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同志扶着腰挺着背叹了口气, “哎,人老了, 不中用了, 干点活就受不住, 我先歇十分钟,歇完了再过来。”
每人两亩地的工作量, 要是都让顾怔平一个人来, 非累趴下不可,这份好意老周同志可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顾闻骞他们是下午到的,从县城坐车到镇子上, 农场离镇子远,没有公交,只能想办法搭车过来,倒了三次才到目的地。
当他们到达猪场旁的茅草屋,屋里并没有人,顾闻骞又去猪场找,依旧未见父亲的身影。
有人见了问,“你们找谁啊?”
“请问顾怔平同志在吗?”
“哦,我记得你,你以前来过的是吧?老顾去地里摘棉花了,得晚上才能回来。”
顾闻骞拿了支烟递给对方,“是吗,那请问棉花地在哪,我想去找他。”
“远着呢,隔了好几里,没车走过去天也快黑了。”
“中午休息吗,太阳这么大。”
“嗨,干活的哪能休息,再热也得干,就这一个月,每天天不亮就得走,抓紧时间抢收,不能让棉花烂在地里,这可都是宝贵的财富。”
顾闻骞跟别人说话时小婵带着果果在一旁看着,虽然他面上不显,但小婵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波动,一年中最热的天,每天高强度下地摘棉花,年轻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身体不好的老人。
她心里叹气,拍了拍懵懂的女儿,第一次直面了丈夫极少显露的痛苦,任谁看到自己万分尊敬的父亲受到这样的对待,内心都会风卷残涌无法平静。
顾闻骞打听到消息后回来,面容沉静,摸了摸女儿的脸颊跟小婵说,“我想去找父亲,你跟果果待在这等吧?”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小婵知道他是非常坚决想去的。
“好,那你怎么去,好像挺远的。”
顾闻骞转身看了眼辽阔的农场,路上看不到任何车辆,连人影都少。
“我先走着,路上碰到车了就搭一段。”
小婵点头,将包里的水壶递给他,“你带上吧,这么热的天可不能累出好歹来。”
顾闻骞接过后抱了抱她,连同女儿一起圈在了怀中。
“小婵要是累了你就放她睡在床上,父亲很爱干净。”
这话是特意跟小婵交代的,因为知道小婵有轻微的洁癖,在家每天洗澡,床单也是一周换一次。
顾闻骞走后,小婵带着果果进屋,一个简陋的茅草屋,收拾的很干净。
靠墙的地方有床和书桌,桌子还是断了腿的那种,桌上有煤油灯和笔记本。
门边有个煤球炉,但看样子应该很长时间没用过,炉子旁有个脱了色的小柜子,柜子上放了几样简单的日常用品。
小婵将女儿放在床上后将从老家带的各类特产、药品等拿出来,没有煤球就生不了火,也没有油盐酱醋这些调料,做吃的肯定不现实,辛亏来之前在镇上吃过面条,否则得一直饿着。
简单收好行李后,小婵看床上的果果已经没什么精神,知道她是困了,过去抱起她哄着睡觉。
棉花地很大,顾闻骞走到半路搭了个拖拉机,就是来地里运棉花的,巧的是对方认识顾怔平。
“顾老我认识,他性子好,有点吃的就分给农场的孩子吃,还教他们认字,你坐稳了,我带你过去。”
顾闻骞坐在车上,烈日中的微风轻拂着脸,心中充斥着自豪,他的父亲,无论在怎样的境遇中都是一个温暖的人。
开拖拉机的同志将他一路带到地头上,指着其中一块地说,“呐,就是那个穿灰衣服的。”
“好,谢谢你了同志。”
“没事儿,反正顺路,那我先走了。”
说完,对方开着拖拉机走了。
顾怔平摘满一筐棉花后倒路边的大筐里,远远见岸边的年轻人像儿子但没多想,顾闻骞回来前写了封信,但农场偏僻,他们到的比信还快,因此顾怔平此前并不知道他们过来的消息。
顾闻骞看着不远处越发清瘦的父亲,暴晒后皮肤呈黑红色,背着竹篓佝偻着背,比记忆中老了十岁不止。
他喉咙发紧,想喊父亲一声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深呼吸后清了下嗓子才开口。
“爸。”
顾怔平不可置信的转头,顾闻骞站在背光处他还有些看不清,仔细打量后才确认,激动的走了过来。
“闻骞,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顾闻骞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将父亲背上的竹篓取下,紧紧的拥抱了父亲。
顾怔平见到儿子很高兴,笑着问,“你怎么来了,上次来信没见你提。”
顾闻骞解释说,“上个月村里农忙就没提,这次是临时决定的,来之前写了信,可能还没收到。”
顾怔平拍着儿子的肩点头,“好,来了就好,咱们父子也有挺长时间没见了。”
顾闻骞笑道,“这次不止我,小婵和果果也来了,就在农场等着呢。”
顾怔平的神情瞬间亮了,“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好消息你该早些说才对。”
“爸,我现在说也不晚,咱们见面了总要寒暄几句。”
顾怔平大笑一声,透着许久未有的畅快,连棉花地里一同“战斗”的老周同志都侧目了,定眼一看,原来是老顾的儿子来了,难怪他这么高兴呢。
岸上,顾闻骞问,“爸,还有多少我帮你摘了吧。”
顾怔平指着自己剩下的半块,“不多了,咱们父子一块很快就能摘完。”
他现在已经归心似箭的想回去见孙女和素未谋面的儿媳了。
顾闻骞让父亲在岸边等,自己背着竹篓下地,顾怔平坚持一起下,走到地里跟周老说,“老周,我儿子带着儿媳和孙女一块过来看我。总算能见着她们了,难怪今天早上听到喜鹊叫呢。”
周老为老朋友感到高兴,但特意过来跟自己说,怎么总觉得对方是在“炫耀”呢?谁让自家儿子比别人家儿子年岁大但还没结婚生孩子呢?
