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女孩子们爱漂亮爱花巧,难免就要庄重地费些心思。
宁馥问宁舒英怎么不绣。
“你要是不会,我给你绣。”
宁舒英和她都蹲在屋外晒太阳。大战之前,这是难得的闲暇了。
宁舒英瞪了她一眼,语气硬邦邦的。
“我没有爸妈。留给谁?不绣了。”
她顿了顿,忽然问宁馥,“你为什么不写?”
女孩对她别扭的态度不以为意,从身上抽出那把她惯用的短匕。
“这个是我家家传的。比绣花好使多啦!”
她将短匕利落地挽了个花,cha了回去。
这就是她的标记。
***
医疗队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战场。
即使已经经历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战役,他们,还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整个山坡上,林木都已经被炸得拦腰折断,残留的树干上也尽都布满了弹孔。
他们战士的鲜血,几乎浸染了每一寸土地。
哀鸿遍野,血肉横飞。
高烈度战争带来的冲击,让人的所有感官都在一瞬间被震撼到几近失灵。
“快,担架队开始抢救伤员,动作快一点!”
女兵清脆的声音终于让大家伙醒过神来。
他们在断臂残肢中搜寻还活着的同志。
然后将他们抬上担架。
两个人一组,抬担架对女兵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有些,抬着抬着,就不可避免地带着伤员一起摔倒在地上,重新站起来,已经是一身的血污。
牙咬碎了,手磨破了,爬也要爬着把幸存的伤员拖出去。
每一个,每一个都是她们的战友。
敌军的炮击还在继续。
宁舒英想吐,头晕。
宁馥和她一组,让她走在后面。下坡的路,她几乎就承担了担架和伤员全部的分量。
在一团纷乱的思绪里,宁舒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这是你的职责。
这是你的职责。
她们担架上的伤员炸断了一条腿,鲜血正像喷泉一样喷洒出来,甚至直接浇在宁舒英的手上。
炙热而黏腻。
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担架。
这样的伤口如果救治不及时,很快这个战士就要不行了。
半空中传来呼啸声。
“敌袭!敌袭!”
有人大叫。
宁舒英猛地抬头。
炮弹的落点正是她们的方向!
宁馥显然也意识到了,两个人几乎是在一瞬间飞跑起来!
然后一同滚下了山坡。
炮弹在她们的身后爆炸。
宁馥的后脑,重重地磕在一块山石上。
***
她重新清醒过来大概用了两分钟的时间。
然后看到了宁舒英泛红的眼眶。
在他们摔落的那一瞬间,宁舒英几乎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扑在了伤员身上。
护住了对方的要害。
然后她才认出这个脸都被炮火熏黑的伤员是谁。
是屁股伤还没好全,就闹着出院上前线的小王。
前几天刚断了一只手,今天又断了一条腿。
“我是活不了啦。”小王也认出了他们俩,但是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我的罐头给英子吃。”
他说。
断了一条腿,应该算重伤了吧。
***
她们把小王的遗体带了回去。
宁舒英拿来了她那一床簇新绣花被面,盖在了小王残破的身躯上。
***
这场大战抢救回来的伤员很多,但其中的大部分,都因为伤势过重,最终没能活下来。
他们忙了一整天,院长从手术室里探出头来喊宁馥。
“这里有位同志,他找的应该是你。”
宁馥踏进充斥着血腥味的手术室。
那个在弥留之际的战士一直指着自己的衣服。
他的口中说着一个名字。
“宁永志,宁永志,给。”
院长从有三个弹孔的上衣衣兜里翻出了一块已经被鲜血染成紫黑色的布片。
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个“宁”字。
这是他们突击队的队长。
他们上前线之前,队长嘱咐说,如果他死了,把他的东西拿给他妹妹。
他妹妹叫宁馥,就在战地医院。
宁馥后脑受到的那一下撞击似乎正在显现它的威力。
她注视着那块破布。
那是她亲哥哥。
这具身体的哥哥。
宁馥按了按额头,颅内的剧痛似乎正在散去。
太多画面充斥在她脑海里。
她只由本能支配着自己的动作,接过那片军装的残片,然后下意识地,将它按在胸前。
小王他们的遗体会被运送回国内安葬。
宁馥将那片染血的军装交给了其中一名负责的同志。
她很清晰地说出了他们家乡的地址,以及父母的名字。随同那血衣附上的,还有她一直带在身上,已经杀死过许多敌人,也保护了自己许多次的匕首。
那是原主在偷偷离开家时,随身携带的唯一一件“行李”。
“和我爹娘说,我哥在战场上死的,是个英雄。”
战争夺走了他们的孩子,这样的创痛,是无论怎样的荣誉、怎样的光环都难以弥补的。
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他们的孩子,没有贪生,没有怯战。
他们的孩子,是为国而死,为亿万万中华的同胞,为无数父母、姊妹、弟兄、孩童而死。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在战场上,也许只是一场战役、一个上午、一个短暂的瞬间,就会有很多很多人死去。
有的人永远都无法回到故乡,有的人连名字都没办法留下。
可至少,宁馥想让原身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孩子们,是为着重于泰山的意义而死的。
那负责的同志郑重地应下了她的前一个要求,但拿着手中的短刀还是有些为难,“这不好吧……”
这位中年干部劝她,“年纪轻轻的,你还在后方呢,别干这么不吉利的事,这是要让你爹娘心疼死呀!”
他的话很朴实。
——哪有人活蹦乱跳的,就把自己随身的物件儿托回家里去?就好像在提前送回遗物,诅咒自己一样,哪哪都透出一股不详的意味。
宁馥笑笑。
只央求他,“您就帮我这个忙吧!”
