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只剩下北边正门。
青唯的目光落在樟木林后的膳房,为今之计,只能假扮送馔侍女,去到前院,然后趁着宴席人来人往,混出庄子了。
青唯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很快掠过阁楼小院,到了膳房屋顶。
夜色已至,奈何她今日没穿夜行衣,虽有梅娘的绢纱掩面,不敢随意现身,她蛰伏在翘檐后,静待时机,忽听檐下传来人声:“江小爷若喜欢‘鱼来鲜’,打发人到庄子上说一声就是,下头那么多跑腿儿的,闲吃饭的么,劳烦朝护卫亲自取,实在罪过。”
“少爷打发我来,也是为了认个熟脸。以后得了空,必然是要常来往的。”
青唯一愣。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她朝下看去。
适才说话的两人已走了出来。其中一人看打扮,应该是庄子上的管家,走在他身后的,一身青白相间的劲衣,二十出头年纪,平眉细眼,面貌干净,腰间配了把刀,不是朝天又是谁?
朝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管家的道:“那敢情好,日后江小爷要来,提前说一声,庄子上只管备好‘鱼来鲜’候着!我送朝护卫。”
“不必了。”朝天客气道,“小何大人摆宴,前头还忙,不多耽搁徐管事,侧门的路我认得,自行出去就好。”
与管事的道了别,朝天提着食盒,自行走了。
青唯盯着朝天的背影,暗暗觉得不对劲。
梅娘被抓,与城南劫囚有关,这是大案,江辞舟不会不知道。可他今日前脚才放走了梅娘,后脚就让朝天到这庄子上来取什么‘鱼来鲜’,这不可能是巧合。
还有适才朝天提的小何大人,小何大人不正是何鸿云?
难道那天何鸿云留下江辞舟,就是为了跟他讨要梅娘与这些妓子?
青唯隐约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她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见朝天没发现自己,暗中跟了上去。
朝天离开膳房,穿过宽巷,绕至一处拐角,见前后似乎无人,匆匆将食盒放下。
他拨开盒下的一个机关,从一个空心的、宽大的暗格里,取出一身黑衣斗篷,罩在身上,融入夜色中,往墙头一跃,迅速往住着花魁红牌的阁楼小院去了。
青唯立即跟上。
阁楼小院中,每一间楼阁都有专人把守,朝天目标明确,到了一间叫作“扶夏馆”的楼前,趁着两名守卫反应过来,双手为刃,左右各一个重击,两名守卫便昏晕过去。
朝天跃上阁楼二层,稍待犹豫,推门而入。
青唯见了这场景,心中惊异,她避身在院中一株高大的樟树上,又看了一眼楼名——
扶夏馆。
这个扶夏馆,有什么蹊跷吗?
罢了,硬想是想不出来的。
青唯足尖在树梢上借力,无声落在二楼的寝房外。夜色昏昏,屋中烛火通明,朝天大约是为了方便离开,进屋后,没有完全将门掩上,青唯透过门隙望去,寝屋的圆榻边垂着纱幔,里头似乎有一人正在酣睡。
朝天走近榻边,唤了那人一声:“扶夏姑娘?”
可榻上无人回应他。
朝天走得更近了一些,想要伸手撩开纱帘,他的动作非常小心,几乎要屏住呼吸。
屋外,青唯也跟着屏住呼吸。
就在朝天的手触到纱帘的一刻,封翠院那头,忽然传来护卫焦急的声音:“多了一个?怎么会多了一个?!”
“千真万确,属下已再三核实了,送过来的妓子里,确确实实混进来了一个!”
“立刻查!看究竟是谁混了进来,后门封禁,不准任何人出入!”
青唯心中一凉,她的行踪被人发现了!
她再顾不上朝天,正欲离开,那头,朝天听护卫找的不是自己,松了一口气,伸手掀开纱帘。
正是这时,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在床榻,伴着“咔”一声,竟是机关触动的声音,朝天警觉地一个后仰,数十飞矢从床榻内射出——原来床上根本无人,只是一个鼓起来的被囊罢了。
与此同时,扶夏馆屋顶上,一截的焰火冲上高空,斑斓纷繁的色彩在夜色里绽开。
是鸣镝!
