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很快被接通,不等周隽开口,孟疏雨带着哭腔的一声“周隽”已经喊了出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周隽一滞过后语速飞快。
“出大事了……”孟疏雨抽了下噎,“我做噩梦了……”
听筒里沉默过一阵,传来周隽松了气的声音:“孟疏雨,先说事情再哭行吗?我第一次知道我可能有心脏病。”
“你还怪我了……”孟疏雨吸吸鼻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我梦里都干什么了?”
“我——”周隽沉吟了会儿,试探道,“我出轨了?”
“想得美,你还没出轨的机会呢!”孟疏雨中气十足地说完,声音又轻下去,“你跟我说你不来了,你说算了,你居然说那就算了……”
周隽花了几秒钟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像在叹气又像在笑:“我怎么会不来?我都订好早班机了。”
“那我不管,反正你现在还没来,而且我就是梦到了……”
听筒里周隽的声音轻了下去,像是他挪远了手机:“……还有没有更早的?现在值机来不来得及?没关系,经济舱也行。”
孟疏雨一看时间,赶紧打断了他:“哎周隽!”
“嗯?”周隽重新拿近手机。
“我跟你开玩笑呢,这都快十二点了,明天的早班机就很赶了,你还赶半夜的航班?”
周隽在笑:“那你哭鼻子怎么办?”
“我……我好了,我已经不哭了,”孟疏雨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丢脸,“做噩梦嘛,哭也太正常了,主要刚才还梦到丧尸了,你不知道,整个南淮都被丧尸围城了。”
“那你还盼着我去南淮?”周隽又笑。
“怎么,有丧尸你就不来啦?”
“来,天塌了都来。”
孟疏雨“嘁”了一声,思忖这话这么肉麻,但怎么听着还怪好听,想着让周隽早点休息吧,又想多听会儿他的声音,正纠结,忽然听到周隽严肃地叫了她一声:“孟疏雨。”
“嗯?”
“你会做这样的梦,我应该负责的。”
孟疏雨觉得对,都怪他以前老变脸,周隽还是挺有反思精神。
“那你怎么负责?”孟疏雨小声问。
“你昨晚不是问我多喜欢你吗?”
“哦,对啊,你说等我酒醒了说的……”
“那我现在把睡前故事讲完好不好?”
孟疏雨愣了愣:“什么?”
“昨晚给你讲的故事,忘了?”
孟疏雨其实是有点记不太清楚了,毕竟当时酒精上头还半梦半醒的,可听周隽这么一说,她仔细一回想,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带着点不可思议,她不确定地问:“等会儿,你说的那故事……”
“先听我讲完?”
孟疏雨慢慢坐直身体,握手机的手都用力起来:“好,你讲,我听着。”
“昨晚说到小白兔离开了森林。小狐狸一开始很难过,又把自己关了起来,但有天他忽然想到,自己刚被送回森林那阵子正是江南的梅雨季,外面每天都在下雨,而小白兔来找他的时候,他出了门才发现梅雨季已经过去,天早就放晴,是他一直躲在屋里才错过了很多晴天。”
“他想现在小白兔不来找他了,他如果继续待在屋里就没机会再晒到太阳,更不会再见到小白兔,所以几天过后,他跟自己和解了。”
孟疏雨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捏紧了被角:“那后来,小白兔是不是没有来……”
“嗯,小白兔没有再来森林,但是没关系,小狐狸已经走出来了。而且很快,一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
“不久后,那对狼夫妻又走进了那座森林,说要把小狐狸接回去。熊夫妻生气了,说你们把小狐狸当什么?小狐狸听了他们的墙角才知道,原来狼夫妻和他解除收养关系的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登上了报纸。”
“狼夫妻听了很多骂声,家里的金山银山都快被口水淹没。他们承担不起这个损失,希望熊夫妻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熊夫妻不肯,让他们自己问小狐狸愿不愿意。小狐狸在这个时候走了出去,他说他愿意。”
孟疏雨听得心里发堵,感觉气都快喘不过来,深吸一口气才问:“为什么?”
