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里间传来的脚步声,他侧过身,平和的视线望向那匆匆迎出来的小姑娘。
“大哥哥,真是你呀。”
“难道还有别的世子爷?”谢伯缙抬步朝她走去。
云黛啊了一声,脸颊染上几分羞窘的红,“不是不是,我只是有些惊讶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谢伯缙垂下眼,淡淡看着她,“二郎三郎每回来找你,都有事?”
云黛摇头,“呃,那倒没有……”
谢伯缙轻轻嗯了声,又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云黛恍神,脸上更是发烫,只觉得自己太失礼了,赶紧让开身子请他去里间坐,又吩咐琥珀翠柳上茶点。
谢伯缙从容不迫地往里去,云黛跟在他后头,见他落了座,才跟着坐了下来。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屋内静谧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尴尬。
云黛低着小脑袋,眼睛盯着红木桌案上那雕花窗牖间倒出来的花影,心想着该聊些什么呢。唉,好似与另外两位哥哥相处时,就从来没有不知道聊什么的情况,可与大哥哥相处时总有些束手束脚的。
最终打破静谧的还是谢伯缙,他慢声道,“这处院落可还满意?”
云黛松口气,连忙接话,“满意的,姑母布置得很好。”说到这,她忽然有了话题,顺道将端王妃送来见面礼的事也说了遍,又细细夸着端王妃的平易近人。
说话间,琥珀翠柳也送上香茶糕点。
“你觉着满意便好。”谢伯缙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又轻缓地放下,从袖中取出个石青色荷包,沿着桌面推到云黛面前,“这个,你拿着。”
云黛一愣,而后在男人的注视下拿起那个荷包,打开一看。
——里头是一卷面额千两的银票。
“大哥哥,你这是……?”云黛傻了眼,她还是头一回手里拿着这么多的钱!
“我明早便要进宫面圣,接下来怕是要忙起来,无暇顾及你……们。”
谢伯缙轻抚着薄瓷杯壁,语调不紧不慢,“长安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你不是还想去逛东西市?喜欢什么便买,不必担心钱财。”
云黛心头一暖,感激的朝谢伯缙笑了笑,“多谢大哥哥,不过这钱我不能要。我已经把攒的月钱都带上了,出门前夫人还给我塞了五百两,足够花了。”
说着,她将荷包推了回去。
谢伯缙眉心一皱,下意识去拦,不防手指正好碰到她的手背。
一片温热的、细腻的柔软。
他眸色微变,迅速握拳收回手。
云黛一顿,开始她还不觉着有什么,现下看到他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避讳动作,脸皮也烧了起来。
心底却忍不住嘀咕,大哥哥这是怎么了?先前他教她骑马时,又不是没碰过她的手,说起来他还碰过她的肩膀和脑袋,那会儿也没见他这样避之如虎呀。
“这钱你拿着。”谢伯缙抬起头,那双漆黑如墨的长眸定定的攫住她的目光,声音磁性而低沉,“二郎和三郎没钱了会主动开口朝我要,你会么?”
云黛望着那双眼睛,只觉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控制着她,让她过分诚实的摇了下头。
刚一摇完,她就后悔了,尤其是看到男人嘴角掀起的一瞬即逝的弧度,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既然不会跟我开口,那我现在送过来了,以后你就不必开口了。”
“我知道大哥哥你是一番好意,可是……我花不掉这么多钱,这太多了。”云黛觉着她在王府有吃有喝有穿,自己还有些私房钱,绰绰有余了。
“长安不比陇西,你手中有银钱,能摆平大多数的麻烦。若遇上银钱都摆不平的麻烦……届时来找我。”谢伯缙语气平缓,见她态度似有松动,又添补道,“拿着吧,大不了日后再还我?”
云黛眼睫微颤,他说得对,银钱的确能给人底气,所谓穷家富路,万一真有需要钱的地方呢?
思及此处,她看向对面之人,莹润水眸一片真诚,“那这些钱我先收下,若真用得到,算我借你的。若用不上,等离开长安,我还给你。”
谢伯缙侧眸看她,倏然似笑非笑道,“说到底你还是没把我当做兄长。若是今日我将这荷包给二郎和三郎,他俩定是毫不客气地收下。”
云黛语塞,但这是事实,他们都清楚,不是亲兄妹到底是不一样的。
许是不好背后说人,没一会儿,就听外头丫鬟来禀,说是谢仲宣和谢叔南来了。
人还没进门,就听窗外传来谢叔南清朗的嗓音,“云妹妹这院子挺不错的嘛,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些,二哥,你说呢?”
