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边, 越是地广人稀, 漫天的黄沙和连绵的山峦, 光秃秃的戈壁和随处可见的芨芨草, 天越来越高,逐渐变成湛蓝颜色, 气候也变得干燥灼热,尤其在盛夏时节赶到了四面环山的火州, 纵有鲜甜的胡瓜葡萄解暑,依旧是酷暑难当。
云黛倒还好, 她自幼体寒, 怕冷不怕热,换上轻薄透气的绛红纱罗裙衫, 勉强能捱过这暑热。
倒是苦了那从小养尊处优的许灵甫,热得汗流不止, 舍弃斯文繁复的衣袍,换上当地人的短打衣裳,腰间别着个蒲扇,没事就抽出来扇一扇, 口头禅也变成了“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出这鬼地方”。
他是个自来熟,一路与谢伯缙随行的北庭军们同吃同住,混得熟了,兵将们知道这长安来的侯府公子体弱多病,便建议他去火州的沙堆里埋上半个时辰,说是当地的土办法,可以强身健体,驱寒驱湿。
许灵甫打死不肯去,云黛却觉得有趣,主动提出想试试。
谢伯缙虽有些讶异,但知晓一路上她都在收集各种治病的土方子,便安排她去体验了一回。
云黛兴高采烈去了,回来之后在她的小本子上又认真地记了一笔——
从肃州到乌孙紧赶慢赶也要两月行程,路上闲着无事,她便一边跟着古丽学习乌孙话,一边收集些当地特色的治病法子,无论是什么病症,她都问清楚了记下来,路上再研究这法子的合理性。
这般下来即可排解长途漫漫之苦,又能有所进益,一举两得。
终于,在八月初秋,一行人总算赶到了庭州。
在大渊庇佑下的庭州城一派繁荣昌盛,各个种族的百姓在这贸易生活,各种语言交汇着,仿若一个放大版的长安西市。而出了庭州城,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荒地,往西是乌孙的地盘,往东是突厥的地盘。
“连月赶路,公主和贵使也都劳累了,不若先在庭州休整三日,养足精神,再前往乌孙?”谢伯缙这般提议着,黑眸却是定定看向云黛。
云黛自是没有异议的,目光偏了偏,望向相大禄,“相大禄觉着呢?”
相大禄想着一路车马困顿的确该养精蓄锐,且如今离乌孙也不远了,便答应下来,朝谢伯缙拱手,“那就有劳谢将军周全了。”
谢伯缙回礼,“相大禄客气。”
他原先是想带云黛去他庭州的府上住着,毕竟府上比驿站要清静舒适,但想到如今云黛的身份是乌孙公主,虽说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但她单独住进他的府邸,难免遭人非议,便打消了这念头,将云黛和乌孙使团一起送到官驿下榻。
分别时,谢伯缙对云黛道,“你到了驿站好生休息,待我腾出空来,再带你好好逛下庭州。”
云黛知道他刚回都护府,肯定有许多事务要忙,微微朝他笑了笑,“大哥哥你去忙你的,我在驿站有相大禄他们看顾着,不妨事的。”
谢伯缙看着眼前因连日赶路形容有些憔悴的小姑娘,神色温和,轻声道,“嗯,你好好休息。”
又吩咐云黛身边的小丫鬟,“好生照料着你主子,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找驿丞安排。”
纱君忙不迭应下,“世子爷放心,奴婢省得的。”
有了谢伯缙的特别吩咐,驿站里最大最舒适的那间房专门收拾出来给了云黛住。
到房内歇脚,云黛先是痛痛快快洗了个温水澡,泡得骨肉酥软,又抹了香甜细腻的玫瑰膏,身心舒畅的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纱君和古丽都没闲着,主子在里间歇息,她们俩就在外头熏衣裳。先前赶路仓促,往往赶了一日路,在驿馆下榻睡一晚,翌日天一亮便要继续赶路,压根不得空整理衣裳箱笼,如今到了庭州,总算可以歇上三日,她们也能做些细心雅致的活。
“用茉莉膏子吧,你们乌孙没有茉莉花儿,这香味就显得独特些。”纱君打开鸡翅木雕花香药匣子,只见里头各色香药琳琅满目,以色彩不同的棉线作为香味区别。
“都行,就用茉莉香吧。”古丽应道,她私心觉得每种香味都好闻,又觉得大渊人真是够风雅够奢侈,这样好的香料在市场上价值不菲,他们竟然想到拿来熏衣裳。大渊物产丰饶,若是他们乌孙能占一个庭州,日子都能好过不少……不过现下两国之间开了榷场,日后他们乌孙百姓的日子也能丰富些吧?
古丽胡思乱想间,纱君已然取出茉莉香药点燃,动作熟练地放进香炉里,又往香炉下的铜盆里注入沸水,那带着淡雅茉莉香的湿润水汽袅袅升腾,浸润着熏炉上覆着的金织银绣华美裙衫。
纱君抚平裙衫的褶子,冷不丁问着古丽,“等我们到了乌孙,你还会在姑娘身边伺候吗?”
