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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作者:墨宝非宝
  副官应了,挺高兴去了。
  “我这么说,没关系吧?”何未轻声问。
  “没什么不该说的,”谢骛清低声回她,“都是实情。”
  ……这人,占便宜上瘾了。
  何未抿抿唇角,轻睨他,没做声。
  谢骛清轻轻从何未手里抽走了那双纯银细链点缀的筷子,为她添了最后一块白切油鸡,随后亲自起身,提了在烛火上温着的古瓷茶壶,为她添茶。何未应酬吃饭的时候多,常被人招待倒茶,佳人公子皆有。但被谢骛清这种顶着清贵公子爷的名号,却是个实打实的戎装男人在外当众倒茶,还是头一回。
  她托腮,见满座衬衫马甲的绅士,唯他一个衬衫领口没系的。她眼往下,见他锁骨,不知怎地想到那光溜溜的腰,没头没脑地想到一句:楚腰纤细掌中轻……
  正想着,林副官又冒出来。
  “召家大公子说,”林副官肃容道,“既是谢公子在,他也当敬一杯酒。”
  陪客们悄悄交换神色。
  召家在北京虽无大权,名望却高得很。他们祖辈是旅欧华侨,晚清归国,曾追随过张之洞张香帅。辛亥革命后,家中鲜少有人再事公职,一心治学。所以召家几位公子在仕途上建树不多,却都是精通中西文化的才子,尤其这位召应恪,更是雅士中的雅士,公子中的公子。
  能让召公子不顾礼仪,强行要见谁,那还真是头回见。
  谢骛清良久不回,瞅了眼二十余步开外立着的那面紫檀木雕就的屏风,像隔着屏风见着了非要敬酒的男人。又是良久,他终于说:“先要敬二小姐,再要敬我,不知道的以为今日是我们的喜宴。”
  座上人陪着笑起来。
  谢骛清看着屏风:“对他说,今日就不必见了。若谢骛清能有幸追求到何二小姐,自会送喜帖到召府。”
  林副官去传话,这次回来没大张旗鼓地说,在谢骛清耳旁说了两句。
  他没做声,轻挥手,让林副官退了出去。
  午饭吃到三点。
  “还想去哪儿?”谢骛清出了门,问何未。
  “用带这些人吗?”她想去的地方坐不下。
  他摇头:“不用。”
  她高兴起来,指不远处:“往前走不远,有个正明斋。”
  谢骛清无可无不可,跟着她走。何未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毫不计较皮鞋走土路,她怕谢骛清以为自己没吃饱,笑着说:“我看你屋子里摆着许多点心,想你肯定爱吃。你挑的那些都是普通的,带你去吃更好的。”
  他从不吃点心,嫌甜腻,但没反驳。
  何未颇有兴致给他讲,那铺子的招牌是果子干,是用真材实料的甜柿饼和杏干熬出来的糖水,泡了藕和碎冰,消暑绝佳:“可惜是夏天吃的,眼下没有。”
  夏天……恐怕他早离京了。
  她忽地没了心情再讲。
  何未是饽饽铺的常客,熟门熟路的,一进去就带他沿长长的走道往里走。店主知她喜堂食,为她腾出来一个坐榻,笑着说了句:“头回见你招待客人。”
  她笑笑。饽饽铺不适合宴客,她过去都是带家里人来吃。
  店主和气地看了眼谢骛清,问她,“要大八件儿?还是小八件儿?”
  她回:“刚吃过饭,太多吃不完。帮我随便挑三四样吧。”
  店主问:“硬皮、糖皮、酥皮,还是油炸的?”
  “你定好了。”
  店主没多会儿上了点心,把碧绿的纱门给他们拉上了。
  “我帮你切开。”何未斜着靠在榻上的矮桌,切开一块白酥皮的玫瑰饼,酥皮上的一个红艳艳的“玫”字,被切得散了开。
  余下是一碟讨吉利的佛手酥,还有一碟讲情调的粉色六瓣桃花酥。两小碗凝霜冻玉似的奶酪,因量少,只供堂食。
  “在天津说带你吃好的,”她怕隔墙有耳,放轻了声,“今日终于做到了。”
  谢骛清察觉她比方才饭桌上开心多了:“刚才吃得不愉快?不喜欢陪坐的人多?”
  “还好,挺热闹的,”她担心问,“我们在这里能坐多久?”