“因为小狐狸已经见过外面的世界了,跟着狼夫妻生活的时候他就发现,外面的动物和森林里的动物是不一样的。继续待在森林里,他可能会离小白兔,还有像小白兔一样的动物越来越远。”
“只不过跟着狼夫妻生活了不到三年,小狐狸就学到了他们的精明。他想,狼夫妻只是把他当成平息风波的工具也没关系,小狼再和他作对也没关系,他要过外面的生活,他不想和外面的动物不一样,所以小狐狸跟着狼夫妻走了。”
“回去以后,小狐狸过着优质的生活,接受着高等的教育,慢慢倒也很少再记起小白兔。直到十九岁那年,那个夏天,小狐狸就要出国念书了。”
“以前的夏天小狐狸从不回家,都是住在学校宿舍,但这个夏天新学校还不能入住,他没了去处。小狐狸以前的同学听说他在找房子,邀请他去他家住一阵。在那个同学家里,小狐狸偶然遇见了跟着爸妈去那儿做客的小白兔。”
孟疏雨一愣。
“小白兔已经十六岁了,不能说可爱,该说漂亮了。这么多年过去,小狐狸第一眼当然没有认出她,不过他认出了小白兔的爸爸,也就知道了那是当年的小白兔。那天他特别想走到小白兔面前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可是又觉得这个问题好像没什么意义。就算记得,打声招呼也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更别说小白兔多半已经不记得他。”
孟疏雨忍住了到嘴边的哽咽:“那然后呢……”
“然后小狐狸想,小白兔可能只是他不太美好的童年里一个美好的——意象,现在他过得很好,就要出国了,也没必要去打扰她。不过他还是想谢谢她。虽然他们分别得不太愉快,但他好像只记得小白兔的可爱了。所以他想送她一样礼物。”
“礼物?那他,他送了吗……”
周隽笑了一声:“那阵子小狐狸每天在看外文书,想起手头刚好有本翻译到一半的诗集,里面有首诗很适合送给小白兔。”
孟疏雨猛地抬起眼,想到了什么。
听那头周隽还在说着话,她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匆匆往书房跑去。
点亮书房的灯,孟疏雨看了一圈书架,自顾自摇摇头,蹲下来打开了书架底下那个存放陈年旧书的书柜。
书柜里书很多,很厚重,她一本本拿出来,看一眼扔到一旁,又看一眼又扔到一旁。
不应该,不应该找不到……
那是启蒙她爱上博尔赫斯的书,从简丞家带回来以后她还经常在翻,后来虽然不翻了,肯定也好好保存起来了。
他们家最珍贵的就是书,不会扔掉的……
孟疏雨越翻越着急,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头的汗。
周隽听见她翻箱倒柜的声音,笑着说:“别找了,还是我背给你听吧。”
听筒里话音落下,孟疏雨摸到了一张粗糙的封皮。
拿出来一看,看到了博尔赫斯的名字。
孟疏雨轻轻抚摸着老旧泛黄的封皮:“是……哪首诗?”
“博尔赫斯英文诗两首里的《WhatCanIHoldYouWith》。”
孟疏雨一手握着手机,一手翻到诗集的目录,找到了这首诗的页码。
“‘Iofferyouleanstreets,desperatesunsets,themoonofthejaggedsuburbs.’”
