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旁人看向燕三郎的目光,总结起来就五个字:
“这厮疯了吗?”
石鸣呼吸一顿,却笑出声来:“你说什么,我下毒谋害大少爷?”
“是。”
杨威吓得呼喝左右:“把他拉下去,别教他在这里发疯!”
几名匪徒正要上前,苏令文却摆了摆手:“且慢,让他说下去。”转而对燕三郎道,“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把你肠子拖出来喂狼,还要你亲自看着!”
这般凶残酷刑,他说出来却平淡如水。
燕三郎当然不会被他吓住,伸手一指石鸣:“我要是有理有证,喂狼的就是他,对吧?”
苏令文看了石鸣一眼,点了点头:“对。”
石鸣脸色变了:“帮主,您莫听这厮胡言。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喽罗兵,懂什么医理!”
这也是大伙儿的心声。
孔友在寨里多年,一直都是个安分守己的小兵,充其量就是杀人越货时卖力点儿。跟其他大老粗一样,他最多识一点儿山中的跌打草药,至于怎么治哮喘,却是一窍不通。
更不用说,辨毒这种高级手段了。
所以这家伙是失心疯了吗?官兵大举来袭,导致他压力过大、精神失常?
燕三郎不理会旁人目光,从怀里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笺:“这是石大夫平日开给大少爷的药方子,傅兴照方抓药煎药,每日一次,对不对?”
傅兴点头的同时,这张药方也交到苏令文手里。他打开来看了两眼:“有什么问题?”
“您看到方子里写着’鬼见草’么?它的确是治疗哮喘的对症药物,但寨子药房里的鬼见草,却是这个样子的。”燕三郎向傅兴看了一眼,后者赶忙拿出药房里的草药,呈给苏令文。
几根草药而已,有什么说道?
不待苏令文发问,燕三郎就接了下去:“鬼见草的根茎是浅白色的,您手里这几棵却青得近紫。”
话音刚落,他眼角余光就见石鸣脸色一白。
苏令文还是不明白:“这说明?”隔行如隔山。打家越舍他在行,这辨别草药么,这里所有人都是门外汉。
“鬼见草是一种很灵敏的草药,茎叶的颜色会根据土质而变化。”燕三郎拈起一棵鬼见草,“它转作浅紫,说明地土里含有砂汞。”
“砂汞?”苏令文沉吟,这名称怎地听起来那样耳熟?
“俗称铅精,又叫水银。”燕三郎提醒大伙儿,“这东西不稳定,有毒性。”
“有毒”两字一出,苏令文目光如箭,直射向石鸣。后者脸色很不好看,却反驳道:“头一次听说!你就凭空臆想罢?”
“这有何难?”燕三郎笑道,“取银针一试便知。”
银针不独是大夫才有,苏令文瞪了石鸣一眼,派人随意取来一枚,照准鬼见草的根茎扎了下去。
待拔出来一看,针尖果然变色。
只黑了一丁点儿。
但毒素就是毒素,苏令文怒极反笑:“好,好你个石鸣!拿下他!”
石鸣大惊,指着燕三郎就道:“鬼见草是傅兴拿出来的,我药僮被他买通,在草里动了手脚、注了砂汞!”
这也不无可能。
傅兴不干了,上前一步道:“方才大夫让我去煎药,还特地交代我今次不要抓鬼见草。当时阿标就在一边,也听见了!”说罢,往边上看热闹的人群一指。
被他指中的少年只有十三、四岁,先是一怔,而后点头:“啊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记得石大夫说,今次不要抓鬼见草了,多抓一钱土茯苓。”
“土茯苓通常用作治花柳、驱汞毒。”燕三郎侃侃而谈,“大少爷又没有花柳病,土茯苓对哮喘也不大对症,石大夫取这味药做甚?
石鸣怒道:“你胡说……”
燕三郎一气呵成:“大少爷发病,你反而把治哮喘的鬼见草给剔出去了,可见你知道这味草药有些不对劲;你又把土茯苓加入进来,显然想用它中和砂汞的毒性。”他作了个小结,“总之,你不想大少爷暴毙当场,才给他中和一下毒性、减缓病症。多年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吧?”
第1414章 谁指使你?
石鸣气道:“你这都是胡猜乱想,没有一点儿根据!”说罢匆忙转向苏令文,“帮主,您可不能听他诋毁!”