这一刻,青唯什么都明白了,朝天必然是以取‘鱼来鲜’为由,潜进扶夏馆找人,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瓮中捉鳖,反将了他一军。
这庄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朝天触发了机关不要紧,坏就坏在她也是潜进来的,他把人引来,她就要跟着倒霉。
适才的飞矢没有射到人,紧接着又是“咔”的一声,青唯想也不想,立刻一个纵跃,飞身躲上一旁高大的樟树,几乎是同时,朝天也破窗而出,迅速观察地势,跃向同一株樟树。
两人站在树上四目相对,心有余悸地又看了小楼一眼。
如果他们慢一步,眼下恐怕已被扎成筛子了。
朝天重新看向青唯,夜色中,她以绢纱覆面,只露了一双眼,加之眼上没有斑,他根本认不出她。
认不出她,却不妨碍知道她大概是什么人——适才护卫们的喊话他听到了,庄子里混进来一名女贼。
青唯恨朝天莽撞,犹豫着要不要一脚把他踹下树再逃。
对面朝天却先动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解下自己的斗篷,兜头罩在青唯身上,说了句:“保重!”任青唯一脚踹在自己腹部,摔下树去,屁股落地。
朝天揉着屁股,对赶来的武卫急喊:“贵庄可是进了贼?我适才瞧见一个女贼闯扶夏馆,她眼下就躲在树上!”
青唯:“……”
第19章
前院酒席正酣,今夜赴宴的除了庄上的常客,还有京中几户贵胄公子哥。
何鸿云正在敬酒,前门迎宾的厮役忽然来报:“四公子,江家的少爷来了。”
何鸿云一愣,别过脸看去,江辞舟连官服都没换,一身紫纱玄鹰袍,外罩鸦青薄氅,已然跨入院中。
何鸿云迎上去,欣喜道:“子陵不是说不来么,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江辞舟笑得轻佻,“衙门呆着无趣,家中也腻烦,想来想去,还是念昔你这里有意思,不来凑个野趣,始终觉得遗憾。”
何鸿云听了这话,只当江辞舟是按捺不住风流本性,笑说:“子陵早该如此!我辈中人,不羁于世,何必拘泥于俗礼?”
他今日收了莳芳阁的妓子,相当于得了江辞舟一个天大的人情,礼尚往来,眼下江辞舟既到了,怎么都该把面子给足了。
前院花池中架了个台子,台上舞姬一曲舞毕,何鸿云朝领舞的招了招手:“扶冬,你过来。”
扶冬正是庄上新到的花魁,至今未曾在人前露过脸,一众宾客见何鸿云将扶冬招至江辞舟处,纷纷移目过来。
何鸿云笑着道:“江家少爷刚成亲,忍不住来见你,你可不要不给面子,赶紧敬江少爷一杯。”
“是。”扶冬屈膝,对江辞舟行了个礼,摘下面纱,从一旁的托盘里取了酒,柔声道,“奴家敬江公子。”
已至深秋,扶冬穿得却单薄,薄纱下,隐约可见赛雪的肌肤,她身姿袅袅婷婷,一双翦水秋瞳,单看一眼,便叫人觉得含情脉脉,又见她樱唇微起,声线柔媚婉转,若是定力不好的,只一听,骨头就该酥了。
果真绝色佳人。
江辞舟目不转睛地看着扶冬,半晌,接了酒,笑说:“我书念得少,不知当怎么形容美人,只问小何大人一句,今夜将美人舍了予我,如何?”
“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江辞舟话音落,筵席中立刻有人接话,“扶冬姑娘刚到祝宁庄不过几日,江小爷做了第一个看花人,还要做第一个摘花人么?不妥吧,江小爷不是刚成亲么?”
江辞舟移目看去,说话人名唤邹平,其父乃卫尉寺卿,又拜中散大夫。邹平原本毫无建树,近日借着老子的名头,混上了巡检司的校尉,行事逐渐傲慢起来,无论走到哪儿,底下都要带上一列巡卫。
近来朝中章何二党相争愈烈,京中的这些贵公子哥们也审时度势,渐渐有了拉帮结派的迹象。何鸿云既然被称小何大人,为人虽有点钻营,比起孤高的小章大人,强在平易近人,是以邹平这几个,尤爱跟着他混。
只是,他们虽跟着何鸿云混,心里却瞧不上江辞舟。
何鸿云之父乃官拜二品的中书令,姑姑就是当朝太后,何家何等地位?堪称半个皇亲国戚。江家呢?江逐年当年不过一名县令,迁到京城久居闲职,至今也就是个集贤殿六品修撰。真要说就是江家运气好,早年攀上了荣华长公主与小昭王,眼下小昭王出了事,反叫太后把江辞舟当亲外甥心疼,何家顺带着,也礼待江家。
邹平看不惯江家趋炎附势的劲儿,更瞧不起江辞舟,加之江辞舟近日被官家钦点,成了玄鹰司都虞侯,邹平一双眼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说话也夹枪带棒:“还是说江小爷眼下平步青云,官场得意,行走各处也不将我等凡俗之辈放在眼里了,一个花魁算什么,凡江小爷相中的,不拨一个头筹,便不算称心如意。”
这话说得有点过,何鸿云刚欲劝和,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箭鸣,与之同时,夜空中焰火升空,在高处绽开。
竟是鸣镝。
何鸿云脸色瞬时一变,连忙吩咐身边扈从:“去看看。”
扈从不到一刻便急赶回来,对何鸿云道:“四公子,不好了,有贼人进庄,闯了扶夏馆!”
