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些雾气,穿着灰白道袍的少年匆匆走入书店来,站在他的面前,唤了一声,“先生。”
“坐。”
李闻寂轻抬下颌。
贺予星在他对面坐下来,小心抬眼时,发现他的气色似乎变得更差了些。
“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你们替我收集灵气的办法行不通。”
李闻寂将一盏热茶推到他面前。
贺予星捧着茶盏,低声应了一声,“是的。”
“现在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李闻寂抿了一口热茶,语气冷静。
“先生,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贺予星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我不想您殒身,我也不想三春叔和檀棋叔死……就算我是个凡人,我也还是很不理解,这个世界只能属于凡人吗?他们精怪就不配活着吗?这是什么道理?”
“要保住他们的命,除非我在神谕的最后期限来临之前就殒身,”他用一双清冷的眼眸看着对面的少年,“这个世界如果不再有神明,那么神谕也就不会再有任何效用了。”
“先生……”贺予星一下站起身来,他没有端稳茶杯,热茶洒了他一身,可他此刻也全然顾不上了,“您要自戕?”
李闻寂没有答他,只是将旁边的木匣子推到他面前,“这匣子里的东西我交给你,等我将姜奚岚的那颗续命的珠子放进她身体里,我走之后,你再给她。”
“我自戕之后,你可以将枯萎的祝融藤捡回青梧宫种下,它虽再难生长,但种在土壤里,总会滋生出一些灵气,如果你要修行,那它对你大有裨益。”灰暗的天色里,他的衣衫如雪一般,他站起身,朝贺予星轻轻颔首,“希望你以后多替我照顾她。”
“先生!”
贺予星见他转身要往后面走,他连忙喊:“您有没有想过,您死了,照一姐姐也许就要用光她的一辈子才能从您的死里解脱?”
“她也不希望蜀中的妖魔精怪都因神谕而亡,”
李闻寂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贺予星,我只能这么做。”
作为神,
他终究要如上界满天的神佛一般,走向一条无可挽回的陨灭之路。
而这一生,
他只为一件事遗憾不舍。
成为她的丈夫,学会了爱她,却终究未能守着她。
第63章 弄假成真 他已经从天上下来,近在咫尺……
李闻寂觉得姜照一有点奇怪。
吃饭不同他坐在一处了, 话也不跟他多说,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入了夜,
他才从浴室里走出来, 只用毛巾略微擦拭了湿润的短发,抬眼却见姜照一捧起小橘灯,腋下还夹着她的小玩偶。
“去哪儿?”
李闻寂擦头发的动作一顿。
手里小橘灯暖黄的光芒照着她的脸, 她看起来有点严肃认真,“我决定跟你分房睡。”
李闻寂微怔,他看着她几秒,才伸出手却见她十分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你知道了?”
他轻皱着眉, 顷刻间便猜中了她这些反应背后究竟代表了什么。
“知道什么?”
姜照一一步步走近他,“你打算自杀的事吗?”