燕三郎一指桌边的药罐子:“大少爷今次服用的药物是我另抓现熬的,并非按石大夫的方子煎药。”他问苏令文,“请帮主好好想想,小药房里的药物都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这里的粗人不会医术,药物当然都由石鸣采购。苏令文下意识看了苏可一眼,儿子这回服药之后大为好转,远于从前。原来不是石鸣的功劳,而是孔友的?
“有些药草,是石大夫亲自去采来的罢?”燕三郎面色不变,“这附近有不毛之地,草木稀疏,动物不近,多在背阳面儿,大伙儿可知道?”
众匪徒面面相觑,就有人说:“知道。腰子峰底下那片地儿种啥啥不活,连活水都不能喝。咱有一队人在那里巡逻,只喝了那里的水两回,抽筋拉稀没完。后来谁也不碰了,近都不敢近。”
“土里有砂汞或者其他硬毒,草木就长不好,或者像鬼见草这样,把毒都吸进根茎里。”燕三郎指了指缓过神来的苏可,“您看大少爷牙龈根部,应该有一根灰黑色的线,俗称汞线。这是长年服食汞毒留下的后遗症。虽然一时半刻不会致死,但长此以往,五脏衰竭。”
苏令文闻言,就去掀苏可的嘴皮子。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就凝出寒霜,“锵”一声拔刀,忽然砍向石鸣右肩。
血光乍现,石鸣“啊”一声惨叫,扑通跪地。
苏令文下手极狠,一下将他锁骨都斩断了:“说,为什么害我儿子?谁指使你?”
汞线是长年积毒留下的,非一朝一夕之功。苏令文一看之下,对燕三郎的话再无怀疑。
“没,没有人……”
石鸣话音未落,苏令文抽回长刀,以迅雷之势剁下他一根尾指。
大夫叫都叫不出来,痛得满地打滚。
苏令文森然道:“你还有九根手指,还能被砍九次。”
“我说,我说!”石鸣痛哭流涕,“是夫人,夫人要我这么做!”
“夫人?”苏令文脸皮一跳,嚯然起身。“你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石鸣还未回答,他已经摆了摆手:“算了,就这样罢。”
苏令文往门口走了两大步,忽然又转头问燕三郎:“我儿的毒,你有把握治好?”
燕三郎斩钉截铁:“有。”
“多久?”
“病去如抽丝。”燕三郎早有准备,“药食调理,至少要个把月。”
“好,你留下!”苏令文干脆利落,“大夫的位置,就由你暂顶。”
这正是自己等待的机会!燕三郎一口应下。
当下苏令文揪着石鸣后领,不顾他哀嚎不休,拖着他往后头去了,一路气势汹汹,见者无不避让。
再笨的人都清楚,他这是要拿石鸣去跟自己的夫人对证。
他身后留下一条拖行的血线。没有人敢凑过去讨晦气。
过不多时,西线援军已经整装待发,但未得苏令文下令,谁也不敢走。
这样贻误战机,西线恐怕吃紧,大伙儿急得团团乱转。
这时,匪徒也把奇异的目光投注到燕三郎身上。杨威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眼神满满都是怀疑:“孔友你小子,何时通了医术?”
“上山前就有个底子在,只是太薄弱,不值一提。”燕三郎已经想好了说辞,“去年今年都回乡过了,乡里有圣手,指点我不少,碰巧就着重说过鬼见草。”
杨威等人听得将信将疑,但也不知道再从何问起。
燕三郎本来就只是找个托词,不冀望有多严密。反正再过不久整个流波寨就是一片腥风血雨,到时谁还会计较他撒的谎合不合理?
重点是,他已得苏令文认可,其余人等的目光,他大可不必在意。
现在他可以在流波寨里自由走动了,不必赶赴西线当炮灰。
燕三郎首先再去一趟药房,抓药、煎药,回来喂给苏可服用。石鸣落马,傅兴就成了他的副手,两人谈话更加方便。
剩余玩家也时不时凑上来,互通有无。
现在寨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群龙无首又惶恐不安。
三位首领就是出云匪帮的定心石,现在方闻达和鲁敬涟都带兵在外,只有大头领苏令文镇守寨中,偏偏家里还出了这档子事。
到底家事重要还是外头的官兵更重要?人在气头上,有时很难分出孰轻孰重。
幸好,一刻钟后苏令文终是现身了。
他一进屋就瞪起了眼:“西线的援军,怎么还没出发!”
您不下令谁敢动腿?大伙儿心中嘀咕,但还要应道:“这就去!”