这可不是自己印象中的老顾啊,原本是多善解人意多体面的人,怎么今天如此“面目可憎”了呢。
有了顾闻骞的帮忙,两位老人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最后搭乘运棉花的拖拉机回了农场,这时候的果果还没睡醒,小婵借了煤球、锅碗、调料等回来炖肉。
野鸡炖山菇,料足味鲜,满满一大锅,焯水后加料文火慢熬,很快空气中就散发出阵阵香味来。
父子两到养猪场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年轻的女人拿着蒲扇蹲坐在炉旁,锅里氤氲着白色的雾气,她一手扇炉火一手擦着额上的汗,目光专注而温和。
这是顾怔平第一次见小婵,对她的第一印象相当好,所谓相由心生,有那样一双明亮眼睛的绝对是心思纯净的姑娘。
老周同志跟父子俩一块回来的,闻见香味后玩笑道,“老顾,你今天有口福了,难怪一早喜鹊叫。”
“放心,少不了你的那份,你带着碗筷一块吃吧。”
这年头连碗筷都是宝贝,甚至有贫穷到一家人合用一只破碗,一双筷子的。
“行,那我回去拿碗去。”
堂堂大学教授也逃不过美食的诱惑,他们已经很久没吃上香喷喷的肉菜了。
小婵抬头见到公公,忙起身喊人,公媳二人客气的寒暄了几句,等顾怔平进屋就看到熟睡的孙女,小小的一点,不大的床铺在孙女的衬托下都显得大了。
“孩子睡了?”
“是,已经睡了好一会儿,可能快醒了。”
果果不经念,小婵话音刚落就见女儿睁开了眼,顾怔平的目光直直投向果果不舍得离开。
小婵笑着引导果果认人,“果果,这是爷爷,你喊声‘爷爷’好不好?”
果果大眼睛好奇的注视着这位慈祥的爷爷,神奇的血缘再次降临,果果从床上爬起来后向爷爷伸手要抱抱,爷爷自然立刻高兴的满足了她得愿望。
顾怔平只在儿子很小的时候抱过,抱起果果后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使力有些不习惯,但果果不怕人的靠在他怀里,发出了类似“爷爷”的音节。
他欣慰的感慨,“真是个好孩子,你们把她养的很好,特别是小婵,辛苦了。”
小婵笑着摇头,“爸,不辛苦的,果果很乖很好带。”
果果是她的孩子,只要是对孩子好,再辛苦值得。
傍晚周老同志带了碗筷来搭伙,顾闻骞也从食堂打了两份蔬菜和米饭,果果吃的是小婵另给她煮的烂面条。
饭桌上他们聊了很多,有家庭有时局有孩子,大部分都是别人说,小婵的任务就是带好果果。
等果果吃完,顾闻骞将果果抱进怀里让小婵安心吃饭,跟着顾怔平又将果果接过去抱着,逗着小婵说话。
周老同志笑,“你可算是如愿了,从这孩子一出生就在我跟前念叨,光照片都让我看了不下十回。”
后几句是跟顾闻骞和小婵说的。
顾闻骞看向父亲,鬓发斑白,笑容慈祥,与果果柔嫩的小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再次感慨父亲老了,比上一次见面更显沧桑。
第二十九章
只有一间屋, 晚上顾怔平去周老同志屋里合住,顾闻骞跟小婵带着果果住这屋。
虽然生活上不方便,比如洗澡、卫生间等, 但顾闻骞尽全力满足小婵的需要, 而小婵呢,也没有因为环境恶劣而抱怨过一句, 而是努力发现生活中的美好。
第二天顾怔平按理还得去地里摘棉花, 顾闻骞跟着一块去了, 他手脚快, 原本一天的工作量半天就干完, 回到养猪场时小婵已经煮好了午饭。
盐水毛豆、土豆炖山鸭、清炒油麦菜,还有一大盘白菜猪肉馅的水饺。
除了鸭子是从老家带来的, 其他的都是小婵花钱花票去农场食堂兑换的, 只要嘴巴甜,让些利, 食堂的师傅也乐的送个顺水人情,反正没亏还赚了, 何乐而不为呢。
只要不干活, 顾怔平就抱着果果在附近转悠,边看边教她认, 哪怕果果还不大会说话, 但爷孙两就是能聊的来。
周老同志说,“老顾这两天高兴, 笑的比往常一年都多。”
顾闻骞看着远方的父亲和女儿, 酸楚无言, 希望父亲能永远这样高兴, 但现实却不允许, 只希望时间能过的慢些,自己能帮父亲多干些活,也让父亲尽情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
两人带着果果在东北住了半个月回老家,顾闻骞没让父亲送到车站,走之前父子两将千言万语化作结实的拥抱,对果果的不舍让顾怔平的情绪比以往的每一次离别都要伤感。
