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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作者:墨宝非宝
  何未在泰丰楼要了一个小房间,让人递了条子去会馆请邓元初。没多会儿,小厮回来说,邓家公子还在醒酒,醒差不过了过来。
  结果等谢骛清到了,邓元初也没到。
  这在她的预料内。
  人之际遇,瞬息万变。直系和奉系的一场战争,让邓家失了势。
  当初邓家势力大时树敌多,其后倒台,怕惹祸,带着家财和子女举家避往天津和上海租界。邓元初不肯走,留了下来。他最大的幸事就是当初选了外交部,这是一个不依附军阀各派,只秉承为国效力的部门。但因家里政敌过多,就算有晋老维护,他还是被架空成了一个挂虚职的闲人。
  对此晋老也是唏嘘,又是一个有才学有抱负的年轻人被困在军阀内斗里,毕生所学无法施展,满心抱负只是空谈。
  邓元初不想一直留在外交部拖累晋老,告病休假后,那张办公桌便空到了现在。何未听人说他搬到湖广会馆,和一个名坤伶同居了。因那坤伶和祝先生相熟,她才有了方才的一问。
  谢骛清来得晚,喝了半碗熬到软糯的腊八粥。
  “难得见你和我吃饭心不在焉。”他放了白瓷勺。
  “本想让你见个人,”她说,“可惜他不肯来。”
  “邓元初?”两人一同认识的朋友只有邓元初。
  “我是要见他,同他谈一谈日后的打算,没想到你比我更着急,”谢骛清叫了林骁进来,“给湖广会馆去个电话,让邓元初到广德楼见我。”
  林骁应了。
  “你这么凶,他更不敢来了。”她埋怨。
  谢骛清将白手巾拿起,擦了擦手:“他在保定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我教的,若我叫不动他,他就是抱着不再穿军装的打算,日后也不会再见了。”
  见何未担心,谢骛清放下手巾,轻声说:“他会来的。”
  广德楼就在附近,车程短。
  何未和他坐在车后排,见到夜色下的正阳门,因为被车窗局限了视野,看不到正阳门的高处边界,只觉得那城门高到像顶上了苍穹。
  这是过去入内城的必经之路,是多少学子想要博取功名的门。
  “胭脂带了吗?”他在她耳边问。
  她一愣,偏头见谢骛清,被他脸的影子笼着。
  怎么受了伤还想这个。
  “带是带了,”她瞄司机和林副官,轻声说,“车里有人。”在他跟前总有着做学生时的青涩。
  在感情上,她初开窍,确实青涩害羞。
  谢骛清翘起二郎腿,也看向车窗外的正阳门,脸上的笑意未散。
  何未和谢骛清到时,楼下池座早满了。
  她幼年时,戏楼还不准入女子。哥哥走后,新思潮打破了不入女客的传统,在京城七大戏园里,她头一次来的就是这广德楼,坐到哥哥常坐的包厢,想到了哥哥说的:世情本如戏,浮名草间露。
  哥哥陪二叔打下何家航运的根基,将这泼天的富贵留给了她。他纵是何家航运的大公子又如何,这京中早没人记得了。正像他自己说的,声名都是那草上晨露,转瞬即逝。
  二楼的楼梯处。
  一张长方桌子旁坐满了今夜维护楼内治安的兵,戏楼老板正掏出一叠红包,挨个发过去,说着,今日是腊月初八,过了腊八就是年了,是个好日子。那老板一见何未便笑吟吟过来,礼了一礼,轻唤了声二小姐。
  均姜递给老板一个红包,道了句生意兴隆。老板道谢,以目询问均姜这位贵客身份。
  “那位谢少将军。”均姜轻声道。
  他上回到京,逢出现就是焦点,是以早留了名声在四九城。
  老板即刻领悟,面上堆了笑,欲要开腔,楼梯上已下来几位北来的将门公子,笑着招呼道:“骛清兄在奉天走得急,连声招呼都没有。这不,大家为你,都追到北京来了。”
  谢骛清微笑着,摘下手套,和其中一个象征性地握了下手。
