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下来,朱仙楼里多出二百余具尸体。
海客抢完了无忧谷,转头就想起了漂浮在海上的金山银山,赶紧乘船出海。有些更干脆,去冲击各大官方店的库房,甚至入侵圣殿,将里面洗劫一空。
到了这时,无忧谷盛会是办不下去了,多数人只好怏怏穿过雾墙离开。
或者两手空空,或者钵满盆满。
那时大伙儿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末日般的景象和动乱让许多人都有预感,这或许是迷藏国最后一次向人间开放。
鸿雁飞书找到的那名海客在迷藏国多留了两天,因此他见证了迷藏平民的哀恸欲绝。
对他们来说,那是神殒,是信仰的崩塌,是末日的到来。
有人说,是内奸带领坏人袭击了圣殿,烧毁了圣树。
燕三郎看到这里,目光久久不能从纸面上移开。
“他们不知道,自己终于自由了么?”
圣树被毁,没有皮囊的幽魂会很快消亡;而那些有皮囊的,恐怕也不会留在迷藏国了。它们势必要寻找新的长生之道,而这个答案一定不在迷藏国里。
对平民来说,过往的奴役、压榨、不公都即将远去,“为自己而活”的新生活才刚要开始。
白猫伸了个懒腰:“或许他们品会到的不是自由,而是惶恐吧。”
卑躬屈膝为奴太久,一旦头上的大山被搬走,反而不知道要如何挺起腰杆。
燕三郎目光微闪:“明安这是何苦?”
明安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族人今后的自由和安宁,这或许也是他毕生的心愿和追求。
可他得到了怎样的回报?
白猫幽幽道:“如能早知后果,你猜明安还会不会炸毁圣树?”
燕三郎不吭声。
这问题没有答案。
连容生的来信里面,其实还附着另一封信。
它来自窦芽。
她的信本来送到春深堂,但那里已被连容生派人接管,所以信就辗转到他这里来了。
是的,连容生的信里,还夹着第二封信,而且厚得很有份量。
“窦小妞来信喽。”千岁哼哼,“快,打开来看看!”
苹果精给小三写信!嘿,她怎么有种抓现行的爽感呢?
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讨厌窦芽么?燕三郎摇了摇头,抽信看了起来。
这封信是从拢沙宗寄出来的,路途遥远。据窦芽信中所述,她是夏天寄出的信件,那么走到现在大概是七个月时间。
此时距离燕三郎从迷藏海国返程已经年余。窦芽在外办完事,辗转回到拢沙宗以后就找上端方,转告了燕时初的请求。
“端方师兄有点吃惊,但很快就同意了。”
接下来,他们师兄妹二人就在宗内翻阅典籍,重点查找祖师爷留下的蛛丝马迹。
拢沙宗的开山祖师复姓申叔,单名一个桓字。连容生说过,他曾用苍吾石完成自己的愿望,并且一手开创了拢沙宗。尊师重道是所有玄门的传统,燕三郎因此推想,拢沙宗内或许留有相关线索。
不过么,那两人翻遍了自己能查找的所有典籍,都找不到关于苍吾石的只字片语。据端方查证,二百多年前,拢沙宗聚宝阁遭遇贼人入侵,一把火烧掉无数典籍,许多先辈留下的法诀付之一炬,这其中也包括了开山祖师申叔桓的手记、心诀、传记等等,可谓损失惨重。
放火的贼人是谁?时至今日,这还是一大谜团。拢沙宗引以为耻,从不对外提起。二百年来,这事情早从历史中淡出,世人多不知晓。
不过端方办事能力果然出众,还是发现了一点端倪。
他没能找到申叔桓的笔记,不过发现了这位开山祖师留下的一幅画卷。名字被烧掉了,但题在左下角的一行小字保留完好:
山在云雾飘渺间。
当然,画卷的内容也是山水,就与题字一样。
这画卷作为开山祖师的墨宝,被珍重供起。端方也是费了不小力气才得以近距离观摩。
过了两个月左右,窦芽又找到一本论著,那是申叔桓的七弟子为师父写下的起居注。书中明白说道,申叔桓创立拢沙宗以后,曾亲作一幅画卷,挂在拢沙宗主殿,众人议事时抬头就能观瞻,并且不知开山祖师为何取了个这么莫名又不祥的画名。后来宗内几次动荡,这幅画才被收入库房。
古怪的是,题字在左下角,和画卷内容颠倒。
这幅画的名称,就叫作《弥留》!
燕三郎看见这两个字,心中一跳。千岁也轻呼一声:“弥留之境!这老头子果然去过弥留之地!”
