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容色慈蔼, 仔细叮嘱了小辈们一番。临了还拉着云黛的手腕嘱咐道,“我从前送你的那枚镯子,你到了长安记得戴上。”
云黛会意,点头应下, “知道了,祖母,我晚些就找出来戴上。”
谢老夫人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一路上记得跟紧你的兄长们,等到了长安,要听你大姑母的话,她会照顾好你们的。”
云黛颔首,敛衽叩别老夫人。
晋国公夫妇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叮嘱谢伯缙在朝堂上多加谨慎,勉励谢叔南谢仲宣安心准备春闱,叮咛云黛照顾好身体,最后再统一交代三个儿子,“一路要好生照看妹妹。”
三兄弟拱手,异口同声,“儿子知道了。”
晋国公夫妇这才满意,摆了摆手道,“趁着天还早,赶紧出发吧。”
云黛和谢伯缙都是单独一辆马车,谢仲宣和谢叔南两人一辆,另加上托行李与奴仆们的马车,通共十二辆车,并十二人的护卫队,浩浩荡荡驶出国公府正门大街,往肃州城门而去。
车轮辚辚向前,琥珀陪坐在云黛身旁,面上难掩出行的欣喜,“姑娘,傍晚咱们就到了松阳驿,再走两天,后天就能到秦州呢。”
云黛懒洋洋靠在水红色鸟衔花草纹隐囊上,有几分感慨,“说起秦州,当年若不是国公爷将我带回来,我差点就要去秦州了……”
当年若真的跟那不安好心的族叔去了秦州,她会是怎样的命运呢?毋庸置疑,肯定没有在国公府过得舒坦,不但锦衣玉食,读书识字,还有机会外出游历。
思及此处,她越发感激国公府这些年的庇佑与照料。
“秦州乃是羲皇故里,古书中说,伏羲女娲均降生于此处。而且那里还有名扬天下的麦积山石窟和伏羲女娲庙,据说求签特别灵。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那歇息两天……哪怕一天,去那石窟看看也不枉来一趟。”云黛满脸期待道。
“应当会在秦州停个一日吧,毕竟得在那换船,还得采买些吃食和饮水,咱们如今也只带了两日的口粮,刚够吃到秦州。”琥珀手执香签拨动着炉中香丸,笑道,“姑娘既说那伏羲女娲庙灵验,等到了秦州,奴婢也要去求一枚签。”
云黛眨了眨眼睛,“求女娲娘娘保佑你婚事美满,早生贵子?”
琥珀满面通红,娇嗔了一声姑娘。
她原定是开春成婚的,可因着云黛要远行,身边得有个稳重妥帖的人伺候,翠柳红苕又不够沉稳,琥珀便和家中老子娘一合计,决意将婚事往后延一延。那姓胡的庄头家得知未来媳妇是跟着主家姑娘去长安,这可是趟得脸体面的差事,也没有异议,很好说话的将婚事推迟了两月,定在春暖花开的四月里。
主仆俩在车厢里闲聊,忽而马车停了下来。
琥珀朝外问道,“到城门了?”
坐在外头的翠柳掀起帘子,探出个机灵脑袋来,“是要到城门了,不过……路边有位郎君拦着车。”
闻言,云黛和琥珀皆是一怔。
琥珀对云黛道,“姑娘您在车里坐着,奴婢下去看看什么情况。”
云黛颔首,眼见着琥珀下了车,她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此时此刻,最前头的马车边上,一袭苍青色长袍的谢伯缙神色难辨的看向面前捧着一把柳枝的高壮青年,嗓音沉郁,“李越,你这是作甚?”
那明显消瘦了一大圈的李家郎君难掩悲伤道,“听闻云姑娘要去长安了,我特来相送,还请世子爷帮忙,将这折柳赠予她……”
还没等谢伯缙开口,谢叔南就从马车窗户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没好气嚷嚷道,“李越你个混账,谁稀罕你的破柳枝!是上次掉进湖里还没喝饱湖水,小爷不介意再踢你一回?”
