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自己总认为自己给人添麻烦,单善嘴巴上不说,其实就特别在意体重,别的小姑娘放开吃零食甜品时,她就说自己不喜欢。
……其实哪有小姑娘不喜欢甜食的?
戴铎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发现这人真的就那么一点儿重,身上穿了那种简易的、藏在裤子里让她的腿看起来没那么缺陷的假肢,假肢挺沉的,加起来也就这么一点儿的重量。
她被抱起来时,自然而然地手搭着他的肩膀,剩下半张脸藏在围巾里,也不说话。
戴铎看了她一眼,妈的,就很尴尬。
出了小区,街边随便找了个地摊买了只雪糕,天上还飘着雪,那雪糕就被单善捏在手里,她也不急着吃,戴铎任劳任怨给她推回去,盯着她手里的雪糕盯了一路。
回到单元楼下面,半个小时都快过去了。
外面天寒地冻,打开快冻死的铁门,将轮椅往楼里一推,年轻人跟着进来,抬手掀了卫衣的兜帽,沉声问:“雪糕捂一路,化没?”
单善闻言,低头捏了捏手心的雪糕,没全化,就是有点儿软……包装袋在她手里发出“哗哗”的声音,她听见他在她身后冷笑一声:“你尽他妈折腾人。”
他嘴巴就是得理不饶人,放不出一个香屁。
听他搁那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单善不生气也不像平时一样跟他吵架,捏着雪糕,喊了下他的名字,嗓音有点儿沙哑。
戴铎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问她又想作什么妖,
她坐在轮椅上,半张脸藏在阴暗处,听他发问,从刚才开始总算是抬起来脸,稍稍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微微弯起眼。
单家基因就在那,单善长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碾压大部分同龄人是真没多大问题,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黑洞洞的……
戴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听她笑着,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
“戴铎。”
她语气缓慢。
“刚才让你看到那个,应该会很不舒服吧?”
她说。
“对不起啊。”
语落,连带着整个楼梯间陷入死寂。
安静到什么程度呢?
就是除却楼道外落雪的声音,呼吸声都没有了,北风吹着冰封的铁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刺耳又寂寥。
戴铎脸上的表情和情绪一下子不见了——就是刚开始还有点儿嘲讽和不耐烦的话,现在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他双手自然垂于身侧,站在那,垂着眼,看着她。
年轻人长相阴柔,并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面相,平日里刻薄,不刻薄的时候,居然也生出了他师父兼师哥单崇,同样的生人勿近的冰冷。
那股无形的威亚四散开来。
单善认真的,难得没有一点儿想要搞套路或者是别的心思,就是很认真地述说这件事……该怎么说呢,又不是没去过公共场合,那些目光——
麻木的。
同情的。
好奇的。
嫌恶的。
甚至是友善的……
其实她都很讨厌。
平日里不说,周围的人似乎也并没有当做一回事,用对待平常人的态度对待她,可是其实是是在意的啊……
在意被在意的人看见了她的残缺。
并不是什么不堪的事,可是就是抬不起头来,浑身上下,从残缺的部分像是蚂蚁如潮水蔓延爬遍全身。
听他沉默不讲话,她整个人也跟着烦躁起来,眉头一皱,回过头,刚用很烦的语气说了句“走吧”,突然,轮椅被人一把转了过去——
她吓了一跳。
背贴在靠背上,茫然又紧张地望着面前的人,他双手撑着轮椅扶手,俯低了身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背着光,像黑夜草丛中伺机的豹,目光专注而冰冷。
“单善,你是不是有病?”
他嗓音冰冷。
“正常的女生被人看见没穿衣服,会反过来说对不起吗?”
被他困于轮椅与手臂之间,少女眨眨眼,愣怔中,湿润的黑眸逐渐有了光彩。
“不是道歉——发脾气啊,让我道歉啊。”他说,“打我一巴掌也行,唯独不可以道——”
话还未落。
“啪”地一声。
柔软的手掌拍在他的面颊一侧,直接把他的脸打得偏向一边……力道一点儿也没收,他整个人惊呆。
舌尖顶了顶面颊,他眼珠子在眼眶里因为震惊微震,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般,慢吞吞地转过头,垂眼,望着坐在轮椅上的人。
单善盯着自己的掌心,出神。
过了一会儿才回头,对视上他,茫然地问:“这样?”
