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她与大哥哥之间并没有与另两位兄长的情谊那般深厚,但平心而论,大哥哥待她一直都挺好的。现下她这般生疏地躲避他,他会不会很心寒?
云黛越想越自责,咬了咬唇,准备与谢伯缙套套近乎。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一句“大哥哥”还没喊出口,就见对面之人双臂环抱于胸前,脑袋靠着车壁,一双长眸阖着,阳光透过淡青色竹帘细细密密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安静地仿佛睡去。
云黛有一瞬失神。
就像五年前第一次见到谢伯缙一样,她再次惊艳于他的容色。
谢家三兄弟的容貌俱为出众,单论五官精致,谢仲宣最佳,他最像乔氏,生得温润秀美,却不阴柔。谢叔南则比较像晋国公,生得俊秀英朗,朝气蓬勃。
而谢伯缙,杂糅了晋国公的英俊硬朗与乔氏的美貌,成为了夫妻俩无论是外表还是能力都最为出众的那个孩子。
或许因为如此,老天爷给了他一副冷淡不讨喜的性子,以示公平。
云黛不敢多看,收回目光,低下头想:他睡了也好,她也可以继续打瞌睡了,好耶!
她这边高高兴兴地闭上眼睛睡觉,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之人缓缓睁开了眼。
谢伯缙静静地看着粉衣小姑娘的睡相,白嫩的脸颊微鼓,在淡淡光线下,还能看到她脸颊上细细柔柔的小绒毛,像是枝头饱满鲜嫩的桃。
修长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两下。
须臾,他敛了眸光,自顾自提起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乔氏见状,压低声音埋怨他,“哎唷,这可是上等的龙井,你怎么跟你老子一样海喝牛饮,尽糟蹋了好茶。”
谢伯缙道,“方才有些渴了。母亲莫心疼,改日儿子再寻些好茶送您。”
“唉,你既渴了,那就再多喝两杯。”
乔氏哪里是心疼茶,分明是心疼自家儿子,堂堂一高门贵公子,在北庭吃苦受难,还沾染些粗鲁武夫行径,原本他也能像二郎和三郎那般养尊处优的过日子……
思维一发散,便唏嘘感怀了一路。
而云黛则是糊里糊涂的睡了一路,等到耳边响起一道沉金冷玉般的“我们到了”,她才一个激灵睁开眼。
一看到弯腰欲钻出马车的谢伯缙,云黛立刻清醒过来,“到…到了。”
谢伯缙瞥过她白嫩脸颊上睡出的红印子,语气不自觉轻了一些,“下车吧。”
五年过去,法圆寺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除了外墙新刷了一遍,黄澄澄得很是鲜亮,上头的佛字又大又显眼。
乔氏此行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给佛祖重塑金身,寺庙里的僧人态度越发恭敬客气,毕恭毕敬引着他们去朝拜。
拜过佛,乔氏带着云黛他们去听高僧讲经。
一场经筵讲完,乔氏与高僧讨教经义。
云黛则偷偷走到禅房外,寻了个面善的小沙弥,询问着给逝者点长明灯的规矩。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慢悠悠与她说了,又道,“一盏灯一年耗资十两,施主你想供奉多少年?”
云黛心里算了一番,“两盏灯,每盏先供奉五年。生辰八字我都带了,劳烦小师父带我走一趟吧。”
小沙弥望了眼禅房内,再看云黛,“行吧,那你跟我来吧。”
云黛让翠柳留下,若乔氏问起,便说她去求签去了。她自个儿带着琥珀,跟那小沙弥往供奉长明灯的地藏菩萨殿。
供奉长明灯并没有云黛想象中的那般繁琐,她将父兄的生辰八字交给殿内管灯的和尚,又交了五年的灯油钱。
那和尚便将生辰八字在黄藤纸上誊抄一遍,又放入莲花灯柄的空隙中存好,点亮灯烛,随即放置于那已然摆了千百盏长明灯的高台之上。
一室烛光,星星点点,每一缕微小的灯火,都曾经是一条鲜活的性命。
僧人敲着木鱼慢慢念起经,云黛伏拜在蒲团上,望着四周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鼻尖不由发酸,她深深弯着背脊,娇小的身躯蜷成小小的一团。
琥珀在一旁看着眼眶都不住泛红,她是看着姑娘长大的,也最是明白姑娘对她父兄的思念。
念完一段往生经,琥珀忙上前将云黛扶了起来,“姑娘,咱们回吧。”
云黛缓缓起身,眼圈还有点红,面上却是朝琥珀浅浅一笑,“嗯,走吧。”
谢过殿内僧人,主仆俩一道往门边走去。
脚步刚跨出地藏菩萨殿,门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为何今年才给你父兄点灯?”