谢仲宣在马车里按着谢叔南的腰,防止他一气之下破车而出。
毕竟马车是无辜的。
谢伯缙看向郁郁寡欢的李越,再看自家愤愤不平的弟弟,浓眉微拧,斥道,“三郎,坐回去。”
谢叔南气焰一下子消了一半,缩回身子时还不忘道,“大哥,你可别理他啊。”
话音未落,就被谢仲宣给拉回马车,“你可消停些,大哥自有分寸的。”
谢叔南不甘的撇撇嘴,“这李越也真是的,怎么还有脸寻过来,是母亲之前拒绝得还不够明白么。”
那棵歪脖子柳树下,谢伯缙望向李越,心平气和道,“你我两家是世交,我一向很敬重李伯父。你今日若是来送我们兄弟,我承你这份情。倘若你还没歇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便恕我无礼了。”
李越闻言,消瘦的脸庞愈发黯淡,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后头那马车,八尺男儿几欲要哭一般,“我、我就是想来送送云姑娘,我母亲说她此去长安,没准就在那里许人家了,世子爷,我知道今日过来是我莽撞失礼了,可是一想到或许再见不到她,我就控制不住……还是想来送送。”
一想到母亲那日从国公府回来,叫他死心的那些话,李越只觉心如刀绞,想要割舍却又百般难忘。
谢伯缙看着这一腔赤诚的青年人,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要让伯父伯母担心,我权当今日没见过你。”
说罢,他也不再看李越一眼,径直牵了马往城门去。
李越握着柳枝失魂落魄地退到路边,目光痴痴地看着那缓缓经过的马车。
在第三辆马车时,他瞥见一抹洁白的手指飞快的放下宝蓝色织锦车帘。
这便是永丰二十年的深秋,他对初次爱慕的少女最后的记忆。
城门守卫查过公验,很快就放了这一行车马出城。
琥珀掀帘往外看了看,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觑着自家姑娘的脸色,“姑娘,咱们已经出城了。”
云黛轻轻嗯了声,稍顷也掀帘往后去看。
只见那书有“肃州”两个浓墨重彩大字的高耸城门在车马的扬尘里渐渐地远了,最后变得模糊不清,化作一抹小小的点。
她想,别了,肃州。
***
车马每行一个时辰,都会停下歇息一炷香功夫,人要喝水方便,马也要喝水吃草料。
马车离肃州城越远,一路越是荒芜旷寂,渺无人烟。
“咱们陇西啊,在南边那些人的眼中就是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地盘虽大,但大都是荒地、戈壁、深山老林,出不了物产,又住不了人,能不穷么。”谢叔南这般感慨了一声,又从手中抽出一张叶子牌放下,催道,“二哥到你了。”
谢仲宣扫了眼桌案上的牌,眉梢稍挑,放下一张牌,笑得风轻云淡,“惭愧,我又赢了。”
“你怎么又赢了?跟你玩叶子牌也忒没劲!”谢叔南顿时哀嚎起来,伸手就要去搜谢仲宣,“你是不是出老千了?”
谢仲宣将他的手拍开,“二郎,注意些风范,云妹妹还看着呢。”
谢叔南立刻收了手,尴尬的搔了搔耳朵,“云妹妹,咱俩又输了。”
云黛放下手中的叶子牌,轻笑道,“玩牌本就是闲时娱乐,输了便输了,算不得什么。”
虽然这已经是她和谢叔南连续输的第六把了——午后在路边小店用过一顿简单的餐食后,谢叔南和谢仲宣就跑到她的马车上玩叶子牌,旅途冗长无趣,大家一起玩玩牌说说话也好打发辰光。
“大哥,要不你来玩吧,二哥他总是赢,我和云黛都输了一个月的月银了。”谢叔南从车窗探出头,对外头骑马的谢伯缙发出邀请。
谢伯缙淡淡乜了他一眼,“你确定要和我赌?”
谢叔南在谢仲宣这边已经输到毫无信心了,连忙点头,“来嘛,大哥你骑马也骑累了,来车上坐坐。”
谢伯缙沉吟片刻,应了下来。
接下来,他面不改色的连赢了谢叔南和云黛六把……
谢叔南脸都绿了,云黛也没好到哪里去,赶紧将牌推给了谢仲宣,小声求饶,“二哥你玩吧,我兜里已经没钱了。”
谢仲宣朗声笑了两下,指着谢叔南对云黛道,“管三郎要钱去,都是他出的馊主意!”
谢叔南苦哈哈摊手,却也不好在妹妹面前跌份,便道,“等下了车,我去箱子里取钱补给你。”
云黛哪好意思要,连连摇头,“愿赌服输,咱们这次权当吃教训,下次跟大哥哥二哥哥玩牌时,还是谨慎些吧。”
见他们不玩了,谢伯缙放下牌,“我先下去了。”
忽然间,他似是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云黛,“你可要骑马?外头人烟稀少,路途平坦,很适合跑马。”
云黛一听,黑眸发亮,“可以吗?”
谢伯缙颔首,“可以。”
云黛跃跃欲试,身旁的谢仲宣柔声道,“云妹妹不熟悉路,惯骑得那匹石榴也没带出来,跑马会不会有些冒险了?”
