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香气馥郁清甜,糕点做好后,云黛给古赞丽太后和三位小舅母都送了些,又装了一碟,亲自前往王帐送给昆莫,没想到才到王帐跟前,就见相大禄心事重重地掀帘走出。
“相大禄。”云黛与他福了福身子,因着一路护送的情分,她对这位慈蔼的长者很是尊敬。
听到这清脆的唤声,相大禄抬眼看去,见到一袭明蓝色袍子的云黛俏生生站在橘色霞光下,眸光闪了闪,旋即低下头,恭敬行礼,“达曼公主万安。”
云黛寄人篱下多年,习惯察言观色,方才相大禄看到她那闪烁其词的目光不由得叫她皱了下眉,不过很快眉头就松开,换做一副轻松表情,“相大禄这是与舅父商量完政事?”
相大禄低声道,“是。”
云黛问道“我看你方才脸色不大好,是出了什么事么?”
见相大禄默然不语,云黛讪讪笑道,“是我糊涂了,不该过问政事的。我今日蒸了桂花糕,我父亲曾说过我母亲爱吃这个,我寻思着舅父与我母亲是龙凤双胎,口味应当相近,便拿来一碟给他尝尝。”
相大禄看了眼纱君小丫鬟手中提着的食盒,面色稍缓,“公主送去吧,昆莫应当会喜欢的。”
云黛颔首,与相大禄告别后,就带着纱君一道往王帐去。
一走进王帐,云黛就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尽管昆莫舅父依旧是一副宽和慈善的模样,并对她送来的桂花糕赞不绝口,但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烦闷和心不在焉的状态,不得不叫云黛多思多想。
看相大禄和舅父的反应,事情很有可能与她有关。
可她有什么事能令他们烦忧为难呢?她在乌孙这些日子安分守己,从未添过半分麻烦,且寻常小事也不至于叫舅父和相大禄都觉着烦忧,唯一算的上有些麻烦的事情,只有她的婚事了。
难道,是她的婚事出什么问题了?
想到这里,云黛心头惴惴。斟酌再三,她用闲聊的口吻,随口提道,“舅父,前两日我收到我大哥哥的来信,他说最多半月便可带着聘礼过来定亲。”
她说这话时一直觑着乌孙昆莫的神色,只见他褐色的眼睛下意识往右上方转动,吃桂花糕的动作也有微不可查的短暂凝滞,心下不由得一沉。
果然是与她的婚事有关么。
“是么,那挺好的,还是得尽快……”乌孙昆莫这般说着。
云黛红唇微抿,少倾,她低声道,“舅父,是出什么事了么?”
乌孙昆莫一顿,笑道,“达曼你在说什么,出什么事了?”
云黛跪坐着,腰身直起,澄澈的眸子定定看向乌孙昆莫,“舅父,你好似有心事?方才我在帐外见到相大禄,他也心事重重的……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望着那双清澈如水的黑眸,乌孙昆莫心头叹气,这孩子还真是聪明,这么快就觉出不对了。
他将手中没吃完的半块桂花糕放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再三思忖后,觉得这事瞒也是瞒不住的,既然她问起了就与她说了吧,便点头应道,“是遇到了些麻烦,关于你和谢伯缙的婚事。”
他将突厥使臣的无理要求娓娓道来。
见云黛脸色微白,秀眉蹙起,昆莫忙温声安慰,“达曼你别担心,舅父绝不会将你嫁去突厥的。我已叫相大禄修书给北庭都护府,若突厥真敢来犯,我们也不畏惧——”
云黛心下动容,朝乌孙昆莫拜道,“多谢舅父护佑,达曼感激不尽。”
“起来起来,你是我的亲外甥女,我自当要护着你。”乌孙昆莫抬手,面露欷歔,“当年你外祖父就是不顾你母亲的意愿,强迫她嫁去突厥,这才酿成后来的祸事。他临死前一直在后悔,这些年,我与你外祖母也悔恨不已,如今我既执政乌孙,断然不会再叫你重蹈覆辙。”
云黛愧疚垂眼,“是我给舅父添麻烦了。”
昆莫摆手道,“这事不怪你,你只是突厥挑衅的一个借口罢了。他们想要的是我们乌孙臣服,要我们乌孙与大渊撕破脸皮。”
来乌孙的路上,谢伯缙与云黛说过西域诸国的关系是亦敌亦友,随时可以结盟对外,也随时可以兵戈相向。
前两年乌孙和突厥最后一次结盟攻打大渊,惨败而归,乌孙损失大批精壮劳力,锐气大减,是以改变战略,决定弃突厥,而改为与大渊交好,休养生息。
而突厥人多兵壮,这两年又吞并了十几支部落小国,气势大增,心里早已对乌孙有觊觎之心,只是碍于乌孙扎根伊犁河谷多年,根基深厚,一时半会儿啃不下来,如今见乌孙与大渊交好,担心乌孙势力扩大,这才寻衅挑事。
虽说舅父这般宽慰,云黛心头依旧有愧,坐了半晌,忧心忡忡的从王帐告退。
回到自己的毡房里,她坐立不安,来回踱步,把纱君都看晕了,揉着眼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望着小丫头天真的脸庞,云黛也不想与她说那些政治上的烦心事,便寻了个借口打发她出去,自己坐在桌边给谢伯缙写起了信。
……
五日后,那封写满担忧的信件送到谢伯缙的手中。