云黛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到是谢伯缙,一颗心跳得更快了。
“大、大哥哥……”她磕磕巴巴的唤了句,“你怎么在这?”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站直了身子,幽深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眉眼间,浓眉拧起,“哭了?”
云黛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没哭。”
谢伯缙眯了眯眼睛,“撒谎。”
云黛,“……”
在那沉静又锐利的注视下,云黛揪紧了绣花裙摆,小声道,“就哭了一小会儿,现在没事了。”
谢伯缙嗯了声,又道,“若我没记错,五年前来这,你就问过僧人长明灯的事。我以为你父兄的长明灯早就点了。”
云黛惊讶的看向谢伯缙。
那回她就随口问了僧人两句,没想到竟然被他听到了?而且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竟然还记着。
谢伯缙面不改色,淡声问,“为何今日才点?”
云黛睫毛颤了下,迟疑片刻,小声道,“今日存够了钱。”
谢伯缙皱起眉头,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没钱?”
“我自己的钱。”云黛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对上他的目光,嗓音轻软,“我想用我自己的钱供奉我父亲与兄长……我已经欠国公府太多了,给父兄点长明灯的银钱,我想自己来……”
谢伯缙本以为她说的存钱,是存下月钱。现下听她这话的意思,方才给出去的一百两银子,好像另有来路?
看着小姑娘倔强清亮的眼眸,他问,“哪来的一百两?”
国公府不缺一百两,她的吃穿用度也不缺一百两,但对于外头百姓来说,一百两不是一笔小数目。
云黛仿佛被他问住了,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犹豫不语。
一旁的琥珀瞧着都发急,世子爷真是的,哪有这般跟姑娘家说话的。这要是二爷三爷,一个温柔,一个逗趣,或是宽慰姑娘,或是逗笑姑娘,哪像现在审犯人似的,她瞧着都发憷!
“世子爷,姑娘她……”
还没等琥珀说完,谢伯缙一个淡漠的眼神扫来,“让她自己说。”
琥珀心尖一颤,立刻低下头,“是,是。”
云黛见琥珀险些被连累,赶紧上前一步,用身子挡住了琥珀,豁出去般道,“是我……我自己赚的!”
谢伯缙见状,好气又好笑。
他是什么恶人,她何必吓成这样?
况且琥珀比她还高半个头,身形也比她结实些,哪需她护着?从来只见老母鸡护着小崽儿,倒是头次见小鸡崽张开翅膀护着大的。
云黛不知他这会儿在想什么,但见他肃着脸默不作声,以为他在等她继续交代。
于是,她硬着头皮老实交代了,“我自己闲来无事,会配些药膏药丸之类的。玉珠姐姐说我配的那些东西很好用,我就问她能不能拿出去卖。乔家舅母给她的陪嫁里正好有两家药铺,她就帮我放她铺子里寄卖……”
谢伯缙闻言,轻呵了一声,“你们俩倒是胆子大。”
云黛脑袋垂得更低,怯怯道,“都是些外用的药膏,就一例是内服的安神丸……我自己先吃过的,玉珠也吃过,用着都不错。寄卖的时候也没想赚钱,只想着能卖就卖,卖不出去就算了……没想到……”
没想到卖得还不错,断断续续也攒了一百两。
“祖母先前还夸你勤谨细心,将她后院药田打理得很好,原来如此。”他拖着长腔,清冷的嗓音透着一种慵懒的味道。
云黛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头绞着手指,“我、我……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我下次不敢了……”
谢伯缙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不合规矩?”
云黛心头一紧,忐忑的抬眼看他,眼睛仿佛蒙了一层水雾,“大哥哥,求你别告诉夫人和祖母,若是让她们知道我偷偷在外面卖药……”
“知道了如何?”
