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大成人后的生活平凡无波,鲜少有触发点牵动她的旧时记忆, 何况周礼从前只是她的普通朋友,她更不会无缘无故去想有关他的事。
可这段时间,确实有些不同。
她跟周礼是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
林温对待交友向来很慎重,刚跟这几人结识的时候,她几乎隐形。
一是因为没话题,二是因为她还在观察。
后来袁雪私下形容她,说她像只沙丘猫。
沙丘猫数量稀少,外形让人心软融化,性格方面,它们是最最谨小慎微的猫科动物。
袁雪的脾性不遮不掩, 一目了然,林温这只被袁雪当成沙丘猫的动物, 在最初的观察过后, 率先和她成为了朋友。
后来是汪臣潇和肖邦。
汪臣潇专业能力过硬,在他们几人面前憨, 在旁人面前从不傻。
肖邦不苟言笑, 做事有板有眼, 待人接物颇有分寸。
只有周礼,林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跟他有过近距离接触。
周礼看起来像个社会精英,既像肖邦有几分不苟言笑,又像汪臣潇专业能力强,但他更多的是让人捉摸不透,林温看他,总像隔着块磨砂玻璃。
后来改变他们陌生人状态的契机,应该是那回袁雪生日。
那年她大四上学期,冬天正准备期末考,有一门课老师完全不划重点。
她在读书方面不是个多灵活的人,这门课她本身也没太用心学,期末才收到噩耗,她只能狠狠地临时抱佛脚。
看书看到天黑,她从图书馆出来,冒着风雪,背着书包去KTV赴约。
她去的最迟,可也算准时,但推开包厢门的时候,里面几人竟然已经喝完一打啤酒。
汪臣潇用牙齿撬开一瓶新的,使坏说:“按理迟到应该罚三瓶,但你年纪还小就算了,不过怎么也要意思意思,来来来,把这一瓶吹了!”
任再斌还没开口,袁雪先护着她,冲汪臣潇吼:“去去去,你一边去!温温像是会喝酒的?!”
林温闭着嘴没开腔,袁雪搂她过来,把她按沙发上,然后给她叫了一杯果汁。
林温捧着果汁看他们猜拳吹瓶,嫌低度啤酒不过瘾,他们又叫了三瓶高度酒。
她有劝,但他们没一个人听。
薯片也被袁雪弄得满天飞,林温看不过去,把几袋薯片从底部往上塞,塞成小桶状后方便取用,省得被袁雪倒来倒去。
最后不到两个小时,他们一个个都躺下了,连最能耐的汪臣潇和周礼也没逃过。
林温有点懵,打开灯一个个叫人。
“袁雪?袁雪?”
“任再斌?能不能走?”
“老汪?肖邦?”
几个全都瘫成泥,嫌她烦,还挥挥手赶她。
林温叹口气,看了眼单座着的周礼,也是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她回到自己座位,捧起空了的果汁杯,把底下果肉挖出来吃了,然后打开书包,取出课本,安安静静开始背书。
看了五六页书,她听到类似干呕的声音,转头一找,才发现周礼捏着沙发扶手,弯腰正要吐。
“别别——”
林温立刻飞奔过去,垃圾桶离太远,她顺手抓起薯片袋抵住周礼的嘴。
薯片是冬阴功味的,香气刺鼻,周礼大概不喜,所以别开了脸。
林温又往他跟前杵:“你先拿着,我去拿垃圾……”
还有一个“桶”字没说完,周礼一声呕,同时一手抽走小桶状的薯片袋,一手按下林温脸颊,将她的脸别到一边。
然后他吐了个痛快。
林温虽然不用直面,但还是有点被恶心到,她总算把垃圾桶拿了过来,让周礼先把薯片袋扔这,接着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只甜橙,剥开后自己吃两瓣,剩下的全塞给周礼。
“你把橙子吃了,解酒。”
周礼靠着沙发,没什么精神地瞥她一眼,然后接过她递来的橙子,三两口吃完。
林温观察周礼气色,问:“好点了吗?”
“嗯。”
“那你能把他们弄起来吗?”
四个成年人东倒西歪,包厢里像案发现场,周礼撑起身,走过去踢了踢三个男的,没能把人踢醒。
林温见周礼把任再斌的裤脚给踢脏了,她过去拍两下。
周礼又瞥了她一眼。
“别管了,让他们几个在这儿过一夜。”周礼说。
林温反对:“这怎么行?”