谢叔南也有些担心,“二哥说得对,还是坐马车比较稳妥。”
云黛纤浓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之色,喃喃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伯缙定定的看向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道,“想骑的话就出来,你骑踏云,它熟悉你。”
云黛微诧地抬起头,正好对上谢伯缙那双深邃又笃定的眼眸。
不知怎的,她的心就定了下来,有种说不出的安稳。
“我想骑马。”她的目光变得清明,“马车坐久了也有些累了。”
谢仲宣和谢叔南还想再说,谢伯缙波澜不惊道,“我会照应她,无须担心。”
大哥都这样说了,他们也不好再说,毕竟对大哥的骑术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云黛就这样下了车,随着谢伯缙一道走向踏云。
踏云一见到云黛靠近,打了个响鼻,拿脑袋亲热的往她肩膀贴去。
“好马儿。”谢伯缙轻抚两下踏云,又朝云黛伸出手掌,“上去吧。”
踏云身量比石榴还要高出许多,云黛将手放在谢伯缙掌心,借着他手臂的力量,好不容易才翻上马背。
“别紧张,按我先前教你的法子,安抚它的情绪。”谢伯缙提醒道,自己另牵了一匹马,利落翻上去,正好与云黛齐头并进,“拉紧缰绳,往前头跑,我就在你身后——”
坐在高处,视野愈发的广阔,云黛深吸一口气,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地朝谢伯缙点了下头,“好!”
她夹紧马腹,发出号令,踏云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咻”得一下往前方冲去。
谢伯缙垂下眼,对马车里的两个弟弟道,“我们到前方等你们。”
说罢,拉起缰绳也如风般冲了出去。
谢仲宣抬起扇子挡住脸,语调懒怠,“知道了。”
谢叔南吃了一嘴巴灰,连呸了好几下,趴在窗边望着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身影,嘟囔道,“早知道我也骑马了……”
秋高气爽,极目远眺,眼前是无垠无边的宽阔大道,两侧烟岚缭绕,林木葱茏,这般疏朗开阔的景色让人的心境也跟着明快放松起来。
云黛牢牢地扒在踏云身上,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最开始那点恐惧也被这追风急速的愉悦给盖过去了。
自由,从未这般的自由。
不用去顾忌旁人的脸色,不用去揣测旁人的话语,也不用谨小慎微地守着规矩,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惹人诟病指摘。
她在这辽阔天地间肆意地奔腾,感受着秋日的风,感受着苍茫的天空,感受着山林间的清新空气,这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快乐。
她跑得很快很快,有时忽的觉得害怕了,一扭头就能看到身后紧紧跟着的健壮黑马,以及那双让人心安的幽深黑眸。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云黛驭马慢慢地停下来。
她在马上喘息,谢伯缙骑到她身边,望着小姑娘泛着红晕的细嫩脸颊,“不跑了?”
云黛朝他粲然一笑,摇头道,“有些累了,而且跑挺远了,得等等二哥哥三哥哥他们。”
谢伯缙眯起黑眸,朝前望了望,“前头有个长亭,去那等吧。”
“好。”云黛应下,与他并肩朝不远处骑去。
待走到长亭旁,谢伯缙先下了马,又走到云黛身边,再次伸出手,“下来。”
云黛由着他扶下来,许是跑得太过劲儿,脚上刚落地还有些使不上劲儿,膝盖猛地一弯,朝前一个踉跄。
“啊。”她惊呼一声,谢伯缙长臂一伸,稳稳扶住了她的腰。
那手臂的力气太大,云黛脑袋直直朝他胸膛撞去,疼得她眼角直冒泪花儿,大脑都有些空白。
直到嗅到男人身上冷冽的沉水香味,她才猛地晃过神来,赶紧从他怀中离开,脸颊绯红得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此处,她磕磕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伯缙的手掌从她那纤细的仿若无骨的腰肢松开,坚毅脸庞飞快闪过一抹不自在,握拳抵唇,沉沉道,“无妨。”
稍顿,又补充道,“你太久没骑马,这回又跑得急,腿可能磨伤了,慢些走。”
云黛一怔,抬眼看了他一下,见他仍是清冷模样,暗暗松了口气,乖觉地点头,“谢大哥哥提醒。”
谢伯缙将两匹马系在长亭的柱子旁,云黛慢慢悠悠往亭中走,正如谢伯缙说得那般,她这会儿觉着胯下有点火辣辣的微疼。
将那不适感压下,她在亭里坐下,身后是一大片的荒草,她也认不出是什么植物,只觉得枯黄却又苍劲。
“这是芨芨草。”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云黛的目光,她抬起眼,便见谢伯缙缓步走进亭子,在式微的阳光下,他高大的身影仿佛将她整个人都笼住。
“陇西和北庭的荒地常见这种植物,早春草还幼嫩,适合喂羊喂马。等到秋日变得枯黄,秆叶坚韧,可以造纸,还能编成草帘、箩筐……”他语调平静的说着,与云黛隔着一根柱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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