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骛清笑了笑。
“我晓得,你心里想的是,杀你没这么容易,” 何九爷替他说了,“但就算是猫,也只有九条命。你死了多少回了?自己算算?还能再死多少回?”
何九爷凝着谢骛清,面上仍有调侃,但眼里的关心是认真的。
他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不为何未,他都想和谢骛清成为称兄道弟的朋友。
谢骛清也坦诚布公说了:“此事我知道。原本想昨夜走,躲开六国饭店这个舞会,但如今我人还在北京,就没有理由不去。”
倘若不去,必会被对方察觉,那时就是连环杀局了。青帮这一局还能顾着何二家,接下来的也许就不会卖何二家面子,直接牵连她都有可能。
“今夜,我在广德楼包了场,”何知卿直接道,“六国饭店是洋人的地方,东交民巷那一条路不是我们的。但东交民巷之外,四九城内,都是中国人的地方。”
何知卿道:“何家九爷回北京城了,宴客四九城。请谢少将军赏光。”
这就是谢骛清不去六国饭店舞会的理由。
他倒也不怕得罪段氏政府,回去了,就是开战之日,还谈什么得罪不得罪。
“我再多说一句,”何知卿说,“既要走,那便今夜走,那戏楼老板受过我的恩。我能保你出城。余下的路,我相信谢少将军比我有人脉。”
何未沉默到现在,差不多明白了来龙去脉,他本就该昨夜走,为自己留到了今日。
“我该说的全说完了,” 何知卿深知牵绊谢骛清的是什么,给何未打眼色,“你们说吧。”
何知卿让大小婶婶一起离开,留了空间给他们。
她轻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谢骛清要说话。
“我先说吧,”她慢慢地说,“我知道北上代表团路过上海,被英国报纸刁难,被抵制进租界。后来在天津,代表团的人见过奉系,被劝说放弃主张……也知道,临时政府派代表敷衍你们,其实早在北京的领事馆里对各国公使妥协了。”
全部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他的不易。
“清哥,希望下一次,这些是你告诉我的,”她轻声道,“我也想知道你在战场上的事,你打赢了谁,受了什么伤。你每天面对什么,只要和机密无关的,就算隔着几千里,我都想知道。我不怕知道,最怕就是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不见了。”
谢骛清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她说到最后,终是看向他:“我向你保证,我不是一个你死,就追随而去的人。就算你为国战死了,我都能自己活下去。至多是,下辈子再找你。”
谢骛清沉默着,从她身边立身而起。
他的军装上衣在进门前给了副官,他到珠帘外,拿了上衣回来。他将一旁高背座椅拉到她面前,面对着面,坐下。
他从军装内口袋里掏出来了一个女孩子用的白瓷粉盒,盒面上印着红红绿绿的花与叶,当中被花草围绕着一个大红色“囍”。
“前年夏天,友军临阵叛变,我带着人冲破突围,和主力部队走散了。一千多人,最后回来了一百多个,”他握着那个白瓷粉盒,“那时伤兵营有两个女护士,知道我有个女朋友,一次乔装去附近镇子上买伤药时,其中一个给我带回来这个,说是……新娘子用的。”
他默了会儿,又道:“后来,她战死了。”
像个普通军人一样战死的。
当时他让人护两个女护士先走,两个女护士对他说,将军你当初不愿意收我们在队伍里,就是怕我们是女人,要被俘了被人欺负,总怕我们落在敌人手里,如果到今天你还考虑到我们是女人,优先让我们走,那我们就真成这一千多人的累赘了。她们说,将军,你说过我们两个是伤兵的救世主,救世主怎么能走呢?
她眼有热意:“剩下那个,还活着吗?”
“去了护士学校读书。”
谢骛清拉过何未的手,把白瓷粉盒放到她手心里。
“战场残酷,”他轻声说,“以后我会尽量给你家书。”
她握住那白瓷粉盒,轻点头。
两人四目相对。
“今夜走吧,”她轻声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何未从酒楼叫了主菜,连着买来的盒子菜摆了满桌子。
她亲自去做了九叔爱吃的木樨饭,其实就是蛋炒饭。木樨为桂花,那蛋炒饭做漂亮了,饭上的鸡蛋花就和桂花似的。
“未未做这个是拿手的,八大楼都做不过她。”九叔得意道。
谢骛清拿起筷子,轻声问了句:“喜欢桂花?”