周礼脚步不稳地让出位置:“那你来。”
林温没管那三个男的,她走近袁雪,扶起人说:“让他们三个在这过夜,袁雪要回家。”
周礼大概没料到,再次看向她,这次目光停留稍久,然后扯了抹笑。
周礼的车子停在这栋大厦的地库,林温按他教的,打电话叫来一名代驾。
汪臣潇和袁雪住一起,可以顺带走。周礼醉酒没劲,扛不动,又找来一名KTV工作人员帮忙。
至于另外两人,车里还剩一个座,塞谁都不好,索性就当他们两个不存在了。
林温和周礼先将袁雪两人送到家,从袁雪家出来,林温打算自己坐车回学校,她问周礼:“你一个人行吗?”
周礼问她:“那两个就真不管了?”
“……你能管?”
“不能。”周礼一笑,扯着林温胳膊,把她塞回自己车。
一片雪花落在他手背,瞬间温成了水珠。
周礼扶着车门,低头看着她说:“但管你一个还是够。坐好,送你回学校。”
那天之后,她和周礼终于渐渐熟悉。
至今快要一年半。
五月的路灯下,飞虫在盘旋。
林温手指摩挲玻璃杯,看着对面的人。
周礼现在仍穿长袖衬衫。
黑西装白衬衫,是他工作的着装要求,但凡工作日,他都是这一身。
这身衣服将他包装得成熟稳重,但在林温看来,此刻的他,更像换下正装,刘海搭在眉尾的那一个。
正装的周礼是绅士。
额前碎发耷落的他,冷硬,且更加随心所欲。
那句话仿佛余音不断,林温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周礼看了她片刻,才慢条斯理地说:“这种事本身就是一场博弈,现在是我追你赶。”
“……你这样会让大家难堪。”
“你指的大家是我们还是他们?”
“所有人。”
“真正的朋友只会对你关心祝福,不会让你难堪。”顿了顿,周礼道,“我也不会让你难堪。”
“……这只是你的自以为是。”
“反过来说,这也是你的自以为是。”
“那你是更信自己还是更信别人?”
如果他更信自己,那林温也更信自己,如果他更信别人,那他就该更信林温。
周礼嘴角微微上扬,说:“我更信尝试,不尝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
林温反驳:“不尝试就永远不会有坏结果的可能。”
“如果你这句话是对的,那这世界就停摆了。”
一时沉默。
满桌菜热气腾腾,但周礼到现在都还没动筷子。
马路车流不息,周围嘈杂像菜市,灯火下飞虫汲汲营营,只有他们这桌变得安安静静,像两军交战前的无声对垒。
终于,林温把玻璃杯拿起,仰头喝了一口。
这酒五十多度,辛辣刺激,烈的像割喉,后味又显得绵长。
身体的所有感官像被瞬间唤醒。
林温端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两口,然后将酒杯放下。
酒那么烈,却神奇地让她降了温。
她的神态少了几分温顺,仿佛包裹着她的温水被熔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一层薄冰。
林温直视着周礼的双眼,声音清晰:“你先吃饭,待会儿送我去一个地方。”
这是林温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话,周礼挑了下眉,暂时休战,没再多说什么。
林温就着酒,把小碗凉拌面吃了,也吃了几口小龙虾,另外的没怎么动。
周礼要开车,所以没碰酒。一会儿功夫解决完这顿饭,他结账问:“去哪儿?”
“会展中心。”林温起身。
会展中心今晚的活动将在十点半结束,林温和周礼赶到那时,结束时间还没到。
林温坐车上给彭美玉发了一条微信,等了片刻,有人从场馆里小跑出来,四处张望像在找人。
林温推开车门,周礼给她拿来拐杖。
“你在这等着。”林温杵着拐杖走向不远处的实习女生。
她脚伤那天周礼问过她,是谁把她撞了,她当时确实没看到对方,大厦楼梯间也没有安装监控。
但那栋大厦,每个走廊里都安了监控。
前些日子她脚伤太疼,实在没精力去找人,五一头两天公司又放假,她也没法找同事帮忙。
直到五一假期第三天,也就是她被周礼从家中接走那天,美食节开幕,同事们都回了公司,她托彭美玉去查一下监控。
林温没看到撞她的人,但知道那人没往楼下走,对方直接冲进了她公司那一层。
所以林温按照自己受伤的时间,让彭美玉翻看监控录像,谁在那时段从楼梯门冲出来,谁就是伤她的真凶。
结果,那时段从楼梯门冲出来的人,是那位实习女生。
实习女生来公司快三个月,林温跟她并没什么交集,林温不确定是纯粹的意外还是对方有心为之,所以她又让彭美玉帮忙试探,在实习女生面前提起她那天被人撞导致脚受伤的事。
彭美玉照办后给她反馈,说:“那女的演技可真棒,又惊讶又关心,我要是没看过监控就该被她骗了。可惜演技再棒智商不到位,她蠢不蠢,没想到走廊上有监控?”
