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这才颌首一笑。
她笑起来就如百花盛绽,胖嫂一怔,不敢多看,道一句“我先去报官”就转身走了,心里暗道,莫怪这家不太平。
四天以后,石星兰蒙起面纱,亲自带着千岁和燕三郎走了一趟署衙。
过程很顺利,石星兰只称他们是石家的远房亲戚,父母双丧来投奔自己。这年头,谁没有几个远方的穷亲戚?因为北面的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云城时有逃难过来的流民,手里多半没有户证。云城愿意接纳这样的人口,只要有本城人担保。
千岁还顺便把自己的名字登记成了燕千穗。
返程时,石星兰坐在马车里,目光却放在这对姐弟身上流连不停。
千岁状甚亲昵地摸了摸燕三郎的脑门儿,一边笑道:“我脸上长了花儿么?”解决了户籍问题,她心情大好。
办好了籍帐,他们也算在云城有了立家的身份。旁人对于“石家远亲”的说法不会有甚异议,一来他们住得离石星兰确实很近,二来燕三郎在塾里常受女先生关照,这也是有目共睹。
既然有本地的石家照应,原本对千岁姐弟不怀好意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
真有人摸上门,千岁和燕三郎不惧,然而被贼惦记终归不是好事。石星兰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麻烦,千岁才觉得自己送出去的药材值当了。
石星兰目光微垂:“千岁小姐如仙芝玉树,世间少有,教人越看越是喜欢。”
千岁掩口笑道:“不愧是石大才女,说话都这般动听。”袖子掩着小嘴,只露出几根纤指,玉笋一般。
燕三郎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这般矜持,可不像千岁平时。
“那得说两句不动听的。”石星兰靠着锦垫,“千岁小姐这几日很忙呀,可是遇上甚问题?”
第88章 提点
那天胖嫂回来转达燕三郎姐弟的请求,石星兰一口答应。35xs换在从前,她或许还会因为担保责任犹豫一番,可现在她已知自己来日无多,在乎的东西就少了。
问题来了:两个白天,千岁都抽不出时间走一趟署衙。
这事儿不难保,就是得本人到场。
最后实在无法,石星兰才找人托关系,约在酉时末去办理上籍的事儿。这会儿天色已暗,车里点起油灯,灯下看美人,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就有两分不真实。
石星兰心里细数自己与千岁有限的几次见面,好似从来不曾在白天进行。便是上回塾里富商的孩子与燕三郎起冲突,对方家的大人来了三四个,燕三郎也还是形单影只,称姐姐外出不在。
为什么不在?千岁是做什么的,为何白天从不着家?
一溜儿问题从石星兰脑海里滚过。他们能不能成为她的助力呢,如果……
千岁叹了口气:“有点儿。”
石星兰也不细问,另切换一个话题:“千岁小姐看看,我还剩多久性命?”
这话说出来,燕三郎立刻抬眼望向她。千岁却漫不经心道:“比原来短了。”
“有多短?”
“你确定自己想知道?”千岁似笑非笑,“人生在世,有时难得糊涂。”凡人就是如此,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那么余下时光只剩惶惶不可终日。
石星兰抿了抿唇:“我想知道。”向死而生虽可怖,可她早有心理准备,不是么?
反正籍帐已经办完了,千岁耸了耸肩:“不到半年吧,看你怎样保养。”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石星兰依旧被这个期限震撼了半天。
原来自己活不过半年了。
燕三郎扯了扯千岁的袖子,后者撇了撇嘴:“干嘛?她自己想知道的。”病人要是一力要求,大夫也会把死期相告,她这做法有甚不妥?
良久,石星兰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千岁小姐乃异士也,今晚见我,居然不觉惊讶。我病倒后,青儿见到我都被吓哭。”她虽然薄纱覆面,但露在外头的脸、手皮肤都如老妪,这是瞒不过人的,千岁见了居然面不改色,连半点惊讶都欠奉。
千岁淡淡道:“你可是不信?”
“我信。”石星兰的态度却是出奇地诚恳。
她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千岁也觉有些古怪,看她两眼忽然道:“你给玉桂堂的新戏本,写好了?”
想起和苏玉言的纠葛,石星兰眼中平添两分复杂:“你怎知道?”