  毕竟是两个人关在个小隔间里,她把握不好时间。
  谢骛清说:“隔着纱门做不了什么,倒不必太计较时间。”
  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他随她偎着小桌子,再说这种话,她想不往歪处走都难。她耳根子烧起来。他指了一下两侧隔断,以分析战时地型的态度冷静评价:“这两旁透着光,藏不住什么声音,最多说几句情话,无伤大雅。”
  一个饽饽铺当然只能说说情话……也不对,谁说饽饽铺是用来说情话的……被他绘声绘影地一拆解,更不像话了。
  她数着碟子里的桃花酥,一共六瓣,数了几回,像能多数出一块似的:“你不是约了吃饭的小姐看文明戏?不急着去吗?”
  谢骛清想了想:“想不出能看什么,你可有喜欢的?”
  问我做什么。她垂眼看点心:“没什么喜欢的,倒不如听戏。”
  他点头:“那便不去了。”
  谢骛清看她眼睛亮了一些,不禁笑了:“又不是非约不可的人。”
  何未看着那桃花酥,觉着今日的酥皮色泽额外好看,粉中带俏,娇而不俗。
  谢骛清始终不动筷,何未便放了筷。此刻清净,她算了算船期,召应升应该平安了。
  一旦召应升联络上家人,真相自然会揭开。以召应恪的脾气秉性,势必要来向她赔罪的,今日说不定就为了这个。她早前确实盼着“沉冤得雪”这一日,让召应恪好好给自己赔一回礼。但最近事情多,竟把召家给忘了。
  谢骛清打破安静:“和我这种人在一起,会不会觉得闷?”
  何未不再想杂事,笑说:“只是奇怪,你这么话少,要如何应酬人?”
  “倒不必应酬,”他不大在意地说,“我就算不说话,该有什么,都照样要来。”
  倒也是。
  “谢家公子的烦恼,是我们这类人无法体会的。”她揶揄他。
  “是吗。”他微笑。
  他每回说这两个字都是漫不经心,似问非问,叫人没法接话。
  碧纱门是半透明的,因门外时常有人走动,透进来的光时亮时暗。何未和他一人一边倚着这张矮桌,在光影的明暗交换里,七荤八素地想,他方才说得并不十分严谨……在这里若想做什么,还是可以的。
  “从出了谭家菜,你就心不在焉,”面前的男人问,“因为召应恪?”
  提这人做什么?她不解看他。
  谢骛清也瞅着她,说:“他方才开了一个雅间,等在那里,说要等到你肯见他为止。”
 
 
第12章 今朝海棠香(3)
  她以为召应恪早走了。
  “你为什么……”她不解看他,轻声问,“不早告诉我?”
  谢骛清终于拿了筷子,瞅着面前的几个小碟子,说:“当时那么多人在场,只能让他等。我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众人皆知。”
  他额外沉默地夹了块桃花酥。六块花瓣缺了一块一瓣,一眼望去,空落落的。
  “你先去,”他放了筷,“我也该走了。”
  “这奶酪我最喜欢,不想浪费,”她拿了勺子,轻声说,“谢公子如果有事,请先走吧。见不见他是我的事,或者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谢骛清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下了坐榻,推开门。
  何未用心搅拌着奶酪,余光看到他似乎对着自己轻一点头,就如此走了。
  还说请他吃东西。
  从头至尾,就仅仅尝了一块桃花酥。
  ***
  谢骛清坐在车里,看着夜色。
  方才在谭家菜,召应恪让林副官最后传过来的不止一句,第一句是等何未,第二句则是替人传话,提醒谢骛清不要忘记今晚的要约。召应恪刚才做了老狐狸们的幕僚,这件事还没几个人知道,但谢骛清知道。
  谢骛清坐在汽车后座上,闭着眼,想到走时何未一直低头,用白瓷勺搅碎奶酪的侧脸,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挫败……他从出生,甚至在舍弃谢骛清这个名字后,都未曾有过这种挫败感。昔日在战场上爬过还烧着的木头和尸体,战壕里拼命用手刨着混着血的土找能用的弹夹,断着一条腿摔下河道、抱着还喘着气的兄弟去抢救……还有单枪匹马摸去芦苇丛里抢火炮,被甩到滚烫炮筒上烫掉整块后背皮肉的那些行走在阴间的日子都过来了,却被困在了……
  他抬头见月,见这个人间的繁华京城。
  车窗外的冷白月光照出了不远处的德胜门。
  德胜门,古时征战出兵的大门,取旗开得胜之意……他入京那日曾想,日后离京,势必要从此门走,畅快地走。
  月下的德胜门俯瞰着谢骛清,谢骛清仰头靠着座椅,同样回视着它。
  “公子爷从上车就没说话,”林副官特地让司机下车,今日亲自开车,“为了二小姐?”
