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小心。”左手被琥珀扶住。
云黛讪讪地扭头看向右边,右手正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托住,她一抬眼,就对上男人幽深如潭的眼眸。
他定定望着她,“走路当心。”
嗓音低沉而温柔,犹如那夜在温泉里,他搂着她的喁喁低语。
云黛声线紧绷,带着不自觉的颤,“是…是,多谢大哥哥。”
隔着厚厚的袄,她似乎都能感受到男人掌心的炽热温度,她手臂微微挣了一下。
谢伯缙眉心微动,松开她的手臂,又道,“妹妹似乎忘了件事。”
云黛此刻的脑子是一团浆糊,黑眸迷茫,“嗯?”
谢伯缙薄唇抿成一条线,倏然朝她伸出手。
云黛一见,下意识往后躲去。
他的手在干冷空气中僵了一瞬,还是落在她的头上,细长的手指将她额上的雪花掸落,“忘了与我说新年安康。”
云黛脸颊发烫,为这失礼而窘迫,忙朝他道,“大哥哥新年安康,寿禄延长。”
“新年安康。”谢伯缙颔首,又淡淡瞥了她一眼,“回去歇吧。”
云黛忙不迭带着琥珀她们走开。
谢伯缙回首看了眼她落荒而逃般的背影,长长的眼睫落下,遮住眸底那汹涌流动的暗色。
是想躲么?
第64章 妹妹何必舍近求远
永丰二十一年, 正旦。
风雪稍歇,天清气朗。
新年新气象,府上的奴婢们都换上簇新的袄子, 油光水亮的大辫子上系着喜庆的红绳,见面都是暖融融的笑脸,互道新禧安康。
琥珀和银兰也都换上新衣, 一个穿着紫红色春绸丝绵的袄子,另个穿着葱心绿的五福捧寿袄, 脸上带着令人舒坦的笑容, 躬身伺候着云黛起床, “姑娘可算醒了, 婢子们都在外头等着给您请安呢。”
云黛罩了件茜色长袍往外去, 外间那些候着的丫鬟一见着她出来,齐齐站成两排, 嗓音清脆地行礼,“姑娘新禧, 婢子们祝姑娘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因着昨日夜里偶遇谢伯缙之事, 云黛做了一晚乱七八糟的梦, 睡得并不算好,但见丫鬟们一个个精神充沛、喜气洋洋的模样, 也敛下倦色,朝她们笑了笑, “同喜同喜。”
又吩咐琥珀分发新年红封,讨个吉利。
丫鬟们拿到赏钱自是欢喜不已,连连谢恩,欢天喜忙活去了。
早膳用过一碗薏仁米粥, 一小份什锦包子和炸卷果后,在琥珀和银兰的巧手下,云黛挽了个如意双环髻,换了件湘色彩绣织锦缎的袄子,配着宝蓝色雨丝缎襦裙,又戴上乔氏送来的那项金累丝红宝石璎珞圈,整个人珠光宝气,明艳逼人,宛若一朵春日雨后沾着露水的海棠花。
梳妆完毕没多久,嘉宁就找了过来,她今日也穿着一袭新袄,翠眉皓齿,红裙袅娜。见云黛这边收拾停当,便和她一道去给端王妃请安拜年。
半路还遇上谢仲宣和谢叔南,于是四人一道去正院。
正旦总是忙碌的,端王妃笑吟吟给他们发了大红包,便去前头招待登门拜年的客人,留他们自个儿烤火吃点心。
几人闲坐着吃春盘,喝屠苏酒,嘉宁凑到谢仲宣身边没话找话,“二表兄,怎么不见大表兄,他昨儿半夜不是回来了么?”
“大哥昨夜赶回府里,是特地给姑母请安的。”谢仲宣捧着手中温热的酒,淡声道,“请过安后,回北苑换了身衣裳便出城了。”
“他倒是个有心的。”嘉宁轻轻点头,又好奇道,“也不知是忙什么差事,昨夜那样大的风雪,披星戴月地从骊山赶来,人都要冻僵了。”
云黛在旁听着,没接话,捧着块松软的春饼细嚼慢咽。还是谢叔南在旁接茬道,“大哥说了,他是去接三皇子回宫。”
“三堂兄回来了?”嘉宁面上登时露出欢喜,“紧赶慢赶总算是回来了,真是不容易啊。”
谢仲宣对三皇子有些兴趣,便与嘉宁聊起来,嘉宁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话间,外头有丫鬟打帘进来,恭顺朝谢仲宣和谢叔南一拜,“崔寺卿府上大郎拜年来了,王妃娘娘请两位郎君去前头一道待客。”
这话一出,谢仲宣和谢叔南脸上的笑意有些凝滞,而嘉宁则是朝云黛挤眉弄眼,一脸看热闹的坏笑。
云黛偏过发烫的脸,假装没看见她的戏谑。
“两位表兄快去吧,我父兄不在家,前头招待男客,少不得要你俩帮衬我母亲。”嘉宁笑着催道。
谢仲宣和谢叔南纵使不情愿,到底还是跟着那丫鬟出去了,只是步子还没跨出门槛,就听屋里传来嘉宁打趣云黛的笑语,断断续续的——
“往年可没见崔家这般殷勤拜年……你想不想见见他……躲在隔扇后,我带你偷偷瞧他一眼……”
屋外冷风吹面,谢叔南灌了一大口凉气,只觉得从喉管到心肝都透心凉,咬牙气闷道,“这个崔仪……真是厚颜无耻!”