贺予星在李闻寂面前一向很有分寸,不该说的事,贺予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何况事关蜀中妖魔精怪的生死, 要么是李闻寂遵从神谕, 和蜀中的妖魔精怪同归于尽,要么是他在最后期限来临之前自戕, 他以为贺予星能够厘清这个中利害,却到底还是低估了, 他在贺予星心里的地位。
贺予星不想赵三春和檀棋死,但他也同样不希望李闻寂因此而殒身。
此刻姜照一打量着他的脸, “我现在还不知道那颗珠子被你藏在哪儿, 所以我要离你远一点。”
他终究是神,
他仍然只会站在一位神明的角度去俯瞰人世,就好像他并不能理解贺予星的行为。
明明,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姜照一, 我……”
“你不要跟我讲话,我现在很生你的气,李闻寂,”她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你如果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就该明白,就算你真的将珠子放进了我的身体里,我也敢给我自己一刀,把它取出来。”
她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也不管李闻寂此刻是什么神情。
走进对面的房间里,姜照一关上门,降下小橘灯放在床头,把小玩偶放在枕头上,随即她的视线落在枕边的木匣子上。
那是清晨时分,李闻寂交给贺予星的。
她掀开被子上了床,靠坐在床头,捧着匣子半晌才按开了匣子上的铜扣。
雪白的信封整整齐齐地堆叠在里面,她伸手将那些信封拿出来,几乎每一个信封上都有一行风骨清峻的字迹——“吾妻照一亲启”。
不同于她曾经的那四年写给他的那些或长或断的字句,他留给她的每一张纸上几乎都已经写满。
不善言辞的人,连纸上的字迹都是最冷静的笔触:
吾妻照一,展信如晤。
近来时常翻看你写给我的信件,很多时候我也会想你在那四年里的样子。那时你问我而我未能及时给出回音的种种问题,现今都答复在你写给我的那些信件上,若你闲暇了,还愿想起我,便也可以翻出来看一看。
与你结发,成为夫妻,我从未有悔。昔日决心与你结为夫妻时,我已做好打算作为你的丈夫,陪伴你的一生,我以为作为你的丈夫,我必要担负令你余生安稳开心的责任,但从青梧山到黎云州,却是你陪我走了最艰难的一程。为我,你所承受之苦太多太重,这远非我本意。
而今神谕犹如枷锁,我唯一遗憾的,是终要对你食言。
我知你在同我走的这一程里,看过这世界的另外一面,便必定不忍所有的妖魔精怪从此消亡。
或因你总将“捞星”二字挂在嘴边,又常同贺予星,赵三春,檀棋三人待在一处,并不常在我身边,我近来常梦从前身为凡人时的一些往事,有时醒来,我便不由会想,若我当初没有入无间,而是继续轮回为凡人,是不是我也还能遇见你,而你做我的妻子,也不会那么辛苦。
于我而言,你才是那颗星星。
一封信姜照一只读到这里,她眼眶里就有眼泪止不住地砸下来,落在纸上,浸湿了他的字痕。
不同于他平日里的寡言,他在这纸上后面的字句,充斥着要她珍重自身,好好吃饭的叮嘱。
平实冷静的字句,却总也掩藏不住他的关切与不舍。
姜照一强忍着情绪没有哭出声,她整个人都蜷缩进被子里,在这样漆黑的长夜,她怀抱着凌乱的信纸,始终没有睡觉。
“照一姐姐,你的眼睛……”
贺予星清晨来时,看见姜照一红肿的眼睛,还有她眼下的浅青便不由有些愣住。
“我怕他偷偷把珠子放进我身体里,我一直没敢睡。”
姜照一半睁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你也不能不睡觉嘛照一。”赵三春叹了一口气。
“先生呢?”
檀棋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个时间,李闻寂应该已经坐在书店的玻璃窗边饮茶了。
“我把他锁在卧室里了。”
姜照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啥子?”
赵三春吃了一惊,“总不可能哦,先生他咋可能被锁住?”
“我锁个门当然锁不住他,但是他还知道自觉,没有出来,”
姜照一趴在桌上,有点蔫蔫的,“但是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够把他真的锁起来吗?我怕他偷袭我。”
“……把先生关小黑屋是不是有点不太好?”赵三春摸了摸后脑勺。
“先生是神,哪有什么办法真能锁住他。”
檀棋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我要怎么办啊?”姜照一烦恼极了。
贺予星他们三个人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却听姜照一忽然一拍桌子,随后她又坐直了身体。
“我就说我怀孕了!”
她语出惊人。
“啊?”贺予星懵了。
赵三春的第一反应是看她的肚子。
“我说我肚子里有个小孩,腾不出地方放那颗珠子了!”她的眼睛亮起来。
也不等三人反应,
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往后面跑。
李闻寂在窗前看见了他的妻子匆匆跑进了院子,他伸手合上了轩窗转过身,垂着眼睛,静听着她越来越近的步履声。
当他重新抬眼时,她正好打开了他的房门。
“李闻寂。”
她挺直脊背,走到了他的面前。
阳光朦胧地顺着窗棂缝隙透进来,就落在她的身侧。
“嗯?”