同一日,谭信急匆匆与谢伯缙禀报,陇西国公府送聘礼的车队在沙洲遭到一队胡人劫掠。
“据李总管来报,那群贼人来势汹汹,也不抢东西,冲上来就乱砍乱杀。虽说当地援兵及时赶到,但咱们也损失了数十名府兵,还有不少人受了伤,如今车队正在沙洲休整,或要耽误些时日……”
两件事撞在一起,用小拇指想都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谢伯缙缓缓落座,狭长的黑眸中戾气翻涌。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突厥会在这时横插一脚,且静下心来想想,此事错综复杂,牵涉太多。
于公,这好似是突厥与乌孙两国之间的矛盾,突厥为报多年前长公主逃婚之耻,前来纠缠。
于私,或许是因突厥与晋国公府的恩怨。若说乌孙对晋国公府仇怨颇深,那突厥可以说对晋国公府恨之入骨——上任突厥汗王的脑袋就是晋国公亲手摘下的。
如今的突厥汗王阿克烈,乃是老汗王的长子,其人暴戾狠辣,贪婪奸佞。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此次借着婚事报复晋国公府,也是极有可能的。
修长的手指深深按住眉心,谢伯缙面色凝重,心思澄明。
被突厥这么一搅合,他与云黛的婚事就不单单是儿女私情,而是硬生生被扯进三国之间的政治风云。
凭他这些年对突厥的了解,那突厥汗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世子爷,现下该怎么办啊?”谭信小心翼翼打量着谢伯缙的脸色,心头哀叹连连,这都叫什么事啊,他家世子爷只是想娶个媳妇,咋就这么难呢!
谢伯缙凝视着右手边的书信,良久,才掀起眼皮看向谭信,“沙洲那边让他们休整三日,轻伤者继续上路,重伤者原地养伤,人手不够就在当地镖局雇佣人手,仍旧往北庭来。”
“是,奴才知道了。”
谭信弯腰,正要退下,又被叫住,“等等。”
“世子爷还有何吩咐?”
谭信看向书桌,只见自家世子爷铺开信纸,提笔落墨,很快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好后递了过来。
“速速寄往长安给三皇子。”
“是,奴才这就去。”谭信郑重接过书信,抬眼见到谢伯缙大步往外走,诧异问道,“世子爷,您这是要去哪啊?”
那道如松柏苍劲的玄色身影径直往前,嗓音清冷,“与隋都护告假,赶往乌孙。”
第94章 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突厥使臣给乌孙三日时间答复, 三日过后,乌孙昆莫依旧是那个回答——不嫁。
那突厥使臣像是早有预料,并无诧色, 反倒朝乌孙昆莫拱了拱手,面带讽意道,“既然昆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就让我们突厥骁勇善战的战士们亲自来讨个说法吧。”
若不是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乌孙昆莫都想抽出长刀, 亲自砍下这个嘴脸可恶的使臣脑袋。
突厥使臣离开乌孙并放言要举兵相见的消息, 很快就在乌孙朝堂传开。
其中有不少人觉得, 既然交出一个公主就能平息战火, 要不就干脆顺了突厥的意, 反正嫁谁不是嫁,嫁给那谢伯缙也没比嫁去突厥好多少。
当然这些言论很快就被乌孙昆莫坚决的态度给压了下去。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朝堂主和派才消停,乌孙百姓们听说要为了云黛迎战突厥, 态度各异,逐渐也分外两派, 一派支持打仗, 为了乌孙的尊严与荣誉,决不能屈服突厥的淫威。而另一派则指责起云黛, 觉着都是她惹来这场兵灾,当初昆莫就不应该将她认回。
一时间, 王庭内外沸满盈天,吵吵嚷嚷,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云黛暂时关了医庐, 老实待在王帐。
虽然昆莫和太后一直宽慰她,如今的局面并不是她的错,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传入耳中,云黛心情始终沉重,午夜从噩梦中惊醒时,她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己当初没来乌孙,突厥也就没有借口来挑衅——
在这纠结的心理压力下,她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
当谢伯缙在深秋傍晚赶到乌孙王帐时,落日余晖下那道绰约纤细的背影宛若一只翅膀折断枯叶蝶,随时可能被风卷走摧毁。
纱君先注意到来人,又惊又喜,“世子爷!”