谢仲宣温声答了声“是不错”。
屋内的云黛正准备起身,谢伯缙忽的叫住她,“先把荷包收起来,也不要将此事告诉他们。”
云黛不解看向他,他淡淡道,“他俩可不像你这般脸皮薄,花起钱来半点不客气的。若叫他们知道,肯定立马管我伸手。”
想到二哥哥和三哥哥对钱财毫无概念只凭喜好买买买的性格,若让他们知道大哥哥是个可随时取款的大财主,怕是更不知节制了。
云黛将那石青色荷包揣进了袖中,一脸郑重的朝谢伯缙点了下头,“大哥哥放心,我不会与他们说的,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谢伯缙深深看她一眼,“嗯,秘密。”
-
谢仲宣和谢叔南是来找云黛一道去锦桂轩用晚膳的,说说笑笑走进屋里,一见到谢伯缙登时不敢说也不敢笑了,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大哥你不是出门了么,怎么在云妹妹这?”
谢伯缙平静地投去一眼,“出门来她这,不可以?”
谢叔南一噎,“可、可以。”
谢仲宣神色难辨的看了榻边两人,转而露出温润的浅笑,“我们还以为大哥是去拜见姑父了。早说是来找云妹妹,我们就与你一道来了。”
“现在人也齐了。”谢伯缙看了眼窗外天色,修长的手掌轻按在腰间紫玉腰带,“走吧,一道去锦桂轩。”
大哥发了话,其余人哪敢废话。
云黛回屋将那荷包藏好后,便与他们一齐往锦桂轩而去。
路上谢叔南兴致勃勃提议道,“今晚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明儿个我们就出门逛一逛长安城!唔先去大慈恩寺,逛完就在门前寻个酒楼用午膳,吃饱喝足后再去逛东市和西市,怎么样?”
“不错。”谢仲宣表示赞同,并补充道,“后日就往城外去,先去看灞桥柳色,再去樊川看自然风光,日暮尽兴而归。”
云黛听他们计划得头头是道,也来了兴致,“还有曲江池,听说那处的风景绝妙。”
谢叔南和谢仲宣一口应下,“放心,这几日咱们什么也不干,先痛痛快快将长安城玩个遍!”
他们这边聊得欢畅,忽而身后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大表兄,二表兄,三表弟,云妹妹。”
转头一看,只见一袭湘色织金长裙的庆宁和一袭木槿色宝相花纹夹缬纱裙的嘉宁正款款朝他们走来。
两拨人互相见过礼,庆宁笑道,“你们来找云妹妹一道去锦桂轩么?人这么齐。”
还不等他们这边答,就听嘉宁拉长语调道,“阿姊,我早就说了不用去找她的,人家身边的人可多着呢,哪会落单。”
庆宁蹙眉轻瞪了嘉宁一眼,又扭头朝云黛他们抱歉笑了笑,忙岔开话题,“方才隐约听到你们说起樊川和曲江,是打算去那里玩?”
谢伯缙向来是不爱说话的,何况有张了嘴的弟弟妹妹,这种场合不用他开口。
于是某个张了嘴的弟弟开口了,“是啊,表姐,我们打算在全力备考春闱前先畅快玩个几日。”
“那很好呀,可惜我近日待嫁事忙,不然就陪你们一同去了。不过待会儿可以问问我兄长,看他是否有空作陪。”
庆宁说着,忽的瞥见嘉宁,眼波一转,掀起微笑,“嘉宁是个爱玩的性子,不若让她陪着你们一块儿去,也好当个向导。嘉宁,你说呢?”
嘉宁的视线越过云黛,看向眼前三位年轻俊朗的表兄,笑着应下,“可以啊。”
“那等会宴上与母亲说一声。”庆宁松口气,弯眸道,“我们快往锦桂轩去吧,可不好让长辈们等着。”
说话间,一行人往前走去,云黛飞快打量了嘉宁一眼,又收回目光。
若她没记错,晌午嘉宁是穿着条与她同色的石榴红裙,可现在却换成了一套更为华贵的木槿色锦裙。可庆宁都没换衣裙,还是晌午那一套……是巧合么?还是她太敏感了?
谢伯缙看着明显变得话少的云黛,再看那时不时偷瞄二弟的嘉宁表妹,眉宇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旋即又恢复一贯的清冷。
第40章 你想拿云黛去对丹阳?……
夜浓如墨, 月明星稀,锦桂轩灯火通明,丝竹管弦靡盛。
端王身着葡萄褐色长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主位, 他是个凤眸细长,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虽上了年纪, 却依旧可从那端正眉眼间寻到几分年轻时的风华,相较于晋国公的渊渟岳峙, 端王威严不算重, 倒有几分邻家老伯的和善忠厚, 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信任之感。
见着三位侄子, 他很是热忱, 一阵殷切关怀后,又将视线投向下首的云黛, 抚须夸道,“舅兄真是好福气, 非但儿女双全,还都教养得如此出众, 真是羡煞旁人!”