古丽似是被问住了,踌躇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昆莫兴许会派一些更妥帖细心的婢女伺候公主,我是相大禄府上的婢女,不是王庭的宫婢。”
纱君“哦”了一声,有些遗憾,却也没多说,继续与古丽聊起乌孙的情况。
“出了庭州,再往西边走七天,就能到乌孙了。”古丽笑道,褐色眼睛里满是对家乡的期盼,热情的与纱君道,“等到了乌孙,我请你喝奶茶和奶酥饼,自去岁离开乌孙,我都快一年没尝到家乡的美食,夜里做梦想起都流口水呢。”
纱君笑着眨眨眼,“好啊,那我先在这谢谢你了。”
两婢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驿站的时光也变得悠长。
谢伯缙离开北庭也有一年,好在边关风平浪静,并无多少事务。他先去都护府拜见了大都护隋文渊,又去了趟军营,将许灵甫安顿好,最后才回到他西边的府邸,处理府中庶务。
这番忙碌过后,已是夜深人静,烛火高照。
谭信在门外提醒道,“世子爷,已是子时了,为了身子着想,还是早些歇着吧。”
“知道了。”
谢伯缙应了声,将细竹筒里那封才从长安送来的信笺送到桌边油灯火焰上,那细细长长的信纸很快被火舌吞噬,烧成灰烬。
辞别长安已半年,裴青玄步步周密,最多三年,大渊就要改换天地了。
漫不经心捻了捻指尖,他从太师椅起身,掸了掸袍袖,大步走出书房。
院外明月高悬,竹影绰绰,西边八月的夜风就已带了些许萧瑟寒意。
他眯眼瞧了会儿,蓦得出声道,“这府上是不是太冷清了些?”
守在门边的谭信愣怔片刻,顺着主子的目光往院子里瞧了一圈,心说是挺冷清的,但这府邸打从买下开始,不是一直这般冷清么?您都住了五年了,这会子才发现呢?嘴上却是答道,“世子爷若是觉着冷清,明日奴才去采买些花木装点一番?”
谢伯缙沉吟片刻,“这府邸是否小了些?”
谭信面露迟疑,“奴才觉着挺宽敞的,不过与咱国公府比起来,是小了些。”
问题是整个陇西也寻不出个比晋国公府大的府邸啊,自家世子爷在北庭的这处三进三处的府邸也实在不算小了。
谢伯缙也不知想到什么,轻声道,“你明日就去采花木,再寻匠人将后院修缮一番,府中池塘、亭阁、花园,一应照着国公府的样式,后院正房也要布置,按照女子的喜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谭信若还不明白真就白混了,他忙不迭应下,“世子爷放心,奴才明儿一早就去安排。”
谢伯缙低低嗯了声,又抬眼看了眼天边那皎洁明月,回房歇息。
***
接下来两日,谢伯缙带云黛在庭州城内逛了一遍,与她介绍庭州城的每个角落,仿佛要将之前错过的五年都补上来,让她了解他在北庭五年来的生活。
云黛兴致盎然的跟着他逛,吃当地特色的白水炖羊肉,喝火州葡萄酿的美酒,还买了许多礼物——
“第一次见面,总得带些礼物给舅父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对于即将见到的亲人,云黛既期待又忐忑。
谢伯缙看她精心挑选了一马车的礼物,也能理解她这会儿的心境,于是宽慰道,“相大禄一路都在说乌孙昆莫与你母亲如何亲近,你又是你母亲在世的唯一血脉,他自是看重你的。况且我家妹妹这样招人喜欢,他们怎会不喜?”
云黛脸颊微红,垂下头偷笑了一会儿,又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望向谢伯缙,柔声道,“若是我一个人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唔,还是有些不敢的。现下有大哥哥陪着我一起,我也没那么怕了。”
她这透着依赖的话语叫谢伯缙心下熨帖,这一路的相伴,虽说有一干乌孙使者看着,但俩人日日能见着对方,说上几句话,感情也愈发的深厚,蜜里调油般,无形中她对他的依赖与信任更甚,是兄长,更是心爱之人。
谢伯缙抬手揉了下她散下的细碎额发,不紧不慢道,“等到了乌孙,我就与你舅父提亲,争取早些将你我之事定下来。临出门前,母亲就将聘礼单子给我了,这两日我又添补了些……妹妹要不要看一看?”
云黛明媚的脸庞笼上一层羞赧,扭过身去,低低道,“哪有我自己看聘礼单子的,这些事,你到时候自己去与我舅父说,我…我不好过问的……”
谢伯缙薄唇微微翘起,“好,只要妹妹乐意嫁给我,一切都听你的。”
云黛这才发现自己又被他绕进去,粉面羞红,咕哝道,“谁乐意嫁给你。”
谢伯缙上前一步,借着铺子内货架遮蔽,朝她倾过身去,“妹妹不乐意?”
