,气得哇哇哭,俞姝听着怪心疼的,但五爷握着她的手,是真的要跟她说话,且周身气势低低的,轻轻叹气。
俞姝只能撇下暮哥儿,问了五爷,“田庄里火势很厉害么?伤到人了?”
只有少许的几个人受了点轻伤,这些人里伤势最重的,其实是被砸到的詹司松。
五爷说人都没事,“我见到詹司松了……”
他把詹司松的事情说了,说了前前后后,也说了今日这场火里,两人起的冲突。
“他是朱家人的态度,一心一意只认为我姨娘害了朱氏母女。可当年事情没水落石出的时候,朱氏便发了疯地杀了我姨娘,他们从来都不提这一桩,一味地拿着姨娘争宠说事。”
五爷疲惫极了。
偏偏魏姨娘争宠,二老爷为了魏姨娘有过宠妾灭妻之举,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连五爷自己都很清楚,当年魏姨娘在争宠一事上有多疯狂,甚至淑悦出事的那天,她还幸灾乐祸了一晚上。
俞姝听着,问他,“那五爷心里怎么想?”
五爷闭了闭眼睛,“我心里,自然是不肯相信的。姨娘的胆子还没大到,敢去谋害淑悦的地步。”
“可是五爷没有证据,只能在魏姨娘糟糕的名声里,接受这些指责是吗?”
五爷默然。
正因为魏姨娘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五爷不肯再在妾室的事情上让人诟病,一直不肯纳妾。
但事情的发展就是那么出乎意料,不仅俞姝来了,五爷还要将她扶正。
男人内疚极了,握着俞姝的手。
“这些旧事,到底是影响了你。”
俞姝哪里在意这些,她在这话里,暗暗思索了一番。
“其实,五爷可以不用将我扶正,这样也就不用怕再有什么妻妾的言论了。”
她不想坐着个国公夫人,不想要朝宫里赐给她什么凤冠霞帔,不想要这个朝廷给的一切“荣耀”。
可她说了,五爷却沉了脸色看住了她。
“阿姝这说得是什么话?你我才是夫妻,我怎么能让你做妾?”
俞姝见他似是要着急起来了,默默叹气。
她同他说不清楚,只能暂时先不提这一茬。
她连忙安慰地反握了他的手,“其实这件事,我想五爷还是得查清楚。”
五爷情绪微敛。
俞姝继续说道,“这件事一直没能水落石出,五爷心里,是不是也不敢去弄清楚事实?”
这话说得男人顿了顿。
他说是,“我只怕查出来是真的……”
但俞姝问了他,“可是眼下,五爷和魏姨娘共担污名,同事实如此有什么两样?倒不如查个清楚,是就是,若不是,也能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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