  下来的几人看到穿着披风的何未,见狐狸镶边遮挡下的女孩子的鼻尖和嘴唇,还有尖尖的小下巴,都被惊艳了一把,想撩起那碍眼的狐狸毛,见一见女孩子的眉眼。不过也就是想想,谢骛清的人还是没人敢不打招呼就结交的。
  “这位是?”握手的人笑着问。
  谢骛清笑而不语,手扶在她肩头,低声道:“此处人多,先去包厢。”
  何未被人引荐习惯了,难得体味到这种被“藏”的滋味,抿着唇一笑,微微点头,带均姜上了楼。她走到半途,顺着楼梯往下望了他一眼,正见谢骛清也瞧着自己,似不看到她进包厢就放不下心似的。
  她心软乎乎地,进了第一官。
  因今日都是身份要紧怕刺杀的客人,包厢已在观戏那一侧的木栏杆前悬了湘帘,不给楼下见这里全貌。
  “好像是邓公子来了。”均姜为她脱下披风,自帘边缝隙瞧楼下。
  何未轻推开帘子边沿,看下去。
  真是久未露面的邓元初,他戴着副玳瑁边框眼镜,脸上胡茬被刮得干净,衬衫和西装都是为见谢骛清新换上的。他面上带着一贯的微笑,少了意气风发,多了几分京城公子随波逐流的风流颓败的气息。这是在京中常见的,是前朝王公贵族和下台的军阀公子失了权势后,坐拥家财、不问前程,整日泡在翠暖珠香里养出来的气息。
  谢骛清被围拢着,一时难抽身。
  邓元初两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百无聊赖地瞧着池子里,抬头扫一排厢房上,意外对上了何未的视线。他一笑,索性不再等,先上了楼。
  进了包厢,邓元初先道歉说:“昨夜宿醉,你叫我时,还没醒过来。”
  他身上根本没酒气,何未没揭穿他。
  他说完,又带着歉意说:“当初清哥把你托付给我,这一件小事我都没做到,却让你用外交部的关系照应了我,这一桩事还没来得及道过谢,今日一并说了吧。”
  帘子外,一双军靴出现,谢骛清对着林骁和跟随而来两个军官说:“无论谁来,都说我在见要客。”
  邓元初听到谢骛清的声音,回身,望向珠帘后的谢骛清。
  他挑帘进来,看到邓元初,微微叹了口气。
  邓元初眼微微红着,虽着西装,却还是双腿并拢,敬了个军礼:“谢教员。”
  谢骛清颔首,将披着的大衣脱下,丢在看戏的高背椅上。他一言不发地将军装解开,裹在身上几个小时,腰腹上的伤不透气,使人不舒服。
  他下午喝了酒混茶,眼下是茅台烧的香和桂花香在一处,将包厢里经年累月积攒的烟土香气压了下去。他眼里像蕴着散不去的酒气,面格外白,唇角微抿着,有着往昔在保定做教员时的严肃和冷静:“原想挑个日子单独见你。未未太担心,等不了。”
  谢骛清站到邓元初面前,注视着他:“是不是在北京遇到什么麻烦了?”
 
 
第31章 雪夜照京华(3)
  邓元初眼更红了。
  接下来就是他们师生的事了。
  她寻了个由头,从包厢处出来,让他们单独谈。
  候在二楼楼梯口的老板见何未出来,笑着寒暄:“二小姐近来不大见到人,是不是常去广和楼,忘了我们了?”她笑:“去年年底去了天津,在九叔那里住了许久。”
  “九爷可还好啊?”老板一听九先生何知卿,面上笑意更浓。
  “挺好的,”她回答,“遛鸟玩猫,还有婶婶陪着,比在京城自在得多。”
  “那敢情是好,”老板道,“早年我到北京城,九先生的宅子每日里都是流水宴,一年四季不停不休的,也不管来的是谁,富贵还是落魄,只要上门都有一双筷一杯酒,那等光景再见不着了。如今的显贵不像显贵喽,还是九先生这种老派的像样子。”
  “难得见人回忆这个,过去都说我九叔傻。”她笑。
  “说便让人说去,自有人记得九先生的好。我至今都记得饿得吃不上一口饭,在你九叔府里吃的那个酱肘子,能记一辈子。”
  老板见她眼望四处,跟着热情问:“二小姐出来,是想吩咐什么?”