明天是对方实习期的最后一天,林温算准时间,准备今晚相亲结束后就过来,谁知道碰上周礼这桩意外。
林温慢慢走近。
实习女生是被彭美玉诓出来的,看清是她,满脸诧异。
周礼听林温的话没跟过去,他抱着胳膊站在那,后背靠着车门。
从他这角度能看见林温侧脸。林温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小包里拿出一叠纸,周礼直觉这叠纸是医院缴费单。
对面女生着急地说了什么,林温又拿出自己的手机,像是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女生低头看自己手机,脸上表情渐渐龟裂。
场馆里开始散场,人一个接一个出来,女生嘴巴不停,林温偶尔才开口,又过了一会儿,女生低头按了按手机。
终于结束,女生转身跑走,林温慢慢往回。
周礼松开胳膊,立刻过去接人。
林温等他走近,给他看手机,微信界面上是一笔转账。
“赔偿金?”周礼挑眉。
林温没想到周礼一猜就中,顿了一下,她才说:“医药费和误工费都在这里,是她故意撞得我。”
紧接着她问:“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吗?”
“为什么?”周礼配合。
林温听完原因也很稀奇。
就在刚才,实习女生不甘又怨愤地说:“那天相亲大会这么难得,全是体制内的人,我想参加组长不同意,可你有男朋友了,她竟然让你去,凭什么!”
凭什么她那么努力表现,在这种时候,组长想到的人却是林温,而不是她!
但实习女生虽然怨愤,却不是真要害人,那一天她只是碰巧走在林温后面,越看她越觉得不顺眼,头脑一热,就故意冲过去撞她一下,谁知道就把人撞伤了。她事后也害怕,侥幸到现在,还以为已经平安度过。
林温继续说:“你知道我多讨厌复杂的关系吗?只是稍微复杂了这么一下,结果就变得不可控。我跟她本身没什么关系,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她就要害我。”
大约林温平常看起来太温柔又好说话,所以实习女生有恃无恐。
但林温那么好说话,愿意无条件帮同事加班,是因为这些同事本身也挺好,懂得感谢,事后会给她水果小零食,而她有需要,她们也会尽量帮忙。
她不是真的这么温顺没脾气。
她只是择友慎重,因为这些朋友都值得相交,所以她才在这些人面前软和得像只猫。
她的行为处事,因人而异。
所以,也不会因为对方强势,她就顺从。
林温目视周礼,一字一句道:
“你跟任再斌是兄弟,我不可能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再变得复杂。
你说让我别躲着,其实是你把拒绝当成了躲。我是准备找男朋友了,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
“周礼,我不可能让自己陷入麻烦。你以后别再找我。” . :,.
第23章
林温没让周礼送, 说完这番话,她没管周礼的反应,径自在手机上叫了车, 然后杵着拐杖去路边等。
她一丝情面都不留, 在用强硬的行动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周礼没追,他先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她决绝的背影,接着坐回车上,也没发动车子, 依旧看着人。
会展中心里涌出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搅和了这边的寂静。
周礼摸出一支烟点上。
他烟瘾不大,通常在有女人和小孩的地方他不会碰烟。
并不是他多有道德, 而是当他是小孩那会儿,有一阵曾饱受烟熏火燎之苦。
某天他母亲来看他, 闻到一屋子香烟味, 撇下了自己大小姐的身份跟他父亲大吵一架。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体面人,一位是英俊的高知分子, 一位是姿容得体的名媛, 两人离婚前即使有争执,也是斯斯文文讲道理, 或者来场冰冰凉凉的冷战。
离婚后他们倒是扮演了一回泼辣的市井小民,不可开交一顿吵, 吵完他被母亲带回了外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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