再接着往下看,申叔桓的七弟子在起居注中还写到,他就画卷提问师父“弥留”二字何解。后者笑,言有缘者自明。
他又问,画里是何处风景。
这回申叔桓没有再作高深,而是爽快给了一个答案:
首铜山。
燕三郎看到这里,蓦然动容:“首铜山!”
这个地名他听过不止一遍了,迷藏国的幽魂也说过,三眼怪物在首铜山出现多次。
第781章 又有故人来
显然,拢沙宗的开山祖师也到过首铜山。
那是不是说明,弥留之地就在首铜山?
窦芽的信中还附画卷一幅,乃是端方亲手画就的《弥留》摹本。这人堪称十项全能,不仅修为精深,连画工也十分了得。窦芽表示,端方的摹本得《弥留》原件神韵十之七八,可为燕三郎参考。
这两人助力甚大,燕三郎领了这个情,第一时间回信。
白猫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拱了拱他的下巴:“终于有线索了,何时动身啊?”
燕三郎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接着去抚猫背,手头用了点劲儿,按得白猫尾巴都翘了起来。
“干嘛干嘛?”这几下抚摩很爽,但它偏要用力瞪他,不满地喵喵叫。
借由这几下逗猫,少年心头的激荡很快平复下来。他想了想:“不急。”
“不急?”白猫睁大了眼,“你还等什么?”
“等着王上大婚。”燕三郎一本正经,“我答应过他,不会缺席他的婚典。”
“……”白猫无力,“这么讲信用作甚!”臭小子有时奸似鬼,有时又太实诚。
“快了。”燕三郎安抚它,“首铜山也不会长脚跑掉。它存在那么多年,不差个把月了。”
千岁只能让步:“婚典一结束,我们就走!”
燕三郎伸手,与它的小白爪子郑重击掌:“好,一言为定!”
“哼!”它挠了少年一下,跳下桌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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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人来报:
勇武侯来访。
燕三郎当即请见,因为勇武侯不是别人,正是前褐军大统领茅定胜。
当年韩昭能够闪击盛邑的前提,是茅定胜同意双方停战,褐军转而帮助镇北军拖住廷军的脚步;而萧宓继位后,褐军摇身一变,又充当新卫王平定四海的急先锋,很是斩下了几路叛军统领的首级。
所以事后论功行赏,褐军上上下下都得了卫王的慷慨。茅定胜加官晋爵,得封勇武侯,身上还挂着一个将军的衔,但手里没有兵权。
他曾是起义军的大头领,在太平盛世,心再大的君王也不敢让他触碰兵权。
在燕三郎看来,茅定胜满面红光,走路虎虎生风,依旧是当年的虎将风范。不过现在这人一身锦袍,腰间挂玉,再不是昔日劳苦大众的领头人。
看来,茅定胜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
一见面,茅定胜眼睛一亮,抓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好小子,这才几年不见,变了个人哈?”
“托福,这几年过得不错。”
茅定胜哈哈一笑:“我看你也是,再长就成竹竿了!”再看他身后,“你的猫呢?我记得你从前时刻都把它带在身边。”
边上传来一声猫叫。
茅定胜抬头看,发现白猫藏在金桂的枝叶里,居高临下盯着他们两人。
好吧,如今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你对这猫是真爱啊。”
燕三郎微微一笑,抬头道:“芊芊,自去玩耍吧。”
枝叶簌簌一响,猫儿就没了踪影。
茅定胜啧啧两声:“我的侍妾也养了两个猫来玩,看着就没你家的灵性。”
燕三郎理所当然道:“那不一样。”茅定胜家养的叫宠物,他家养的叫祖宗。
两人入座,燕三郎要叫人上茶,茅定胜却摇头:“有酒没有?我喝过几次好酒,听说都是你这园子里的酒泉酿出来的。”
“有。”燕三郎莞尔,咐吩摆酒。身为邀景园的主人,他窖里藏着各式好酒,这时转头吩咐一声,黄大就去提来了二十年陈的佳酿。
他知道茅定胜的脾气,着人端来陶制大碗。茅定胜咕咚咕咚猛灌一大口,“哈”一声喘出口长气:“好酒!”
黄大在一边看得心疼。二十年酒泉陈酿,这要拿去外头,一斤都能卖出三两银子!这老小子头一仰就是半碗酒没了,一口喝掉二两银子呀!
茅定胜可不管他在想什么,连喝了三大碗才有功夫说话:“真痛快。你要留下来当官不?”
“我时常都要外出,怕是没功夫在廷为官。”做官就要守规矩,否则就算萧宓不在意,其他官员也不能容忍,到时候参他的本子必定绵绵不绝。
“那真可惜,莫不是要跟我作伴?”