周隽的声音在耳边娓娓而来,孟疏雨鼓起勇气翻到诗所在的那一页,一眼看到了夹在满篇英文里的,有些褪色的手写中文字。
十六岁的她不认得这个字迹。
甚至就在几个月前,她仍然以为这是简丞的笔迹。
但现在她非常确定,这就是周隽的手笔。
电话里,周隽一句句念着英文,孟疏雨随着他的声音在心里默读着一行行翻译——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十九岁的小狐狸重逢了十六岁的小白兔,把十年前想对小白兔说,却没机会、也不懂怎么说的话装进了一本诗集,送到了她手里。
他说——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孟疏雨怔怔坐在地上,眨一眨眼,眨下滚烫的热泪来。
“为什么……”孟疏雨胡乱抹着眼泪,“为什么之前我跟你吵架的时候你不早点告诉我?你跑去许生日愿望你都不告诉我……”
周隽沉默了下来。
为什么?大概是他做错了事,想用“现在”和“以后”去弥补,不想用“过去”轻描淡写地取得她的原谅。
不管她还喜不喜欢他,听了这个故事多少会被打动。
如果那时候告诉她,好像就是在用内疚留住她,是一场精神绑架。
但现在这些事可以打开她心里的结,让她不再做噩梦,他应该要告诉她了。
“因为……”周隽想了想说,“只有当你想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时候,我的故事才有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狐狸和小白兔终于相认了qaq
*
本章引用的诗是博尔赫斯的《英文诗两首》里的第二首《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把适合的部分都引用了,不过大家放心,严谨的小顾算过字数,去掉这首诗还是收一样的币,不花钱哒!
第48章 喜欢我
结束这通电话,孟疏雨呆滞地坐在书房的地板上,迟迟没回过神来。
一页页翻着那本尘封多年的诗集,她忽然想起很多乱序的、零碎的、当时不以为意的事——
第一次搭周隽的车回南淮的那天,任煦给她买了一袋零食,里面有一桶星球杯。
她问任煦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任煦说,我不知道啊。
任煦不知道,因为知道她爱吃星球杯的人不是他,是周隽。
还是那个周末,周隽的爷爷意外进了抢救室,她从没见过周隽那样眉头紧锁,步履匆匆,也从没见过他对谁说话那么温柔。
但她只是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句,这个周隽和她认识的周隽太不一样了。
却不知道比起所谓的父母,这对和周隽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才是他真正的亲人,是他灰暗的童年里唯二真心爱他的人。
当她对周隽开玩笑,说你们家是不是也去福利院做过慈善,那我知道了,我们家和你们家以前都积了德,所以现在你遇上了我。
她并不知道,她轻松的语气为什么会让周隽沉默。
当她和周隽散步闲聊,问他你是哪来的时间懂这么多,你们富二代小时候不会被抓去学这学那吗,那你还挺幸福。
她也不知道,这句“幸福”对周隽来说有多刺耳。
当赵荣勋破口大骂,说周隽你就是条丧家之犬。
她依然不知道,他当时在笑什么。
当周隽对魏明致说,有万贯家财要守的人当然要做面子工程,我没有,所以我的底线只会比魏总更低。
她还是不知道,他杀敌一千的时候又自损了几百。
所有这些她不知道的瞬间,本来都是她应该好好抱一抱他的瞬间。
在喜欢周隽的日子里,她总是看到他的强大,所以总是在想应该怎样征服他,应该怎样占据他们之间的上风,不想自己成为输掉的那一方。
可是在她这里,其实周隽早就认输了。
当他看到其他男人和她一再走近,当他用攒了二十八年的运气许下人生第一个生日愿望,他可能不是在吃醋,他是在想,曾经把他捡起又丢掉的她现在要再一次丢掉他了。
他明明告诉过她的。
在她跟他吵架的那天,问他为什么对她反反复复的时候,他明明告诉过她——我以为这样你才一直喜欢我。
可她当时没有相信他。
她不但没有相信他,还对他说——好奇怪,你是怎么做到连喜欢一个人都这么冷静的?我觉得这样是不是有点可怕?
她怎么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她以为最近这些日子,她对周隽撒的火,她的冷淡,她的拿乔都是她找回的场子。
可是原来早在他们吵的第一架里,她就已经说出了那句最伤人的话。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怎么能高高在上地判定他应该做怎样的人?
他也不想自己这么“冷静”,这么“可怕”。
可他是一个不被爱的,一个先被亲生父母抛弃,再被养父母抛弃,又被她抛弃的人。
他的喜欢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却曾把它贬得一文不值。
孟疏雨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听周隽讲完他多喜欢她明明应该很开心,但现在反倒止不住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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