“速度快些,三队随时做好准备!”苏令文却改了命令,“官兵的主力都在西线,老二怕不要吃亏!”
杨威立刻应了声“是”。
燕三郎冷眼旁观,他现在有要务在身,可以留在苏可身边,不用被派去前线当炮灰了。
说话间,外头有山匪冲进来禀报:“红烟,红烟!”
众人脸色一变,大步奔出屋去,果然看见远处群山中炸开了红色烟火。
“老二吃亏了。”苏令文眉头紧锁,“滚石阵没能拦下对手么?”
他看远方,燕三郎却在看他。土匪头子胸前的衣裳上沾了血,很新鲜,并且是近距离喷溅的结果。
看来,方才他杀人了。
又是两刻钟过去。
苏令文等待前线战报之余,又来看过苏可一次,见儿子病情稳定,不咳不喘,甚至还能安然入睡,不由得轻吁一口气,而后又恨恨道:“贱妇该死!”
要不是夫人使坏,儿子原本只是一点轻症,怎会饱受折磨这么多年?
这时有仆妇怀抱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走进苏可的小院,畏畏缩缩道:“帮主,小、小少爷来了。”
不仅是她,那男孩儿看向苏令文的眼里也充满了恐惧。
苏令文目光一扫过去,仆妇簌簌发抖,男孩的表现更直接,背过身一头扎进她怀里,压根儿不敢跟苏令文对视。
第1415章 土匪头子的心思
这土匪头子微微一愕,怒火消去不少,伸手一指身边的矮榻:“放他下来休息,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哪里都不许去。”
仆妇只得照做。
此时外头又有匪徒飞快来报:“帮主,不好了……”
苏令文满腹闷火正愁没地方出去,闻言一脚踹在他心窝子上,把这人踢了个原地后空翻:“会不会说话,谁不好了!”
四周吵闹,床上的苏可“唔”地一声,眼皮半睁不睁。
苏令文一把提起地上的斥候:“走,外头说去!”不要在这里吵闹病人了。
两人都去了屋外,那斥候才强忍着疼痛报告道:“二当家在西线受伤了,这一回官兵好生凶猛,我们伤亡三百多人。”
苏令文大惊,家事的烦恼一下就被公事冲淡了:“召集所有人去青屋,快。”
他这么一走,苏可院里的匪徒也跟着走掉了大半,只留下三个守大门的。
燕三郎喊了一声:“崔判官,进来帮忙。”
那三个守门人之一就进来了——
他正是地狱道的崔判官。
燕三郎将他唤到侧房外,低声问:“后山发生什么事了?”
崔判官方才轮值后山。只有他最清楚,苏令文方才都做过什么。
“苏令文怒气冲冲赶来后山,提着个人直接冲入夫人的院子,然后我就听见尖叫声、哭喊声,而后是苏大帮主的怒吼,说我哪里对你不起,你要这么谋害我儿子!”
“下人都尖叫了,他那夫人哭了几声,突然冷静下来,反而大笑‘亲人被害的苦,你终于知道了’?”
燕三郎突然记起来了,苏令文的压寨夫人是从山下抢上来的。
“你总说当年守诺放走了我的表哥,但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没能活着离开出云山!”崔判官转述,“他夫人道,你害死了我表哥,我就害死你儿子作回报,很公平罢?”
“后来我就听见苏令文不怒反笑:‘好,好,的确很公平!’然后院里的仆妇就放声尖叫。”崔判官耸了耸肩,“再后来,苏令文提刀大步奔出,我见他身上、刀上都有血迹,再进屋子里一看,那压寨夫人已经身首异处,她和苏令文的儿子站在一边发呆,眼睛都直了。”
他往苏可屋里一呶嘴:“然后那小鬼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好消息。”燕三郎低声道,“苏令文已在考虑撤退准备。”
崔判官和傅兴都有些奇怪:“怎么说?”他们怎么没看出来?
“从这里到后山有些路程,孩子没了母亲,放在那里不便。”燕三郎进入游戏之前,牢记流波寨的地形,“更重要的是,苏可的院子距离南边的青龙河最近,如要撤退,从这里出发最是方便。”
苏令文虽是个土匪,但对儿子格外疼爱,从他对待苏可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看好苏可和苏青,关键时刻可能有用。”燕三郎说罢就往屋里走去,“我们莫要久聚,苏令文现在疑心病很重。”
他和傅兴走进屋里,见苏可已经醒来坐起,身后垫了个枕头,正与弟弟苏青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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