  他似随意回了句:“为何不说是为了稍后要见的四小姐。”
  “何二小姐……”林副官看后视镜。
  “怎么?”
  “那日在百花深处,公子爷你有意迟了十分钟,就为了让白公子先见上何二小姐?”
  ……
  后座人不答。副官握着方向盘,试图从后视镜里看谢骛清。
  谢骛清闭上眼,轻声道:“你一把年纪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然每日盯着我身边的女孩子们,难免要胡思乱想。若我们能活着回去,我给你做主,让二姐为你介绍一位年龄正当好的。”
  林副官最怕被说媒,平日此招极灵验,今日……似乎这位副官也变得大胆了:“卑职跟着公子爷出生入死多年,难道不值得听一句真话吗?”
  谢骛清笑笑:“你出生入死多年,只想换一句这种轻飘飘的真话?”
  “说句自夸的话,”林副官的眼里倒影着着京城灯火,看着这些从不属于他们的繁华,“卑职从跟了少将军,便自认是忠良之辈,日后必会死得重于泰山。死都被安排好了,为何不能由着自己高兴,听一句轻飘飘的真话?”
  长久的沉默。
  林副官想,今夜怕问不出了,谢骛清是不会给人机会窥探到内心的。
  “你说那些,不过想问,我是否心里有何未。”谢骛清竟意外开了口。
  他合着眼,良久后,轻声说:“她值得与人白首终老,不该年纪轻轻就去陪着一抔黄土。”
  自此,车内再无交流。
  晚上的酒宴是大排场。
  可惜席间的贵客谢骛清不大想应酬,有人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京城的美食啊,堂字号的名声最大,当然,还有八大楼、八大居,公子可不能不去。”
  谢骛清却想到那个饽饽铺的招牌叫果子干。
  他一人坐着不动,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衣着各异,均是面容模糊,记不住半个。说话的人换了几拨,有个心气高的听说谢骛清是个学贯中西的儒将,以西语和他畅谈文学,见他不言语,笑着换回母语问:“为何谢公子不说话?”
  谢骛清抄起酒杯,润了润喉:“给你讲个坊间传闻。早年张香帅门下有不少才子,有一位年轻人是公认的才学过人,一见到前辈沈曾植先生就开始滔滔不绝地畅谈所学,沈先生自始至终不语。那位年轻人奇怪,就问,为何先生不说话?”
  桌畔出现了一位穿着西装马甲和白衬衫的青年男人,接话道:“沈先生回答对方,‘你说的话我都懂,而你要懂我的话,还得读二十年的书。’”
  谢骛清微抬眼,见来人。
  文气重的一个男人,面容清俊,生得高眉深目,目光尤其亮。虽不知身份,但猜得到。
  “后来那年轻人痛定思痛,潜心国学,成为了如今名扬天下的辜老先生,”召应恪给了传闻一个结局,“谢公子是想劝你回去潜心读书,勿要自满自得、白白辜负老天爷赏的天赋。”
  那人讪讪,闷不吭声走了。
  召应恪对谢骛清微颔首:“谢公子。”
  谢骛清微点头,没说话。
  “舍弟之事,”召应恪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多谢。”
  “你该谢何家,”谢骛清不带情绪地提醒他,“日后记得还上未未的人情。”
  两人交谈到此为止,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是姗姗来迟的主人家,也是这个重要人物终于让谢骛清离开了座椅。谢骛清上前,被今夜的主人热情拥住,老人家连声的“世侄”让众人热泪盈眶,把谢骛清的背影也变得模糊了,融进了这层叠交错的灯影里。
  翌日清晨,正明斋饽饽铺的第一个客人是个武官。
  老板未到,只有一个伙计拿着抹布擦门框,武官进来便指明了要铺子里的好东西,却不是熟客,描述的话语也奇怪:“一个白饼子,酥皮的,上边拿红章子盖了个‘玫’,一个是六瓣的,像桃花,粉桃色。还有一个……像个老虎或是猫的爪子,该是豆沙馅的。还有奶酪。”
  伙计按对方字句,装了白酥皮玫瑰饼,六瓣桃花酥和佛手酥。
  唯独奶酪不肯给:“那要堂食。”
  “可以加钱,几倍钱都可以。”
  伙计摇头。
  武官无奈,却有礼貌地笑笑,并不强求:“小哥儿稍等,我问问。”
  伙计往出瞧,见武官出去对着轿车的窗内低声说了两句。车门开了,下来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那人有双让人过目难忘的黑色眼眸,浑身上下每一个动作和步子都透出了宿醉的疲态。他一低头避开高处的绿布包裹的门楣,对伙计轻点头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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