谢仲宣瞥了他一眼,“人家登门拜年,怎么就厚颜无耻了。”
谢叔南黑着脸,瞪道,“二哥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明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谢仲宣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抬手拍了拍谢叔南的肩膀,“正月里可不好丧着脸,待会儿见面可别失礼。”
“知道了。”谢叔南磨了磨牙,压下满肚子的不忿。
端王妃有心撮合,这日还特地留下崔仪在府中用午膳。
谢叔南立刻警惕起来,拉着崔仪喝酒说话,丝毫不给他接近云黛的机会。
然而千防万防,独独没防住云黛主动上前与崔仪交谈——
“仪表兄新禧安康。”云黛盈盈一拜。
“云妹妹福庆初新,寿禄延长。”一袭银灰色锦袍的崔仪翩翩回礼,眼底带着欣喜,关怀道,“听说前阵子云妹妹去温泉行宫稍感风寒,不知如今身子可有好些?”
云黛扬起脸,朝他轻笑,“多谢表兄关心,已经好多了。”
少女娇靥如花,眉眼间顾盼生辉,竟是之前从未显露过的神采。
崔仪心神微动,脸上也透着红,轻声道,“身体无恙便好,但近日天冷,你还是要注意保暖,多添衣裳。”
云黛应下,又问崔寺卿和崔夫人安。
崔仪笑道,“家中父母一切都好,再过两日我家二郎也从鹅湖书院归家了,本来说是在除夕前赶回的,可连日大雪,道路阻塞,路上耽搁些时日。”
“能回来就好。”云黛微笑道,“崔伯母见着幼子回来,一定很是欢喜。”
“是啊,母亲可是日日盼着。”崔仪看她一眼,补充道,“这回跟二郎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大贤,是书院山长的舅兄,此次是来商议二郎与山长之女的婚事。”
听他提及家中私事,云黛眼波微动,笑道,“是么,府中好事将近,可喜可贺。”
崔仪见她这般说,心头鼓舞,他有一肚子的话想与云黛说,然而谢叔南在旁边虎视眈眈,有些话都不好说。
云黛怎看不出崔仪的想法,面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轻巧的转了话题,“前阵子我送给崔伯母的香她用着可还好?”
崔仪道,“她很是喜欢,对你制的香赞不绝口。”
“伯母喜欢就好。前阵子我收到祖母的来信,她特地提醒我与兄长去贵府拜年,这两日我大哥哥事忙,怕是不得空,等过上几日有空登门了,我再给崔伯母带两样新香试试……”顿了顿,她的视线滑过崔仪的手,漫不经心道,“仪表兄也是日日提笔写字的,我先前给我兄长们做了防冻疮的膏药,下回给仪表兄也带上一罐。”
崔仪闻言,眼中迸出光亮来,深深看向云黛,胸口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云黛不语,只朝他轻笑一下,又对谢叔南道,“三哥哥,我先回去歇息了,你和仪表兄也少喝些酒,酒喝多了写字手抖。”
说罢,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了。
谢叔南脸都绿了,再看崔仪那副魂不守舍飘飘然的模样,脸顿时由绿转黑,重重咳了一声。
崔仪回过神来,瞧见谢叔南的黑脸,露出一抹友善的笑。
这未来的小妻兄,似乎不大好相与?
谢叔南见他笑就来气,哼了一声扭过头,却见斜对面站着的二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神色也算不得太好。
……
这日傍晚,在外奔波了一夜一日的谢伯缙总算回府。
与三皇子许久未见,好友重逢,接风洗尘免不了喝酒助兴,此刻他是七分醉意三分疲惫,只想洗漱换衣,踏实睡上一觉。
还不等他歇口气,谢叔南就愤懑不平地跑来他屋里告状,“大哥,等过了元宵,你就安排车马将云妹妹送回陇西吧。这要再留在长安,她怕是真要被那崔仪拐走了!”
谢伯缙俊颜疲惫难掩,听到云黛和崔仪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额心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又出了什么事?”他沉声问,挨着桌边坐下,一只手搭着桌沿,提壶倒了杯茶水,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
谢叔南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与谢伯缙说了,末了,他握紧了拳,一脸义愤填膺,“那个崔仪到底哪里好啊?长得也就一般,年纪又大,还克妻,云妹妹怎么偏偏看上了他?她自己制的药膏,是可以随随便便送外男的么?大哥你是没瞧见,那崔仪知道云妹妹要送她护手药膏,那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真是看得我都来气。要不是顾忌着这是姑母府上,换做是咱们国公府,我肯定一榔头将他赶出门去!”