云黛闻声转过头,血色残阳下那道玄黑色身影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俊美的脸庞带着温和笑意,狭长的黑眸深深凝望着她的方向,他步履沉稳地朝她走来。
云黛呆立在原地,抬手揉了下眼。
两月未见,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那人在她身前站定,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才两月,就不认识我了?果真是个没良心的。”
云黛缓过神来,深厚的思念、连日的担惊受怕和内疚自责,此刻皆化作酸涩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嘴巴一撇,眼圈一红,哽咽唤了声大哥哥,张开手臂扑到了他的怀中。
谢伯缙一怔。
纱君及其他侍女都很自觉的垂下眼,默默退到百步之外。
云黛抱着男人劲瘦的腰身,白嫩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泪盈于睫,细声细气抽噎着,“你怎么才来啊……”
像是小猫儿呜咽,委屈又娇气。
她这略带埋怨的话语,叫谢伯缙心底陡然塌软了一角,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拢在怀中。
他低下头,薄唇轻贴着她的额,哑声道,“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云黛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这些时日的不安与害怕也逐渐沉下来了,像是在水里迷茫挣扎的人抓住了一根可以依靠的浮木。
情绪逐渐平息,再想到自己方才主动抱他,现下俩人还抱着,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被乌孙开放的风气影响了,再加上见到他太激动,一时上了头,也抛却了矜持。
小手轻轻推着男人的胸膛,她扬起脸看他,声如蚊讷,“大哥哥,你胡子扎到我了,痒。”
谢伯缙目光落在她光洁额头的淡淡红色,手臂松开她,解释道,“急着见你,忘了整理仪容,妹妹可别嫌弃我不修边幅。”
云黛离开他的怀抱,静静打量着身前之人,只见他那俊美的眉眼因日夜兼程透着疲累,眼中泛着红血丝,下颌周围也泛着青色的胡茬。
“大哥哥赶了几日路?”她好奇的伸出手,摸向他泛青的下巴,“你突然来乌孙,大都护知道吗?”
细嫩的指尖在胡茬上轻轻摩挲,温热馨香,谢伯缙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一收到信便赶来了,来之前已与隋都护请示过,妹妹无须担忧……”
略作停顿,他的大掌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压低嗓音道,“不要这般摸男人的下巴。”
云黛愣了愣,有些不解,“为什么?”
他的下巴她又不是没碰过,从前还亲过呢,这回她是好奇胡子的手感,这才摸了下。
谢伯缙在她清澈的眸光下答道,“叫我想欺负你,嗯,很恶劣的那种。”
在触及男人黑沉沉目光下的炽热后,云黛像是被烫到了,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面庞发热,“我不摸了…不摸了。”
谢伯缙轻呵一声,也不再逗她。
他拉着她的手到一旁坐下,深邃目光在她面颊逡巡,“瘦了,你舅父是没给你肉吃么,还是不习惯乌孙的生活?”
“不是的,我在这好吃好喝,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就是这几天总是想到突厥的事,没什么胃口,晚上睡觉也常常做噩梦,梦到突厥那边打了过来。”
云黛嘴唇翕动,眼神黯淡,“本来一切太平的,百姓们都开始杀鸡宰羊,准备过冬的食物了。如今却为着我的婚事掀起战火……”
谢伯缙将她焦虑的情绪尽收眼底,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正色道,“我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不要总是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次突厥挑衅,并不是你的错。无论有没有你,突厥都会攻打乌孙。”
“可我却是他们挑事的借口。”
云黛乌眸泛着水光,闷声道,“我也一直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是突厥人暴戾贪婪,是他们要争权夺势,我只是个幌子……理智告诉我无须自责,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叫我实在无法时刻保持理智,为何我要成为这个引起战争的借口呢?”
就像她从前在家塾读书,夫子与他们讲史,说起暴君亡国,总会捎带上红颜祸水,仿佛战火不休、民不聊生、国家衰败都是女人的错。
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战争面前又能做什么呢?
这些时日她常常在想,若突厥兵真的打了过来,她能做什么?
她好似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抵挡不住,她的声音、意识、力量,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这份认知让她觉得挫败,转而又陷入自责的痛苦之中,越陷越深。
“大哥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迷茫地看向他,寻求着答案。
谢伯缙语气冷肃,“打,将突厥打回去。”
云黛眸光轻颤,“打仗会死很多很多人,他们本该安安心心筹备过冬,若打起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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