他站在路口,看着拖拉机渐行渐远,久久没有移眼,直到车影消失在天与地的边际为止。
周老同志拍着他的肩叹息道,“唉,回吧,咱们都是数着日子过,你儿子儿媳这么孝顺,说不准明年还带孙女来看你。”
顾怔平笑了笑,没说其他的,跟着老朋友转身回了茅草屋,幸福的时光是短暂的,但这短短的十多天,让他有了独自面对无数苦痛日夜的光亮。
时间一晃到了1976年秋,在母亲的忌日那天,小婵带着丈夫和女儿去后山拜祭。
张大英是前年走的,她身体本就不好,按理小婵来的第二年就不在了,本以为生活好了她的寿命也会跟着增加,没想到只多活了三年。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她送女儿出嫁,看着女儿找到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也见证外孙女出生,帮着照顾了三年,她的人生已经没有遗憾,唯一期盼的就是女儿一家能顺顺利利的过后今后的生活。
“妈,今天是你的忌日,我们带着果果来看你。”
听到妈妈的话,果果跪在地上给姥姥磕头,对着墓碑说,“姥姥,我很想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你放心,我会好好吃饭,也会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以后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顾闻骞点燃纸钱,沉静的拨弄着火苗。
身后传来脚踩树叶的沙沙声,回头看,是秋顺文来了,看到小婵一家在,秋顺文有瞬间的瑟缩,但最后还是走了过来。
张大英直到去世都没有原谅儿子,村里的老人来劝说,以儿孙送终摔盆劝她放下矛盾,张大英依旧不愿。
“我早就当没这个儿子了,活着享不到他的福,死了也不记挂。没儿子没孙子没关系,我有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女,我知道我走后他们会顾好后事,每天清明七月半会给我烧纸钱。”
国人的观念里,死者为大,又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说法,张大英死前都不愿原谅儿子一家的决定将秋顺文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一个母亲,至死不原谅自己的儿子,这得是多大的失望,多深的怨愤。
也是从那时候起,秋顺文头发几乎一夜变白,才三十多看上去却像四五十岁。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小婵没有搭理秋顺文,她无法代替原主或者张大英来做善人,如果因为所有的痛苦没有自己亲身经历而轻易原谅的话,那她跟落井下石的小人有什么区别?
祭拜过后一家三口准备下山,留下来那碗祭拜用的白米饭。
秋顺文想开口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目送他们离开后,秋顺文跪在母亲墓碑前,眼泪无声落下,脑子里想起的都是小时候的日子。
父母具在,一家和睦,哪回想到有一天日子会过成这样。
他想怨天尤人却发现自己怪不了任何人,只怪自己懦弱没担当才有了今日的恶果。
九月,舅舅从首都寄来信件,按时“黎明即将到来”,十月,顾闻骞在地里上工时听到广播里播报某帮倒台的消息,社员们顿时欢腾起来。
回家后,顾闻骞紧紧拥住妻子,话音中带着激动的颤抖,“太好了,没想到真的等来了这一天,小婵,我很高兴。”
小婵也紧紧回抱住他,虽然她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必将发生,但当自己身处历史的洪流中,还是有种身临其境般的波澜壮阔感。她为他高兴,为公公婆婆和无数无奈分离的家庭,为所有遭受磨难的人们感到高兴。
“父亲肯定也收到了消息,我要给舅舅写信,请他帮忙疏通关系,将父亲调回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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