  “他们在里边谈事情,我便出来了,”何未看包厢后边的散座儿,“想找个位子坐一会儿。”
  老板笑:“让何二小姐坐了散座儿,明日传出去,都要戳我后脊梁了。我先去看看,哪家包厢是您的熟人,稍后引您过去坐一会儿。说不准能谈上一桩生意。”
  “有劳了。”她感谢。
  说话间,上海商会的副会长走过来:“二小姐若不嫌,去隔壁包厢就好。那里只有我们商会人,有空位,先委屈二小姐坐着,等一等谢少将军。”
  “怎能说是委屈,”她笑着道,“怕打扰你们的家眷。”
  “倒没什么,我们会长的太太也在。二小姐过去了,也许有的聊。”
  副会长极力要求,何未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去了隔壁。
  隔壁包厢男男女女坐满了人,最前面并排四个最好的位子却只坐了一位太太。副会长介绍何未时,那位太太毫不避讳,始终看着何未。
  她被瞧得不自在,要说在应酬局上被人看早习惯了,但这位的目光实在不遮掩。
  “这位便是我们商会会长的太太。”副会长道。
  何未就势礼貌打量了对方两眼。
  这位太太打扮和何未相似,都是时下欧洲最时兴的连身长裙,头上还带着珍珠刺绣的宽发带。她生就一双月牙眼,自带着三分笑意,眼里是暖的,只是看何未时带了几分让人读不透的审视:“何二小姐,久仰。”
  何未对她礼貌一点头。
  “我和谢少将军是同乡。”对方忽然道。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她不是个蠢笨的人,琢磨了几秒,隐隐猜到这位怕不止是“同乡”,而和谢骛清有过什么。
  何未笑笑:“那他一会儿过来,你们有的聊了。”
  副会长怕何未独在此处无聊,陪坐在了第一排。三人相安无事听着戏,也不多交谈。
  等台上这一折唱罢,二楼候着的老板在门外招呼说:“谢少将军、邓公子。”
  在包厢帘子被老板亲自挑开时,何未和副会长同时离开座椅,那位太太也下意识起身,望向帘子下,微低头避开门楣的谢骛清。
  谢骛清越过满包厢的人,往围栏边最好的位子瞧,他在看到商会太太时,似在意外,又似很快就想通了。
  那女人望着谢骛清:“少将军,许久不见。”
  谢骛清略微点头:“林四小姐。”
  “方才太太还和二小姐说,你们两人是同乡,”副会长笑,“看样子,却是认识很久了。”能一开口就是娘家时的排行,认识的年头可不短。
  林稚映的父亲林东曾是两省督军,如今的大军阀之一,是谢骛清的劲敌。
  林稚映目光不移,想在谢骛清面上找到些许过去的影子。
  谢骛清不再看她,转而看向何未:“二小姐若得了闲,我们去一处清净的地方。”
  她因谢骛清方才展露的一丝丝“意外”,心有酸意,看向戏台说:“下一折据说不错,谢少将军不如留下来看。”
  谢骛清似不大在意戏是否精彩,只是应承何未这个佳人:“若二小姐想留,谢某也只好陪着。”
  “置两把椅子,”谢骛清说,“我的,就在二小姐身后。”
  他虽做了追求她的传闻,但当着外人面,难得表现的如此露骨。别说那些在一旁艳羡地瞧热闹的人,何未自己也不大习惯他如此献殷勤。
  “何须如此麻烦,”副会长客气地指何未和林稚映当中的空椅子,“此处就有空位。”
  林稚映慢慢地让开,留了一条他能通过的路。
  何未没言语,瞧向楼下的戏台。
  她回忆方才他们的对视,心里别别扭扭的,将手腕上的红玉镯撸到腕骨旁,慢慢转着。
  谢骛清走到何未的身边,低头瞧着她,轻声道:“在和我生气?”
  他声放低是为显得亲密,但在包厢这种空间有限的地方,足以使每个人听得见。
  何未对上他的眼,想,自己也不知在气什么……
  立在门口的邓元初靠着门边缘,摘下眼镜,笑着道:“副会长就不必忙活了。他们稍后还有应酬,没想听到压轴戏。”
  副会长正摸不清包厢里奇奇怪怪的氛围,被邓元初一说,懂了,不该管。
  “你要站,我陪着也无妨。只是站在这里,挡了后边的客人不礼貌。”谢骛清轻声又道。
  她没做声,在林稚映的目光里,越过谢骛清身边朝外走。
  谢骛清在她穿过包厢门时,一伸手,亲自为何未掀了珠帘。何未往楼下走,均姜抱着披风要追,被谢骛清拦住。他接了披风,披到何未肩上。
  何未想,你真是沉得住气,都不解释解释。
  他们下楼时,从奉天来的那位将军公子迎出来:“骛清兄这就走了?”说话间,他终于有机会瞧清楚何未,饶有兴致地对她点头。
  何未礼貌笑笑。
  “昨夜在北京饭店,让骛清兄受惊了,”那人轻声道,“有人让我带话,这次原本不是冲着少将军来的。多有得罪,请少将军谅解。”
  言罢,对方又低声道:“日后对着这种事,少将军只管放手,无须护着他们。”
  谢骛清似早猜到这番话,回道:“我住北京饭店,此事无人不知,他们在饭店门外动手,让人死在我眼前,这种事传出去让我如何面对南面的人?”
  “是他们想简单了。”对方赔笑。
  他道:“你也替我带句话,在这乱世,今日的余地就是日后的生途。毕竟,谁都不可能一辈子不往南方去。”
  那位公子静了下,低声道:“一定带到。”
  他为何未戴上了披风的帽子。
  为缓和气氛,那人看向何未,想攀谈两句淡化谢骛清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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