男人身形高大,一下就将她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云黛听着外头伙计和顾客的说话声,一颗心吊紧,身子往后退了下,支支吾吾道,“大哥哥……”
他俯身,凑得更近了些,面无波澜,眼神却幽深,用只有俩人听到的嗓音低语,“妹妹乐意么?”
云黛实在被他这份孟浪逼得没法,俩人独处时他总爱这般戏弄她,总叫她无地自容却又无可奈何,于是红着脸小声道,“乐意,我乐意总行了吧!”
“这才乖。”
男人心满意足撩了下她耳侧的发,指尖漫不经心划过她的耳侧,淡声道,“妹妹诚实的样子最是可爱。”
云黛鼓着脸瞪着他,趁他站直身子,连忙往铺外走去,离他远远的。
在市场买完东西后,谢伯缙便将她送回驿站。
路上他骑马伴行在她的马车旁,闲来无事,与她聊起近日长安城里的一桩热闹事,“上个月陛下将丹阳公主许配给了左相第三子贺裕,婚期定在明年开春。”
时隔半年,再次听到丹阳这名字,云黛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她在脑中搜寻了一下关于贺裕的记忆,轻声道,“好像先前听二哥哥提到过,说是跟他同场的考生,嗯,出身名门,他自己又年轻有为,也算一桩良配了。”
谢伯缙朝那轻晃的车帘看了眼,“妹妹觉着这就算是良配了?”
“这还不算吗?”云黛掰着白嫩嫩的手指慢慢盘着,“左相是朝堂半边天,那贺裕年纪轻轻能进会试,可见他本身文采不俗,我虽对他不熟,却听嘉宁和姑母聊天时提起过左相夫人,那是位治家严明的厉害人物,左相的后院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我想这样能干的夫人,管教子女应当也不会太差吧?而且能被二哥哥提及之人,品行不会太差的。还有,丹阳公主是丽妃的女儿,丽妃那样精明的人,总不至于给她的亲女儿找个差劲儿的夫婿,总而言之,那贺裕是个很不错的夫婿人选。”
车帘外安静了好一阵才幽幽响起男人的声音,“你当初也是这般考虑,才打算和那崔仪好?”
云黛一怔,不是说着贺裕么,怎么突然扯到崔仪身上了?
她抿了下唇瓣,掀起车帘一角,露出半张小脸,细声细气道,“大哥哥,你不高兴了?”
谢伯缙一低头,就看到车窗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滴溜溜望着他,雪地里的小狐狸崽子似的,下颌微绷,“我没有不高兴。”
云黛眨了眨眼,心道这分明就是不高兴嘛,于是哄道,“先前是考虑过崔家,但现在不是没成么,若不是哥哥突然提起,我都想不起崔家表兄了。”
谢伯缙默不作声。
云黛苦恼的皱了下纤细的眉,忽然明白什么,抬眼看向谢伯缙,语气透着笑意,“大哥哥,你这是吃醋了么?”
谢伯缙的脸瞬间板了起来,“胡说八道。”
云黛笑得更欢了,一双漂亮的眼眸弯弯翘起,蕴着万千星辰般明亮,“原来大哥哥也会吃醋呀……”
见这小姑娘嘚瑟起来,谢伯缙夹紧马腹朝马车靠近,单手按在窗格,弯下腰身,黑眸幽深的盯着她,“妹妹若是再笑,别怪我进马车让你哭了。”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可话里的意思却叫云黛顿时笑不出来,忙扯了车帘,遮住自己的脸。
过了一阵,车帘后传来她气急败坏的骂声,“无耻!”
谢伯缙缓缓坐直身子,眼尾上扬,透着愉悦的笑意。
***
翌日一早,驿站门口车马装好,一队人马启程前往乌孙。
云黛为了更适应乌孙话,全程叫古丽在车内陪同,路上也不说汉话了,全用乌孙话交流。
她在语言上极有天赋,经过从长安到北庭这大半年的学习,日常交流基本没问题,还跟着纱君那小丫头学了几句乌孙的骂人话——
大多时间上是用不上的,不过云黛觉着“无耻之徒”用来骂谢伯缙挺合适的。
只是有一回她才骂出口,就被男人按在角落里狠狠亲了一顿,末了,他还擦了下嘴角残留的胭脂膏子,一脸严肃的教育她,“妹妹怎么都不学好?好不容易学一门新的语言,是叫你用来冒犯兄长的么。”
云黛气得面红耳赤,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
偏生谢伯缙觉着她这炸毛猫咪的样子可爱极了,拍拍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叹息道,“小傻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在北庭与乌孙和突厥打了五年交道,你怎会觉得我不通他们的语言呢?”
云黛气得跺脚,握拳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胸膛,又怕他跟她算账,砸完就拎着裙摆哒哒跑了。
留下谢伯缙一个人捂着胸膛,哑然失笑。
这般又在草原上行了七日,经过皑皑雪山和神圣湛蓝的神湖,一行人总算到达了乌孙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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