他轻应。
姜照一有点不敢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扬着下巴鼓足勇气说,“我这里有个小孩了,那颗珠子会占了他的地方的。”
小孩。
李闻寂乍一听她这番话,他便不由一怔,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平坦的腹部。
他的神情再度变得冷静淡然。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望着他,或许是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你也不想要我的孩子?李闻寂,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学会……”
她故意说这些话,但还没说完,他就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脸蛋。
她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
李闻寂微微俯身,清冽的嗓音响起,“姜照一,你没有怀孕。”
她才要挥开他的手,却听他这句话,她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对上他的目光。
“神嗣与凡人不同,如果你真的怀孕,我就能感知到他的神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姜照一没想到自己才说出口的谎言顷刻间就被他拆穿,她垂下脑袋,半晌没有说话。
“早餐要吃什么?我去做。”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只字不提她将他关起来的事。
“我不吃。”
她有点负气,躲开他的手。
阳光晃了她的眼睛,她抬头,他身上墨绿色的毛衣正是她在商场里买给他的那一件,他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仍旧专注。
她忽然伸手推了他一把。
李闻寂没有防备,被她推着后退了两步,又被她按着坐到了床沿。
“姜照一。”
她的手指已经抓住他的衣摆,他眉心一跳,当即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你做什么?”
从未闭合完全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光线照见姜照一烧红的脸颊,她的心跳犹如鼓点般在耳畔疾跳,被他按住的手有些发颤,可她仍旧没有松开他的衣摆。
朦胧的几束光线里,连空气里漂浮的微尘仿佛都变得清晰,她与他如此贴近,鼻尖轻抵着他的鼻尖,“我要弄假成真。”
气息已经如此相近,她也许是带了赌气的成分,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想报复他刚刚的轻描淡写。
作为神明,他常有凡人不可得的理智与冷静,
但此刻他才偏头躲开她的亲吻,却又偏偏看清她的眼睛,明晰的阳光里,他的视线几乎难以从她的面庞移开。
心头翻沸灼烧,
在她生了气转身要走时,他却如同受了蛊惑般,蓦地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怀里,亲吻她的嘴唇,辗转纠缠。
手指轻解她的衣扣,木窗被忽来的一阵秋风吹得骤然合拢,阳光再照不进来,房间里变得昏暗了许多。
衣衫全都被丢到了床下,他的吻落在她的脖颈,呼吸灼烧的温度仿佛蔓延到脑海里,姜照一也许是又想起昨夜纸上的一行行字迹,她的眼眶又变得湿润。
“不要哭。”
神明的眼底沾染了情/欲,他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话。
他已经从天上下来,
近在咫尺。
就这么轻轻吻过他凡人妻子的面庞,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近乎失神地望着她。
贪恋她的目光,
也盼望她的亲吻。
第64章 何为妒忌 要骗你的钱,应该很难。……
南州丹神山上的晚稻已割尽, 田野里只剩光秃枯黄的残梗。
姜照一坐在门前的小湖边钓鱼,朏朏乖巧地坐在她的身边,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 引得它的小猫朋友们伸着爪子去抓。
贺予星在楼上晒着晚秋的太阳,也没感受到多少温度,这会儿正趴在栏杆上看底下姜照一的背影。
赵三春还在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泛黄的书卷, 眉头皱得死紧,贺予星回头瞥他一眼,又趴在栏杆上,“别看了老赵, 那本你已经看过三四遍了。”
“你们青梧宫关于上界的古籍是不是最全的哦?”赵三春面露疲惫。
“我们青梧宫以前可是凡人修仙的第一大派,阴长生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在我们青梧宫飞升上界的先祖!”
“我们青梧宫的藏书楼以前要什么没有?我能带来的书我都带来了,我和檀棋叔也找过其他落魄的道家宗门的传人,他们保存下来的旧籍我也都借来了, 我们这些天看了那么多书, 不也没找到什么办法吗?”
贺予星的情绪有些低落, “三春叔,神谕真的不是凭借我们这些人的力量, 就可以解开的。”
赵三春握着书脊的手指不由收紧,他偏头, 目光落在湖边姜照一的背影。
来到丹神山的这几天,姜照一很少说话, 她常常是坐在小湖边钓鱼, 一钓就是一上午,总是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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