戴铎闭了闭眼,扶在轮椅上的手背青筋跳了跳,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鼻腔里“嗯”了声。
“疼吗?”她问。
戴铎将她从轮椅上抱起来,往上一口气走到三楼,举起她让她伸手摁门铃,门铃响起时,才在她耳边闷声说了句:“打的时候你他妈怎么不问疼不疼,下手这么狠。”
……
房门打开,暖气扑面而来。
家里还和他们走时候一样热闹,厨房里挤满了人。
单崇接替了戴铎的位置,在那捣鼓没弄完的乐高积木,手机里卫枝在指挥他怎么搭,听见动静,手机屏幕内外的人双双抬起头,看着戴铎。
单崇问:“脸怎么了?”
戴铎弯腰,给单善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了,挂好,面无表情地说:“摔的,脸擦墙上了。”
单崇没搭理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哦”了声,继续低头捣鼓他的拼图。
太阳落山,春晚差不多开始时就是年夜饭,大人一桌,小孩一桌,一屋子十来号人热热闹闹挤了一桌,亲戚朋友都在。
新鲜热乎的饺子也提前端上来了。
每个人拿着碗分了几个,电视机里,春晚刚刚开始,第一个节目永远是歌舞类的,载歌载舞热闹得很……
窗外,噼里啪啦的炮仗声打从天黑就没停下来过。
众人围坐在一起,王鑫刚捡了俩饺子塞嘴巴里,咀嚼两下还没吞下去,就看见坐在他斜对面,单母放下碗,举起手边的杯子。
众人纷纷看向她。
就看见那个从下午开始一直笑意盈盈的女人,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多少变化,稍微高举了手里的杯子,站起来,祝酒词是这样的——
祝我儿子,开年平安顺遂,心想事成,旗开得胜。
话落下,一桌子原本在聊天的人都安静了。
说笑的不说了。
吃饭的不吃了。
盛汤的汤勺还在手里,一勺汤撒了一半。
单崇原本低着头在微信和媳妇儿打字聊天,这会儿有点茫然地抬起头,看过去。
就发现一桌子的亲朋好友望着自己,戴铎面无表情把可乐换成了白酒,王鑫腮帮子塞着个饺子还鼓着,像青蛙似的瞪着眼。
单崇:“啊?”
单母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碰身边单父手中的杯子杯底。
“呯”一声轻响。
如铃声唤醒所有人的愣怔,一时间,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混乱里,单崇手里也被塞了杯,稀里糊涂的,听着耳边众人的笑语——
“能不能拿金牌?”
“草你怎么只认金牌,懂不懂滑雪!那是牌子就行!”
“别给孩子压力啊,这才哪到哪?”
“加油好好练,阿崇和小铎,哎呀咱们家出两个奥运选手,为国争光……一会儿和老姨合照啊,我发朋友圈!”
“平安是福,阿崇,你要记住这事儿。”
“干杯!干杯!新年快乐!”
那各种声音可真是乱七八糟的。
却都一字不差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干了这杯,来年就是职业队员了,戒烟戒酒……阿铎,祝你在北京圆梦。”
一杯酒下肚,一滴不剩,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升高了一度,天花板在升高吧,就像是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只是此时此刻电视机里放的不是《难忘今宵》而是什么《春回大地》,喜庆的音乐声中,王鑫放下刚才一直捧在手上的饺子,说,好像忘记放鞭炮了。
单父“哟”了声,说还真是。
俩中年男人就去沙发下面拖鞭炮,拖出来了,叫上单崇和戴铎,到楼下放鞭炮——
夜幕降临,外面空气中有冰雪与硫磺混合的特殊气味,这味道,每年也就过年能闻到。
空气里漂浮着奶白色的烟,单崇摆好鞭炮,王鑫掏出只香烟点了引线,两人捂着耳朵往回跑。
跑回单元楼,单崇盯着不远处鞭炮点燃,噼里啪啦的,炸开的废料有些打在单元楼门上,发出声响,还有些蹦他脸上。
他被崩疼了,转头想抱怨王鑫怎么没让他把鞭炮放远点儿,一回头却发现油腻中年男人,这会儿缩在单元楼角落阴影中,借着鞭炮的掩饰,捂着脸哭的泣不成声。
可能是在惋惜那碗没吃完就要被放凉的饺子。
前所未有顺利地一挂鞭炮放完了。
整个院子,大概是属单家的响的最长最亮堂。
最后一声鞭炮结束,单崇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他接了,哑着嗓音“喂”了声,电话那边,小姑娘的声音活泼——
“北方是不是不禁烟花!单崇,一会儿十二点你给我放烟花吧!啊,我听见炮仗声了,好有气氛,你家放炮仗了吗!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叽叽喳喳的。
像是在枝头上蹿下跳蹦跶的小鸟。
男人听着电话那边的人闹着要听鞭炮声又非要看烟花,嗤笑一声,“嗯”了声:“吃完饭,去给你买。”
在耳边,戴铎“冷死了我回屋了”的抱怨声里,电话那边小姑娘甜滋滋地应了,停顿了下,认认真真地听了一会儿男人这边的动静,说:“那你多吃点。”
“好。”
“烟花也要多买点。”
“行。”
“单崇。”
“嗯?”