中年干部对上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这个显然还不到十八岁的女孩子,谈及生死,却已经有了让人无言以对的,历尽千帆的平静。
她的笑容坦然,语气真诚。
话不说尽,却让人了解,她早已有必死的决心。
中年干部小心翼翼地将宁馥托付给他的两件物品收起来。
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
而他的,就是不辜负这些为祖国拼尽最后一滴血的人。
说是英雄,可谁又不是正当青春,本该有大把的好年华?!
没有太多的时间叙话,运送烈士遗体的车就要启程了。
没有送行的仪式,没有鸣笛或者鸣枪的致礼。
那辆蒙着墨绿色篷布的军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驶上了归乡之路。
“唱首歌送一送吧。”院长说。
“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
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宁馥唱的这首歌叫做《再见吧妈妈》。
不悲壮,也不激昂,婉转悠扬。
这本该是首送战士出征的歌,现在,却成了送他们回还故乡的安魂曲。
“……你不要悄悄地流泪
你不要把儿牵挂
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再来看望亲爱的妈妈……”
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错了宝子们,粘的时候粘乱了……重新贴还不能少字数,多补几百字QAQ来晚了见谅,本章洒落小红包100个哟
*有没有宝子记得第一个故事,牧仁与宁馥重逢前,去打仗啦
*《为人民服务》
*被子的故事,化用自茹志鹃的短篇小说《百合花》,讲得是jf战争时期的一个故事,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看。非常非常感人
第166章 重振河山(32)
从那次受伤醒来后,宁馥就从来没有在大家面前唱过歌。
名义上她是文艺兵调过来的,但从前段时间那次严重的摔伤以后,大伙开联欢会啊、表演节目啊的场合上,宁馥都从来没有开口唱过歌。
不是大家没起哄让她“来一个”,实在是她这一失忆,好像就连怎么唱歌也都忘记了一样,连调子都找不到了。
而送阵亡的战士们归乡,她的歌喉,终于重新婉转悠扬起来。
那辆蒙着军绿色篷布的卡车在路的尽头转弯,消失不见。
而战地医院还有很多事要忙。
战斗还没结束,大家就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悲伤。
但院长还是多留了一份心思,他让宁舒英寸步不离地跟着宁馥。
宁馥让人把随身的匕首带回家乡,这举动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院长是怕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给哥哥报仇。
一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仇恨可以驱使她抛却自己的生命,去做很多危险的事。
但院长不清楚的是,接受这个任务的宁舒英,心中也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
“我想到前线去。”
宁舒英蹲着,拔掉墓前的几根杂草,对宁馥说。
也有许多战士无法被运送回国内。
——他们已经无法辨认、甚至无法收殓。
最终只能给他们建造了简单的衣冠冢。
前线的部队还要打仗,这些事都是后方,包括战地医院的医疗兵们完成的。
衣冠冢是女兵们亲手拿着铁锹、铲子,一锹一铲挖出来的。
墓碑上刻写的名字也很简单。
有某某班的二娃子,某某突击队的李队副,还有的干脆写的是,“步兵二营一连三人”。
血肉混在一起,就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生死同袍。
宁馥叼着烟与人对了一下火,慢慢地吐出一口烟雾来,然后将那支香烟敬在无名墓碑前。
她脸上那一道子弹擦过的灼伤已经快要愈合,只剩下一道颜色略深的印痕。
但这战斗的痕迹让她看起来……看起来更像宁舒英记忆中的那个人。
“去前线当然可以。”宁馥道:“你能不给前线拉后腿吗?”
宁舒英揪着草叶的手攥紧了。
她又听见宁馥平静的声音。
“上前线去,是去杀人,还是救人?”
宁舒英死死地咬着嘴唇,鲜血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她却觉得还不够。还不够痛。
“他牺牲了,我才知道他名字。”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宁馥知道,她说的是小王。
宁舒英用力地拉住她的手臂,口中只反复地问一个问题——
“你不想报仇吗?你不想报仇吗?!”
她对上宁馥平静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一潭极深、极深的湖水,一望进去,才知道其中有多少汹涌爆裂的急流,联通着她心内狂奔猛突的暗流。
宁舒英竟一时被她的一个眼神镇住。
宁舒英的胸膛急剧起伏着,只听宁馥道:“做选择之前,记住你的职责。”
宁舒英放声痛哭。
***
给烈士们的衣冠冢敬过烟,倒了酒,几名医护兵返回医院。
走到门口就看到几名战士正押送着那两个原本关在后院的俘虏上车。
他们要交换人质。
有一名随军的战地作家被敌人抓住了。
他当时为了能进入前线部队里,竟然偷穿了干部的军装,结果在独自外出时被俘。
——现在大家束手无策。
他被俘是因为被敌人认出身穿军官服饰,一旦那群敌军意识到他并没有战术上的价值,等待他的,就很可能是死亡。
必须要趁着他的身份没有暴露,将人营救回来。
这时候,就有人突然想起了一直被关在战地医院后院里的那两个敌军俘虏。
他们的敌人作战风格狡猾且顽强,抓获的俘虏放在自己后方,还是特别重要的战地医院,总让人觉得是个隐患。
正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不,用处就来了。
两个换一个,虽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但总要试一试。
“也派两个卫生员和我们一起去吧。”领头的排长说。
他负责这次俘虏交换的任务,实在是重任在肩,只觉得比上战场真刀真枪地拼杀还要艰巨——要从敌军那里囫囵个儿地带回自己人,实在是半分差池都不能有。
他更不得不考虑到整个交换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如果俘虏已经受伤,还是身边跟着卫生员比较稳妥一点。
宁馥直接在院长震惊的目光中“毛遂自荐”。
“带我去。”
她的直白令排长同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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