在玉壶春,她掺了桂花香片在茅台烧里。
她点头:“从小就喜欢。”
这屋子,从哥哥走后,头回有这么多人一起吃家常饭。
何未递给谢骛清一碗已经盛好的:“多吃点儿,晚上又要喝酒。”
“未未单独给你炒的,饭蒸得软。”小婶婶道。
谢骛清在她的目光里,慢慢吃了两口,像真从这木樨饭里闻到了桂花香。
谢骛清的副官们也被请到了厢房里吃饭。几个姑娘们全盯住了旧相识林副官和那位白白净净的读书的。
“你叫什么?”均姜问那个读书的。
“王……堇。”读书的从未进过这么大的宅院,见过这么多和善又好看的姐姐。
“紧张什么,”均姜笑着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等均姜走了,王堇小声问林骁:“林副官……我这些天一直想问你,将军过去究竟是什么人?日后的太太如此富贵。”
王堇从跟着谢少将军就面对着谢卿淮,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军校,没去过公寓和广州城。直到跟着北上才晓得将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还有属于他的家人。他在谢骛清身边算最新的一个,虽在云里雾里,却不敢问,怕说错话,东猜猜、西看看,憋到今日总算问出来了。
“少将军,”林骁笑,“是一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公子,配得上二小姐。”
王堇愣了好一会儿:“他真会弹钢琴啊?”
“那是自然。公子爷弹钢琴,不止好听,那也是相当……”
养眼。
***
何家九爷从少年时就喜好在自个儿的府里摆流水宴,从早到晚,好酒好菜招待入京奔前程的人,有武有文,有走江湖的,有从政的……九爷往昔慷慨出自真心,大家瞧得出、辨得清,也因此,同他肝胆相照的朋友数不胜数,有至今还落魄的,更有飞黄腾达的。说九爷设宴,有人直接自掏腰包连广和楼也一并包了场,贺九爷回京。
一场看似为九爷接风洗尘的局,实则是为他践行的局。
如此风光,也算配得上谢骛清了。
隔着湘帘,戏台上正立着一位名坤伶,嗓子甜润,扮得是西厢记的红娘。
这坤伶是京城最有名的,不过今日来的,没一个不是最当红的,九爷的面子请得起。追捧她的达官贵人连包厢都不坐了,尽在戏池子里坐着……
何未立在湘帘后瞧着台下,直到谢骛清一轮被敬酒回来。
外头是叫好不断,声浪难绝。
他的人影进了珠帘子后,布帘子便被放下。
谢骛清微醺着,脱了军装,开始换衣服。军装挂到衣架上,还有他的佩刀,都被留在衣架上,等着装进行李箱。一旁挂着整套熨烫好的西装衬衫。
他穿上白衬衫,再套上马甲,将配枪重新戴上。
像有系不完的纽扣,从衬衫到马甲,再到西装外衣……
“少将军也不避讳,在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面前换衣裳。”她轻声玩笑说。
临别在即,她想尽量轻松,笑着送他走。
他也同她打趣:“二小姐每次见我,都在夜里,想避讳也难。”
他一粒粒扣上西装外套的纽扣,看着立在窗畔的她。今日她仍穿着白天鹅绒连身长裙,裙身上的白层次不同,以深浅白珍珠和玛瑙绣着领边、袖口和腰身。肩上披着白茸茸的狐狸毛,是那种最干净的白,却都不如她的细颈玉面。
这一去又是不知归期,不知何时还能见她瞧过来的一双清水眸。
谢骛清走近,她突然说不出玩笑话了。
只想尽量多看两眼,记深些。
叩门声,在布帘子后。
广德楼的老板亲自送了一大盒蜜饯进来,这是提醒谢骛清该走了。老板眼皮子都没抬,怎么进来,怎么退出去,只留了一句话:这是少将军要的。
谢骛清将蜜饯盒子拿走,底下摆着一张红纸,再揭开……
是一张空白婚书。
“林骁他们都不熟这里,只能让老板去准备,”他从西装外口袋拿下一支钢笔,打开笔帽,将婚书铺在桌上。
何未看着钢笔尖落在上头:“清哥……”
他在印着“新郎”两字的下方,行云流水地签下了“谢骛清”三字。
签完名字的他,从西装内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印章盒,打开,是一个精巧印章。这是用在重要文书上的章,可调动两省重兵,还有他父亲的旧部下……谢骛清除了两次北上已鲜少在人前以真身露面,这十几年来都是见章如见本人。