“玉桂堂的本子,都是先生写的。35xs”这回是燕三郎接口。其实严格来说,这话的表述应该是玉桂堂最出名的几台戏,本子都是石星兰写的。平日百姓们还能欣赏玉桂堂的许多戏目,那就不须劳动到石星兰。“春宁大典那么重要,苏大家一定会来求先生的。”
石星兰望着窗外倒驰的灯火,漫声道:“是啊,这个本子快要写好了。”
她忽然有些迷惘,假如苏玉言重返云城振兴玉桂堂时,她没有想方设法替他站稳脚跟,让他大红大紫入了贵人的眼,两人还会不会陷入此时的僵局?
如是那样,她就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岁可活,可陪他辛苦打拼。日子虽难,谁说能两人就不幸福?
世事难料。
“如果我是你。”千岁清润的声音传进她耳中,“我会多写一版。”
石星兰心中一动,转头看她:“何解?”
“防人之心不可无。”
油灯不亮,千岁的美眸仿佛在幽暗中闪着光。那光芒让石星兰怵然一惊,心里一下子通透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到家了。
胖嫂上来搀扶石星兰,后者走下车之前,郑重对千岁说了一声:
“多谢。”
她听进去了。
待她身影消失,千岁才向燕三郎哼了一声:“这下你满意了吧?”
燕三郎咧了咧嘴,从竹篓里取出一把干净的枣子递给她。
“我算看出来了,你这位女先生太单蠢,若没那件宝物相助,她根本写不出波澜曲折的戏本。”她顺手取枣,放进嘴里。
香甜的汁水在舌尖爆开。
秋天过半,家里那棵枣树结的果子终于熟了,燕三郎经常上树摘枣。
她吃了两个,突然想起来,臭小子拿这个当作给她的奖赏吗?
呸!
她照燕三郎脑门儿上就是一记爆栗。
男孩抱着脑袋,想不懂送她枣儿吃为甚还要挨打?
馋虫被勾起来了,千岁慢悠悠往家走,又在巷口买了几个麻圆儿。这玩意儿香酥可口,里面裹着红糖和芝麻,姑娘们的嘴再小也能一口一个。卖点心的小哥看她看得晕陶陶的,找钱时都不知道自己多找了两个铜板。
两个铜板也是钱啊。千岁把铜板在手里抛掂几下,等到回过神时不由得唾弃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这么一点点阿堵物就能让她笑逐颜开了?
真可怕,她一定是被小要饭的传染了!想当年……
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钱啊钱,真是穷人的脊梁骨。
她一边检讨,一边抚着下巴想道,燕三郎定居云城以后,一直忙于学课,好似都顾不上赚钱的营生。
哼,不务正业。
云城物价高,他们手里的钱越花越少,单是一本《饲龙诀》就去了几十两银子呢。
哎呀,还是得督促他赚钱去。
她吃完两个麻枣,一进门就看见燕三郎拿出那本《饲龙诀》摆在桌上,挨页翻看。
他的眼神凝重,翻动的速度却快得异常。
“看得懂?”她随手把剩下的麻圆儿扔到他面前。
“看不懂。”燕三郎神情严肃,“很多字不懂,很多字看懂却不知其义。”
哦?她摆好了架式,准备笑话他:“哪个字不懂,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这两个字。”他指着书中一处。这本法诀都泛黄卷边了,看起来有些年头,好在书里几十个蠹洞都没有影响阅读。
千岁一看,这两字是“天枢”。她轻声念了出来,问他:“这有何难?”
“这是何意?”他看了好多回。
第89章 从医
她顺道看了上下文就往窗外的夜空一指:“天枢,为北斗九星之一。”
燕三郎哗啦啦翻了十余页,又指着两字:“那么这也是天枢?”
“对啊。”
“天枢主虐振寒,热盛狂言这是什么意思?星星还知道冷热吗?”
千岁噗嗤一声笑了:“你倒是会找生词。此天枢非彼天枢,这是你身上的穴道,在脐中旁开两寸。”说道,飞快伸指在他腹侧一点。
一股子酸劲儿传来,燕三郎赶紧躲开:“一是天上星辰,一是身上穴位?”
“对。”千岁顺口道,“于星辰,那是阳明之魂神也;于穴道,那是你胃经气血充盈,从而进入大肠经,也即是进入了更高的天部,所以称天枢。”
这话说完,屋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呵呵……”千岁嘴角微撇,这场景似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可笑啊?“你只识了几个字,又从石星兰那里知道一星半点典故,称得上根基全无,想看懂这本书太难。”她扬了扬法诀,“便是玄门里的正规子弟,也要在恩师教诲下逐字解析,才能悟懂。所以我说过,拜入山门是最便捷的法子。”
她只看燕三郎眼神,就知他要说什么了,抢先一步道:“别想让我教你,那是做梦!”