茅定胜这句话说出来,燕三郎就知道他对自己定位清晰:
大闲人一个。
燕三郎笑道:“王上大婚后,我就要外出了。”
两人谈笑晏晏,既说从前,也谈现在。茅定胜得了封赏,如今在盛邑也是有宅有地有钱有美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被”赋闲在家,成天有大把时间。除了流连花丛之外,他也时常光顾赌坊暗巷,对民间风土、轶闻八卦倒比一般达官贵人知道得更多。
这一聊就到了申时(下午三点),茅定胜酒足饭饱,终于心满意足离去。
黄大找下人来收拾那一桌狼藉,看见十几个酒瓮心疼得无以复加。这么多陈酿啊,他也好酒,可平时最多偷偷喝上一两口,哪像这莽汉?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牛嚼牡丹?
黄鹤看见他的神情不由得摇头:“小主人不做亏本买卖,这酒耗得值啊。”
“值在哪里?”黄大只看见几十两银子不翼而飞。
“我问你。初去一地,怎样才能最快获取当地情报?”
黄大不假思索:“找地头蛇啊。”这不是他用脑想的,而是长年以来积累的经验。
“是啊,我们初来乍到,可国都已经不是三年前的盛邑了。那姓茅的在这里待了三年,算半个地头蛇。”
黄大长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小主人请他喝酒,是要套问盛邑的近况吗?”
“除了叙旧,也有这意思。毕竟我们今后要定居盛邑了。走大街上,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一个权贵。盛邑这地方水深着呢,光靠我们自己,一时半会儿哪里摸得清门道?”黄鹤没好气在他脑门上找了个爆栗,“你啊,什么时候才能赶得你妹妹一半聪明?”
黄大的忧伤很明媚:“妹妹何时才回来啊?那小白脸一定会拖慢她的脚步。”
第782章 为君筹谋
“快了。”黄鹤对他道,“对了,主人说,既然护国公夫妇、威武侯、勇武侯都先后上门,你去外头传个消息,就说咱们主人的伤势已经养好。”
邀景园老是闭门也不是办法,燕三郎既然选择安家盛邑,那早晚要跟满城贵族打交道的。现在封号也下来了,是时候开门纳客了,否则今后落个傲慢的名声并无好处。
……
燕三郎送走茅定胜就取药水漱口。待滤去满嘴酒味儿,他再请李开良前来书房。
这是贺小鸢荐给他的人,暂住邀景园。李开良刚跨槛进来,燕三郎就着下人看茶。
白猫就趴在书桌上,抬眼看了看李开良:“这人有修为在身。”
燕三郎正在打量着他,后者昂首伫立,落落大方。
“请坐。阁下也是异士?”
李开良侧坐半边:“拜入天南宗习艺七年,可惜资质平庸,只好出师下山。”
“贺夫人对你大加赞赏,怎么没有推举你进入王廷?”韩昭手下有不少人才,都曾跟他出生入死。后面韩昭权倾朝野,这些人自然也跟着飞黄腾达。“原本在得胜王手下效力的人,已有不少进入王廷。”
三年前,前卫王出逃,携走大量官员、贵族,最后殁于赤弩山。萧宓继位至今,卫廷一直面临着人才短缺的问题。如果李开良真像贺小鸢夸得那么好,为何廷中没有他一席之地?
李开良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不止。我为家人报仇,曾手刃大梁王室,如今仍被梁国通缉。”
“王室?”燕三郎想起贺小鸢说过,李开良也是梁人,“卫国与梁国各自内战,如今已经建交。”
“是的。”李开良低声道,“因此我不得入仕。”
他是梁国缉拿的逃犯,还是杀过王亲的重犯,卫国若是收他为官,万一哪天被梁国起底,两边面子上都不好看。卫、梁都是战后重启之国,相互间小心翼翼维持外交,卫廷是不会冒险收用李开良的。
入仕之前要彻查祖宗八代。身世不清白者,不能当卫国的官儿。
“好,那就是我运气好拣到宝了。”燕三郎汲一口茶水,“我这里的情况,贺夫人也跟你说过罢?”
“燕公子了得,助王上夺定江山,在下感佩!”李开良正色道,“李某一定尽心辅佐,使燕公子不必为杂事分心。”
贺小鸢要把他荐给眼前少年,李开良初时不肯。
这少年乳臭未干、嘴上无毛,又是外地来客,在盛邑毫无根基,李开良听之不喜,自己当年是走投无路才投奔韩昭,后者被封作护国公后,李开良也没有用武之地,心中已生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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