云黛讷讷道,“有损名声,有失规矩……”
谢伯缙,“……”
静默一阵,他才出声道,“母亲那边的反应我不好说。但祖母若知道你配得药膏能卖出去,且销路不错,她应当是高兴的。”
云黛啊了一声,错愕地看他。
谢伯缙似是忆起往事,嘴角微不可察得翘了下,缓缓道,“我听父亲说,祖母年轻时也曾想过悬壶济世,云游行医,可惜没有天赋,医术不行……当初祖母答应嫁给祖父,好似有一个原因,便是祖父愿意给她试药。祖母大为感动,这才从洛阳远嫁到陇西。”
云黛先前也听过老国公爷会给老夫人试药的事,却不知还有这么一出。
她挠了下脸颊,想着措辞,“老国公……他对祖母……感情真深。”
“走吧。”谢伯缙掸了下袖子,“别让母亲等急了。”
他步子大,等云黛回过神,已经走出好一段路。
云黛连忙提起裙摆,小跑跟了上去,“大哥哥,大哥哥……”
她一声一声唤着,又软又娇,跟着他身后。
谢伯缙回头看了眼那小尾巴,面色不变,脚步却慢下来,“嗯?”
云黛眼睛亮晶晶的,直直看向他,脸上是讨好的、甜甜的笑,“你不会跟夫人说的吧?”
不可否认,小姑娘卖乖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抗拒,尤其顶着这样一张被老天爷偏爱的脸。
谢伯缙挪开视线,“不会。”
云黛长长的松了口气,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欢喜,“多谢大哥哥!”
谢伯缙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云黛跟着他,走了一段,又小心翼翼地问,“大哥哥,那我……还能继续卖药吗?”
谢伯缙脚步一停,“你很缺钱?”
云黛摇头,“不缺。”
或许是觉得卖药的事都与他坦白了,破罐子破摔,再多与他说两句也无妨,她道,“我就想靠我的本事做些什么。我与三哥哥一同读书识字,我学得比他快,考得也好。可从家塾出来后,三哥哥可以继续去郡学读书,考功名,而我只能回府里,做女红,学管家,等着嫁人……我觉着哥哥们都这么厉害,都能报效社稷,我也想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什么……大哥哥,我说这些,你可别笑话我……”
谢伯缙驻足,幽深的黑眸盯着眼前娇柔清艳的小姑娘,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这颗小小的、脆弱又漂亮的脑袋里竟然会装着这些想法。
沉吟良久,他抬手拍了下她的头,认真道,“放心,不会笑话你。”
第25章 谢南瓜这回要倒霉了!……
夏风微醺, 寺庙两旁的水缸里睡莲静静绽放。
云黛老实交代完她的事,忍不住问起谢伯缙来,“大哥哥, 你为何会在地藏菩萨殿前?”
谢伯缙从容地往前走,“寻你。”
云黛错愕。
谢伯缙侧眸看她,“想问你为何没来学骑马。”
这下云黛更懵了, 没想到他特地寻来,竟是为了这事?
粉嫩唇瓣轻轻动了动, 她磕巴道, “你、你忙, 我不好打搅你。”
谢伯缙:“我不忙。”
云黛:“……这天儿有些热, 不适合练马。”
谢伯缙:“酉时过后, 日头落山,算不得热。”
云黛:“……”
所以, 他这是在盛情邀请她去学?虽然他顶着这样一张没有表情的冷峻脸庞。
“还是不麻烦大哥哥了。其实我对骑马也没太大的兴趣,会骑就成。”云黛觑了他俊美的侧脸, 讷讷道,“而且就算骑得再好, 日后也用不大着。闺阁女子比不得儿郎, 儿郎骑术好,可以上战场厮杀, 可以天南地北策马奔腾,女眷本就出门少, 就算真出门也是坐轿坐马车,策马奔腾的次数少之又少……”
谢伯缙眉梢微挑。
这小姑娘乖巧规矩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一颗不那么规矩的心。
“明景皇帝那朝大力促进与西域的贸易往来,一时胡风盛行, 民风开放,再加之圣慈皇后鼓励女子从商读书,女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不但能在外行走谋生,还出了不少女商、女医官、天文学家、算学家……”
他突然说起这个,让云黛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伯缙却自顾自继续道,“我们谢家的高祖母许氏,便是那时鼎鼎有名的女商。她原是侯府嫡女,后独自经商,走南闯北,甚至还将生意做到了西域诸国。后来她虽嫁到陇西,却也没停下手中的生意,还曾三次下南洋,游历他国……”
云黛眼前一亮,“这位高祖母的故事,我也听祖母讲过,史书上也有记载,她真是名顶了不起的女子。”
“虽说如今风气远不如前,但你也不必太过沮丧,长安往南那边规矩重,陇西这边还算好的……”说到此处,谢伯缙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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