燕三郎目光微黯。35xs
但她紧接着又道:“当然,我们也可以做个交易。”说到这里就微微笑开,露出上下两排皓齿。
她的牙很白也很整齐,让他想起了白猫的那一嘴小尖牙。
燕三郎不接话,她只好自顾自往下说:“你答应我,待我寻到更好的宿主时就与木铃铛解约,那么我自当教会你这套法诀。”她笑吟吟道,“这诀并不好练,旁人常会走火入魔,我可以助你规避之。如何?”
燕三郎毫不犹豫地摇头。
“考虑一下又有何妨?”千岁显出了耐心,“木铃铛是烫手山芋,你早晚会知道的。今后道行日益精进,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呢。”
燕三郎坚定道:“不解约。这些我都可以学。”
千岁慢慢抱臂,把头扭去一边:“随你。”死心眼儿,抱着个宝贝就不撒手了,真是臭要饭本性!
现在燕三郎也明白,光会识文断字是不够的。他想了想:“想习得这些,要从哪里入手?”
千岁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学艺不精,就自身难保;我若死了,你又要被封印很长一段时间。”燕三郎弹了弹胸前的木铃铛,“你也不想再被关上几十年吧?”
威胁她?千岁目光不善,纤长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叩动。
这小子,真知道她的命门在哪里。
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开了口:“你先从经脉学起吧。不能理解自身,谈什么修行进阶?”她身子前倾,小手抵着下巴,“我看你去药堂当个学徒不错,还能开些薪水。”
“经脉?”燕三郎倒是沉吟道,“我有更好的选择。”
“哪儿?”她好奇道,“你那些同窗家中,好像就有开药堂子的?”
“翟大夫。”燕三郎显然有自己的考量,“他是云城内德高望重的大夫,住处离这里不远。并且他和石先生的父亲是世交,这个忙,石先生帮得上。”
千岁不说话了。
燕三郎追问一句:“如何?”
她是拦不住这小子了,也罢。“他给开月钱不?”
“会给的。”
当天下午,燕三郎在石宅内遇到上门诊治的翟大夫,石星兰替他做了引荐。
翟大夫见过他送给石家的珍贵药草,对他也很感兴趣,于是爽快收下了这个学徒。
以后天不亮,燕三郎都要去翟大夫家读医经、拣药物、学辩证,有时跟着拎箱出诊。
……
前后七天,石星兰就写好了新戏本,交给苏玉言。
苏玉言动容,但知这是石星兰心血,也不再矫情。他虽非异士,但隐隐能察觉石星兰身上发生的剧变与戏本有关。
既如此,他更不能辜负她。
整个玉桂堂都被动员起来,推掉许多邀约,全心投入新戏的创排。
陈通判派人以各种名目招见苏玉言三次,都被他推掉。玉桂堂参演春宁大典之事已定,蓝衣人又允诺帮他夺冠,他现在已不想再跟陈通判虚以委蛇。
那段屈辱的历史,就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通判被拒绝了三次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后头不再派人来了。
事出反常,苏玉言闲暇时忍不住心中惴惴。但他实在太忙了,提心吊胆几次防范都未见到陈通判出招,他也就慢慢放下戒备,将全身心都投入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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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到了新年前后,戏班子放假三日。
苏玉言陪着石星兰在院子里走动。这会儿外头天寒地冻,正是云城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清晨还飘了小雪,他不敢带她出门游玩。
他一抬头,却见墙脊上趴着一只白猫,姿态闲惬,整齐的长毛几乎和墙上的白雪混成一色。
“这猫儿又来了。”苏玉言时常在石家进出,没少和这只猫打照面。
“这猫只跟着三郎走,比狗儿都粘人。”石星兰笑道:“青儿从来摸不着它,却喜欢得紧。”
“总觉得这猫儿能听懂你我说话。”
“或许吧。这世上有妖怪。”他二人从小相识到大,苏玉言虽然看着一切如常,但石星兰总觉得他有些心事,“《问天下》排演不顺么?”
《问天下》便是玉桂堂的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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