席上众人皆轻笑, 庆宁凑着趣儿,佯装生气道, “父亲何必羡慕舅父,您不是也儿女双全么。当然啦, 兄长的确不如大表兄俊朗,我们也没云黛妹妹这般娇媚,但也是不赖的么。再说了,长相是爹娘给的, 母亲如瑶池仙女般,我们没多像她几分,要怪便只能怪父亲您了……”
“你啊你。”端王朗声笑了两下,伸手点着庆宁,“快要为人妇了,还来调侃你父亲,真是个没规矩的。”
“还不是你惯出来的。”端王妃捧着酒杯笑道,庆宁是她与端王的第一个女儿,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养着,也是端王亲自抱过喂过的孩子,父女之间的情分自是旁的女儿都比不上的。她扭头看向长女,含笑嗔怪道,“怎好这样议论长辈,所谓子不言母丑……父丑也不行!”
端王叫了声,“哎,夫人!”
端王妃抿唇而笑,庆宁也忙认错,笑着举杯,“父亲莫怪,女儿自罚一杯。”
她一饮而尽,一时桌上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偏生这时嘉宁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阿姊莫不是糊涂了,舅父哪里儿女双全了,她又不姓谢……”
眼见席上众人笑容僵滞,庆宁心道不好,偷偷扯了下嘉宁的袖子,低声制止,“嘉宁!”
嘉宁撇了撇唇,毫不在乎地望向庆宁,“阿姊自己要与她作比,可别带上我,我才不乐意与她……”
“嘉宁!”上首的端王妃沉下脸。
眼见着母亲发作,嘉宁悻悻的闭上了嘴,低下头去。
端王妃调整脸色,看向身旁的三个侄子和云黛,柔声道,“嘉宁这孩子向来鲁莽,嘴巴没个遮拦,你们可别往心里去。云黛啊,你莫要跟她计较,晚些我定狠狠斥责她一顿……”
云黛忙站起身,勉力挤出一抹笑来,“姑母不要斥责二表姐,只是姐妹间的口角小事,算不得什么的。”
“坐下,坐下说。”端王妃抬手示意,又低低叹道,“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嘉宁,你多学学你云妹妹……”
嘉宁一听,柳眉拧起,抬头就想反驳,话才到嗓子眼,庆宁死死地按住了她的手,无声警告她不要冲动。
看着身边严厉使眼色的长姐,嘉宁只好闷下一口气,敷衍的噢了一声,拿起筷子闷声吃起饭来。
撇开这个小插曲,这顿晚饭总体还是挺融洽的。端王夫妇都是宽厚和气的长辈,小郡王与庆宁也都很为和善,席上大家聊着家长里短,说起童年往事,笑声连绵不断。
云黛在一旁静静听着,却如坐针毡,也没什么胃口。
在陇西晋国公府势大力强,府中众人见着她都客客气气,其他府邸的夫人贵女见着她,就算心里对她的身份有所鄙夷,面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尤其经过五年前那场赏花宴,以蒋家为代表的几家都受到了冷遇,杀鸡儆猴,之后再无人敢对她的身份置喙指点。
可如今到了长安,王侯公爵之家云集,随便往朱雀门口丢一把石头砸中十个人,六个是四品以上官员,三个是有爵之家,还有一个没准是什么郡王亲王。这般富贵权势集中之地,晋国公府山高皇帝远,便是想给她撑腰都鞭长莫及。
就比如眼前的嘉宁,她是郡主,是皇室中人,自己就算被她指着鼻子骂,又能如何呢?
不知不觉,夜渐渐深了,端王本来还想与三个侄子饮个痛快,但谢伯缙明早要上朝面圣,端王只好作罢,拍着他的肩膀叫他早些回去歇息。
众人纷纷起身散去,端王妃特地留了庆宁和嘉宁一步。
云黛跟在三位兄长身后慢慢走出锦桂轩,沁凉的夜风送来淡淡的桂花香气,以及他们身上清冽的酒气。
“云妹妹,嘉宁那话你就当她放屁,可别往心里去。”谢叔南悄悄与云黛咬耳朵,“她啊,就是被我姑母姑父惯得无法无天了。”
云黛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嗯,我知道的,我不会在意的。”
“下回她再对你无礼,我帮你报仇。”
“三哥哥你可别冲动,我们如今住在王府里,不好叫姑母为难的……”
“哎,这你放心,我顶多是抓只毛毛虫啊死老鼠什么的吓吓她,反正姑母知道我自幼顽劣,大不了就坐实了这顽劣之名呗。”
见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云黛憋不住笑了,眼底也染上几分真切的笑意,“三哥哥,多谢你。”
“嗨,你是我妹妹啊,我不帮你帮谁啊,我向来是帮亲不帮理的,何况嘉宁那死丫头既没理也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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