何鸿云听是扶夏馆,反倒放下心来,扶夏馆里机关遍布,寻常人闯入,哪能活着出来?
他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关切道:“扶夏可安好?”
扈从眼中急色不减:“扶夏姑娘尚好,只是这潜进庄子的女贼极其凶悍,轻功过人,眼下她已逃出阁楼小院,往前院这边来了,刘阊带了十数精锐过去,根本拦不住!”
十数精锐都拦不住?
何鸿云正待将自己的四名贴身扈从也分派过去,忽听一阵喧哗,他展目一望,只见一名身覆黑衣斗篷的女子破出樟木林,径自朝前院这边奔逃过来。樟木林外,数名护卫扑袭而上,那女子不躲不避,瞬时冲到一人跟前,一个矮身夺走他腰间钢刀。
几乎是眨眼之间,刀锋争鸣出鞘,她回身腾跃,当空横劈,几名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来势汹汹的刀势震退数步,与之同时,她后背如同长了眼,刀柄瞬间脱手,投掷而出,扎在身后偷袭她的人脚上。
何鸿云被这场景惊得咽了口唾沫,连忙吩咐近旁贴身扈从:“快、快拦住她!”
四名扈从应“是”,齐齐奔向黑衣女贼。
江辞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打斗处,少倾,身边传来气喘吁吁一声:“公子。”
是朝天赶回来了。
朝天四下望了一眼,见是无人注意,低声跟江辞舟回禀:“没寻着人,碰到机关,办砸了。”
江辞舟目光注视着前方,淡淡道:“没事。”
朝天立刻道:“是没事,公子放心,我中途碰上这女贼,把闯扶夏馆的过失扔给她了,想必不会有人怀疑我。”
江辞舟愣了一下,不看青唯了,别过脸来,看着朝天。
不知怎么地,饶是隔着面具,朝天仍能感觉到主子的目光似乎不善。
朝天以为江辞舟是在责备自己行事大意,解释道:“这女贼功夫极高,轻功极好,一直跟着我,我竟丝毫没有觉察。这些人恐怕一时半会儿不是她的对手,待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说着,扶了扶腰间刀柄,正要冲过去,不防被江辞舟叫住:
“回来!”
“公子?”
江辞舟一度欲言又止,忍了忍,最后只问:“鱼来鲜呢?”
朝天一头雾水,公子什么珍馐没吃过,这等关头,管那鱼来鲜做什么,他直觉江辞舟这话有深意,正深思,只听江辞舟吩咐,“先去把鱼来鲜取回来。”
“可是——”
“快去!”
“……是。”
何鸿云的扈从分自前后左右四方朝青唯合围过来,青唯立刻警惕,单看姿态,这四人的功夫远在庄子其他护卫之上,若是就地与他们一搏,她未必会输,奈何她眼下没有兵器在手,加之她的目的是出庄,并非与这些人缠斗,拼个你死我活,对她没有好处。
青唯目色如炬,一一掠过四名扈从,巧了,其中一人的兵器居然是九节鞭。
九节鞭虽不雷同于软玉剑,比之刀剑,对她来说已算非常称手了。
时间紧迫,她只有一击的机会,青唯辨准时机,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刹那间身挪影动。她将速度提到极致,几乎成了一个黑色的虚影,朝手握九节鞭的扈从突袭过去,屈指成爪,直取他的面门。
扈从被青唯这悍横异常的举动慑住,一时间竟不敢迎击,双臂交错于前,做出格挡之姿。
岂知青唯突到近前,掌风却没有如期而至,青唯的目标倏忽一变,握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随着扈从一声惨叫,九节鞭脱手而出,青唯瞬间接住,抡空急出,在夜色里拉出数道银芒,将四周刚成阵势的护卫再次击退。
银芒吐信,青唯毫不迟疑,见重围已出现豁口,收鞭扑取余下三名扈从,她并不直攻,到了近前,矮臂而下,九节鞭瞬间变作在草野里盘游的毒蛇,缠绕住其中两人的小腿,青唯借着巧力,纵跃而起,鞭子随之高提,伴着“咔嚓”两声,两名扈从往前跪倒,腿骨折裂。
青唯突出重围,心中却没有松快多少。
她知道一人之力实在有限,随着赶来的护卫愈来愈多,她必将有不支的一刻,哪怕她成功劫马,出逃庄外,待会儿应付追兵还需要体力。她不能在此缠斗,必须保存体力。
而保存体力的最好办法——青唯的目光掠过筵席上一干宾客——劫持人质!
庄上宾客见她悍然至斯,有的甚至已躲到了水池台子上,庄门附近只剩了何鸿云、江辞舟、与邹平几个公子哥儿。
何鸿云身边多的是护卫,邹平身边也有巡卫保护,几个公子哥神色惶然,在护卫的掩护下纷纷后撤,只有江辞舟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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