谢伯缙掀了眼皮,幽幽看了他一眼,“她说要送他药膏?”
“是啊,我就在旁边听的一清二楚。云妹妹还朝他笑……那笑容……”谢叔南想想都觉得心里难受,撇了撇唇道,“她都没那样对我笑过。”
弯弯的眼眸里像是带钩子般,勾着人的心魂。
谢叔南浑身冒着酸溜溜的气,谢伯缙冷冽的脸庞神色愈发复杂。
她是聪慧的,知道如何利用她的优势去得到些什么,只是先前从未用过罢了。
须臾,他猛地站起身来,把谢叔南吓了一跳。
眼瞧着他抓起榻边的披风就往外去,谢叔南惊愕地喊道,“大哥,你要去哪儿?”
“落了一样东西,得讨回来。”
话音落下,那道修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异彩漫天的冬日黄昏里。
谢叔南怔怔地站在原地,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云里雾里,不是在说云妹妹的事么,怎么突然想到丢东西了?而且大哥这样严谨的个性,也会丢三落四?真是难得。
……
外头传来动静时,云黛手握着一卷书,正盯着美人斛中那一簇丝缎做的罗钵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黄花翠叶,栩栩如生,她看得出神。
琥珀急急唤着“世子爷”,又一阵凌乱的脚步,人已到了书房里。
望着骤然出现在屋内的男人,云黛不由得怔忪,等回过神来,忙放下书卷,敛衽起身,朝他行礼,“大哥哥。”
琥珀站在雕花屏风后,一会儿无措地看看世子爷,一会儿担忧地看向自家姑娘。
云黛见她一脸为难,再看谢伯缙面罩寒霜,抿了抿唇,对琥珀道,“琥珀姐姐去沏茶来吧。”
琥珀迟疑,在接收到自家姑娘宽慰的眼神后,才应声退下。
云黛抬头看了眼一身凛冽寒气的男人,默了默,轻声道,“大哥哥请坐。”
说罢,她自顾自走到落地霞影灯旁,准备点灯。方才她在发呆,都没觉着屋内昏暗,这会儿见人进来,才惊觉天已黑了。
她从灯盏旁取下火石,刚想取火,身后有脚步接近。
一扭头,鼻尖险些蹭到男人的胸膛,有沉馥馥的沉水香味,夹杂着淡淡的酒气,云黛骇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往后躲,“大哥哥?”
谢伯缙见她这般刻意的闪躲,下颌微绷,“我来。”
他朝她伸出手,袒出修长的掌心。
云黛松口气,自嘲自己大惊小怪,将手中火石递到他的掌心里。
纤细的手指不经意的滑过掌心,只那么轻轻的、短暂的碰触,蜻蜓点水般,却叫谢伯缙眸色暗了几分。
他握住那火石,仿佛上头还残着她的几分温度。
云黛绕着霞影灯与他避开一段距离,回到榻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盯着那点灯的颀长身影,心底直打鼓,这个时候他怎么突然来了?而且还喝了酒,一副心情不虞的模样。
是在外头遇到麻烦了?还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心头惴惴间,灯光已然亮起,琥珀那边也端了茶盏过来,垂手在旁听候吩咐。
谢伯缙将火石放好,扭头见杵在柱子旁的琥珀,沉声道,“你出去。”
琥珀惊诧看去,见世子爷神色冷漠,心头畏惧,颤颤巍巍应了声是,垂着头退下。
书房内静了下来,云黛无措地站着,面上挤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大哥哥喝酒了,坐下喝杯茶醒醒神吧。”
谢伯缙看她脸上的笑,又想到谢叔南说的,她朝崔仪的笑——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执起那青色蕉叶纹茶盏,另一只手掀开杯盖,清新茶香湿润扑鼻,他嗅着茶香,略抬眼瞧见她拘谨站着,恨不得与他隔个十万八千里,出声道,“站那么远作甚?”
云黛笑容一滞,旋即在他的注视下,隔着小巧案几,沿着榻边坐下。
谢伯缙浅啜一口茶水,放下茶盏,“妹妹与我生分了。”
云黛心底翻起一阵苦涩与歉疚,脸上的笑意愈发勉强,低声否认,“大哥哥这说得哪里话,没有生分。”
两厢安静下来,谢伯缙只轻叩着木质桌面,垂眸不语。
云黛只觉这份安静实在煎熬,纤细的手指攥紧襦裙,默了两息,她试探地问,“大哥哥事务繁忙,怎么有空来我这?”
谢伯缙侧眸看向她,“我过来,是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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