印章,压在了谢骛清三字上。
小小的一个正方形红印,像落在她心上。
最后,他收妥印章和钢笔,将签好名字的空白婚书对折,递给她。
他低声道:“若有危及你性命的事发生,拿它出来。若因我危及你的性命,烧掉它。”
她眼一下子红了。
谢骛清给她签下空白婚书,却让她一旦遇到危险就烧掉。
“在你眼里,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她哽咽着问。
“是我,”谢骛清说,“是谢骛清怕你死。”
她红着眼,和他对视。
他玩笑说:“二小姐追求者无数,谢骛清只是其一,不值得二小姐以泪相送。”他总是如此,用诙谐面对离别,好似只是今朝分别,明日便能再见。
他又笑着道:“我以半生功名,两省重兵,却换不到你一个点头,随我南下,这一回又是谢骛清求而不得了。”
她被他惹得泪意更重了,说得像真的一样。
门外,门再被叩响。
这是催他走了。
谢骛清要走,被何未轻声叫住:“清哥。”
她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有人已为他掀了帘子,老板笑着道:“方才那位爷真是不小心,竟酒泼了少将军的衣裳。你看看,真是,还要劳烦将军过来换身衣裳。”
邓元初在帘子外等着谢骛清走。
她感觉脸旁被谢骛清的手碰到,他的指腹在她脸边摩挲着:“保重。”
谢骛清出去后,从晃动的珠帘中穿过,最后望进来一眼。
一串串白珠子在昏黄的宫灯光影里,将他的脸都模糊了,只有那双眼仍如夜色下的什刹海,仿佛盛着满京城的月光,映着她。
第36章 千秋古城月(2)
邓元初进来,轻声道:“清哥怕你太难过,过来让我陪一会儿。”
何未拿起蜜饯单子,将婚书夹在当中,怕一会儿拿出去被人认出来。这物事常见……至少这里的老爷们每个都有过、见过。
她晓得谢骛清还在楼内,不可能出了包厢就走,须过几道场子。也不晓得前后左右的喧闹笑声里,哪处有他。
“清哥给我上了在保定的第一堂课,”邓元初坐到湘帘前,陪她闲聊,帮她缓解心情,“讲的就是在战场上,不止要有为国捐躯的勇气,也当知,为大局,为同袍,为平民,随时要有被舍掉的觉悟。有时为保大局,恰好身处在不会有增援的地方,打到最后只剩下你一个,而后战死,”他停了会儿,说,“这些,都须想透了才会死而无憾。”
她想到他说的“家国与卿,皆可舍我”……竟由此而来。
“那时,我就想,这位教员有东西。不止是凭战功留校的。”
“第二堂课是什么?”她想知道更多的过去。
“第二堂……”邓元初回忆,“讲的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邓元初想想,笑了:“被他带出来的,都晓得这一课。那年我问他,我是否有进外交部的能力,他对我说,“领过兵的人,都懂得先谋后交,其后才是用兵,这本就是必修课,有何不可?”
他又道:“谋和交,是一个高级将领须有的能力。用不好这个,都不配说是谢骛清的学生。清哥在战场上自来是老狐狸,比昔日软禁他的那些人胜上不知几筹,真是狠辣算计。”
何未笑了,心里的难过被这话冲散了一些。
“还是他懂你,”她问邓元初,“准备回外交部吗?”
邓元初默认了。
“晋伯伯没有子女,但关系多,也喜欢你。我九叔回来了,让他为你们做见证人,认一个干爹吧。这也是晋老说的,他想把关系留给你。你若想做外交——”
帘子掀动,她停下。
有军官进来,将谢骛清的军装装箱,这是他一出城就要换回去的。
“替我和将军说,”她轻声道,“苏联自成立后一直被各国孤立,那边航路不好走。而且又是冬天,也没法走。何家是最早开航的,在三月。”
“卑职明白。”
军官挺直背脊,对她敬一军礼,拎着皮箱子走了。
楼下一阵热闹,是今夜将要唱压轴戏的坤伶提前出来,带着妆,被人引荐给了贵人。
这位坤伶叫祝小培,就是和邓元初在会馆同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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