“新年快乐……呀!”
“嗯。”
握着手机,望着单元楼外,笼罩在月光与硝烟下白雪皑皑一片冰雪,男人薄唇轻勾。
“新年快乐。”
第135章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天就是新的一年。
总是把“新年新气象”挂在嘴边,但是从早上睁开眼睛意识到“这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这种事,对单崇来说,还真就是二十几年头一遭。
他是被王鑫摇醒的。
“走,起床,去把手续合同先签了。”
大年初一这么好的日子,早上睁开眼看见的不是自己软糯香甜的女朋友,而是面临发际线危机中年油腻男子,单崇眨巴了下眼,逃避似的重新闭上眼,翻身面朝墙壁——
不算。
这么晦气的开端不能算是新年睁开眼的第一秒。
不算。
眼睛刚闭上三秒,被子就被掀了,一万个后悔他怎么就没有睡前给房门上锁的习惯,男人不耐烦地睁开眼:“大年初一,大哥,别说敲公章的,打合同的打印店都不开门。”
“办法总比困难多,”王鑫拽着单崇的袖子,“快点的,起来,一会儿你妈睡醒了突然后悔了怎么办……我没安全感!”
“你没安全感,管我要?那玩意是我能给你的?”被他从床上拎起来,男人不耐烦地半瞌着眼,“我的安全感是给我媳妇儿的。”
“你媳妇儿还在睡觉呢,但你教练失眠……一宿没睡好,真的,生怕起的比你妈晚一步就变天了。”
单崇一个呵欠打了一半,还一肚子起床气,闻言停顿了下。
“我妈也不是随随便便变卦的人。”
“她也可以是深思熟虑后变卦,脑子长在她天灵盖里,我们还能管得着这个?”王鑫说,“我就觉得她点头点的太随便了,都没个什么惊天动地的比如磕头或者痛哭流涕的仪式,本教练眉头一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能就是她想开了。”
“想开什么了?想开要是唯一的儿子最后在BIGAIR摔死或者摔残就再生一个算了?”
“……”
王鑫拖过椅子,搁床边坐下,一脸严肃:“训练不是你给外面的小孩上课,除了在气垫或者蹦床上,你琢磨下谁能保证你不受伤?你妈之前不同意不就是因为怕你受伤?万一一会儿她突然想着要我们签个协议什么的保证你毫发无伤参加北京冬奥,那你觉得我是签呐,还是不签呐?”
他噼里啪啦讲了一大串,刚开始单崇还嫌弃他啰嗦,耐着性子听完,有点儿茫然地想:好像是这样没错。
他坐起来,给肯定还没起床的女朋友微信留了个早安,转身去洗漱。
在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有动静了。
打开门一看,餐桌边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面前摆着一碗面,上面还有荷包蛋什么的……
单善低头呲溜呲溜地吃面,戴铎歪着头看她,看了一会儿,抬手把她耳边的头发弄到耳朵后面去,指尖碰着她的脸,她愣了愣,转头看着他。
“掉进去了。”
戴铎缩回手,面无表情地捡起自己的筷子,专心吃他那碗面。
王鑫双手放在膝盖上,盯着面前那碗面,像是在盯着一顿断头饭。
单母把最后一碗属于单崇的面端出来,放桌子上:“你俩大清早的躲屋子里嘀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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